三月,应是新英格兰的早春,虽然树木尚未发芽。
走出阴暗的停车场,户外乌云压顶,并不明亮许多。早晨刚下过雨,路面还是湿湿的。气温已是冰点以上,但还是能哈出厚厚的白气。
街道不宽,不多的几辆车子都开得飞快。几声刺耳的喇叭声,让从北京来的我倍感亲切。路上行人稀落,拦了一位女士寻问,才知道人已经站在哈佛广场上了。来波士顿出差,难得觅到几个小时属于自己的时间,听了一个同事的建议来剑桥的哈佛广场转转。
面街的多是小铺面。由文具,装订到室内装修,莫一而终。最多的还是餐馆,种类繁多,橱窗里尽是招牌食谱广告,典型大学城的样子。不由得想起清华园的照澜院,那是许多年前和尚未是女友的妻子第一次吃饭的地方,我不是园子里的,惊讶于园里倘藏有如此的美味。最近曾经在网站上看到文章,回忆那里的吃,看得两颊生津,又激活了多年前的记忆。专程回去试了一回,地方还在,但是铩羽而归。和妻子说起,被她一语点破。当年在学校是饿,现在是馋!即便物是尚且人非,焉可同日而语?也是,不挑食的胃口加之懵懂的男女,永远是商家的滚滚财源!学生的生意真的是好做,何况还都不差钱。
天上开始稀稀落落的掉雨点,看不远处是一家半地下的旧书铺唤作Raven’s Used Books,赶忙下了台阶钻进去避雨。
书铺很小,只有一个店员埋身在堆满书籍的柜台后面。几大排满满的书架,依墙或打横,已经让人转不开身,而每个书架前,又高高堆满了书。好在书籍的大类还在,找起来还不是太过吃力。店里的顾客不多,但也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美国文学的架子上,放眼扫去却也是雅俗共赏,流行小说与经典文学比肩而立。看了几遍,入眼的却只有Henry Miller的Tropical Cancer 和John Updike的书。Tropical Cancer 初版,曾被斥为大淫书,为美国社会所不容。Miller算是半个加州老乡。他后半生住在LA,身后还在Big Sur留下一个他的纪念馆。Miller自己讲Tropical Cancer是他在巴黎沾着年轻的愤怒与悲痛写就,对谪居嘈杂与躁动的北京的我,两者都不需要更多。至于性与堕落,更是盘亘在每个男海龟头上永恒的话题,不用添加也已足够。
Updike是不多的哈佛出身名作家,又是New Yorker积极的撰稿人,两三年前刚刚过世。相比他的大部头小说,我更喜欢他的短篇。无奈架子上没看到新出的他早年短篇集。问起店员,他指着架子前面的几大摞堆在地上的图书肯定地说,“We have it, it must be there some where”。时间不多,犹豫一番还是望而却步。挑了一本Updike最著名的“Rabbit,Run”,算是来哈佛广场的纪念。
作为美国文化地标的哈佛,更多的是因为天下父母的名校情结而声名远扬。早些年“Atlantic Monthly”有文章,质疑哈佛的教育水准。但真正上哈佛特别是literature & art的,有多少真正关注那几十学分带来的知识?其实名校大凡就是一枚图章,所要做的,就是能让更多真正的俊杰打上自己的标签而作出品牌,以便让普通人趋之若鹜认宰认罚以求身价倍增。这种互动真是只赚不赔的买卖,简单高效,但能一如既往吗?
百年前,当美国大学都还是分数挂帅删选人才的时候,哈佛却嗅到了危机。套用当时哈佛校长的说法,成绩好的犹太人进哈佛的太多,哈佛就会成为犹太学校;成为犹太学校,白人就不会来了;白人不来了,好的犹太人也不会来了,哈佛也就不再是哈佛了。也正是自哈佛始,美国开创了世界大约绝无仅有的高校录取机制-----那种刻意化简为繁,给主观臆断预留大量空间的申请与评审过程。唯一目的就是保住学校的核心价值-----也就是主流文化的比例。今天来看,我不知道如何评价当年的观点,但百年来哈佛巩固的学术与教育地位算是一个佐证。而反观自己母校伯克莱开放平权配额(Affirmative Action)几年后便已亚裔过半,本科生源越来越以中西部乃至加州为主。由“美国名牌”渐渐向“中西部名牌”蜕变,却是不争的事实。
话又说回来,文学与艺术的精粹纯来自于激情天赋以及生活的历练,还好这种才情至今还不曾被哈佛录取官员们所全数“认证”。否则文坛上巨匠都师出同门,都经历相似的生活,如同今日美国的总统与大法官们,生活不知会多么单调。
交钱时,依稀记起哈佛广场有家“革命书店(Revolution Books)”,不知它的近况,随口问起店员,没成想竟然还在,于是问明了地址。爬上台阶走出地面,外面雨已经停了。
我一直自诩方位感不错,但没有了太阳的阴霾下便失去了基准,完全搞不清方向。只好沿了街道一路摸索。转过一个街角,路边多了些整齐的楼房,很欧洲的那种。深红砖墙,斜斜的屋顶。屋顶上开了些带窗的角楼。楼房的穹顶窗棱以及屋檐都被涂成白色,如同美眉描过的眼影,神韵一下就凸显出来,特别是在这样阴沉的天气里。
有些楼房的山墙上,爬了些稀疏的藤蔓,薄薄地散布在整面墙上,颜色枯黄又没有叶子,远处看似乎印在墙面上一般,并不繁琐狰狞。这是西部见不到的景致,大约也是Ivy League名称的由来。
走了不久,天又开始下雨,绵延不绝。雨滴细而且密,薄幕一般,把树木建筑都渐渐隐在身后。偶尔冷风吹过,如同有只手拂动层层的雨帘,隐隐在眼前飘动。深红色的建筑,白漆勾勒个屋檐与窗框,爬满枯藤的山墙,阴沉的天气,薄薄的细雨,湿漉漉的街道,以及街上不苟言笑的行人。和加州雨季完全不一样的大概是那种深红色建筑带来的厚重与沧桑。这怕是哈佛自诩的Crimson吧?我惭愧尚未涉足欧陆,但心目中,不自觉地把这里和P.D.James或Le Carre笔下雨中英伦的意境画上了等号。应该是自己心目中新英格兰迷人的景致。
终于,见到了书店的牌子 ----- 红底黄字,普世革命的颜色。但见到牌子,还是不得其门而入。询问了一番,才发现入口是一扇不起眼的窄门。进门便是窄而陡的楼梯,抬头一行大字“Be Quiet, Patient Interview Is In Session”,弄得一头雾水又有些心虚。可是老旧的楼梯吱吱呀呀动静奇大,只好放轻脚步,高抬腿请落足。上到二楼,是个小阁楼,屋顶斜斜地压下来,无比局促。只在临街一侧有个带窗的角楼,下面放着一只单人沙发,旁边两扇门。原来一间是心理诊所,另一个门上一个大大的红五星的,便是革命书店。但店门紧闭也无人应门。细读门上的规则,才知道一星期中只开放两个下午,无奈今天无缘。门上是几则新书通告,Bob Avakion是著名左派作家,在他笔下,毛与近代中国是个热烈的话题。门旁的还有一则来自“美国革命共产党”的公告,号召大家去改造这个我们不曾满意的世界。
自己来这个书店,起于随意,驱使于好奇。回想起当年回伯大招聘,巧遇以前的教授,老先生感慨母校的滑坡:同是公校榜首,六七十年代与哈佛耶鲁不分伯仲,而如今只排名二十开外。当年伯大的低廉学费让他走出农村,边打工边接受最顶级的教育,成就了一世英名,可如今却是中产家庭都要大喘气的重担。今天美国公校质量的集体失守及学费大涨是不争的事实,背后则是优质教育资源的贵族化。社会学中的马太效应,让富者恒富且更富,穷者恒穷与更穷。同样的故事,在太平洋两岸都在上演。
而现如今太平洋对岸革命的故乡,红色的理想虽已被掘金的欲望所替代,当年革命的诉求却又在社会底层暗暗发酵。其实革命与改良,是人类社会新陈代谢的方式,不稳定系统重拾平衡的必然结果。只是如何改良,又革谁的命?流血杀戮,政权更迭之后,谁又能保证新制度的公平公正与长久与有效?没有人能回答。
旁边的心理诊所也是大门紧锁,角楼窗外依旧淫雨霏霏。好在阁楼上有个小卫生间,清理了一下内存,算是对革命的凭吊。下得楼来走入雨中,心里还在问:在哈佛广场,美国文化权贵的中心,革命书店和心理诊所开在一起,是有意无意中的黑色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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