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山根夜店,顺手轻启窗扉,不提防那可触可摸的浓浓秋色,卷着夜的清冷,排山倒海一般滚滚而入。
空气中混着大湖之中微咸的水藻和鱼的气味。
溶在青黛色中的泛泛白雾,细看之下,却是林间草隙处缜密填满的秋霜,抬头望去,枫叶间淡淡一抹鹅黄,朴朴实实好似粉黛无色。
远处就是浩瀚的安大略湖了,飘柔一片的迷蒙水色,犹如长烟一抹,不知怎的,有了些晶莹透明。
清凉的秋梦散开,迷失在深邃阔大的星海苍穹里,让散散的视线有点无法落定。
不经意间,那烟波浩淼的万顷碧色澜涛之中,竟轻轻冉冉托出一轮大月,皓皓之光亮倍常,照射着环宇之中万籁寂静,星光隐曜,海内清平。
心绪间涌上来满满的难以言说的倾诉感,却不知要倾诉些什么?
一年一度,不知觉间,又是中秋。
往事如烟。数千年过去,无数高人韵士一路走来,赏月颂月,或胸襟博大,九天一览,或望景生情,长吁短叹,做尽天下锦绣文章,透着我辈的碌碌无为和才思枯竭,如今是脑空如瓢,提笔无词,想破头,拍肿手,也只得些拼拼凑凑、鸡零狗碎的末路穷酸文辞,只好汗颜而退。
狂沙路万里,边塞月朦胧。古往今来,遥远的距离,来自远古的神话,加上那些舞文弄墨的文学家艺术家,制造了月亮的神神秘秘。富有想象力的历代文人,在这块孤悬在宇宙中的石头上赋予了人类能给予的最浪漫、阴柔凄美的象征。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
稚童在月光中听着长辈的故事长大,恋人在花前月下海誓山盟,母盼子归,妻念夫切,细弱文人凭栏望月,文思如潮涌,边关将士枕戈待旦,月夜更思乡;皇族富户于月华之下,布庭席品珍肴,一赏笙竹管弦,潦倒之人在朗朗月下更不知何去何从,连孤荒野狼都喜欢在满月之时引项望空嗥鸣。
战场上喋血厮杀在即,三军主帅喜欢在月色下静思片刻,或抚琴一曲,按下激荡心绪,盘算明日决死的一击。
京剧《赤壁》之诸葛亮定好破曹之计后:
…………
与周郎且泛舟逸情悦性,
看江上好月色露白风清……
京剧《贞观盛世》中的李世民,白天在廷上当众与开国功臣、丞相魏征大吵一架之后,后悔不已,择下清辉流泻的月明之时,亲自到魏府致歉:
月儿如勾,遥挂长天,
清辉流泻,下照无眠。
我将我心寄明月,
心随清辉到卿前……
一个小小的月亮,为何令人类的情感变得如此脆弱、纠结而辗转复测、难以成眠?它神秘的魅力从何而来?为何人类在自己的文化长河之中,偏偏对月亮这个星球情有独钟呢?
如今,冷峻的科学家所认知了的月球,令心结欠欠的浪漫文人彻底绝望:这块孤悬在宇宙中、绕着地球转动的大石头球,上面原来什么都没有。1969年美国宇航员阿姆斯特朗等人初次踏上月球的土地,迎接他们的不是吴刚和嫦娥,而是广袤无边的石砾平原、环形山和无数巨大的陨石坑,他们立即陷入死一般的静寂。
广寒宫中的昼夜温差极大,白天阳光垂直照射的地方温度高达+127℃;夜晚温度可降低到-183℃,还没有空调和暖气设备,地球上再强壮的男子汉都会被热死冷死,何况一个柔弱的嫦娥姑娘。
广寒宫中的日子单调而枯燥无味,没有互联网、电影、电视,平板电脑和手机,离文化发达的地球有38万公里之遥,吴刚和嫦娥连来地球看一场电影都不可能,简直是不可逾越……
在科学的注视下,哈勃天文望远镜中的月球,明明是荒蛮丑陋,无所遁形,却又生出一种冷峻而凄厉的美感,那些硬朗的线条,神秘的光线,荒芜的月球表面,不也有一种“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的苍凉感吗?地球上没有一个角落能像月球表面那样让心灵颤抖,这种全新的、人类还不熟悉的犀利硬朗的美感,产生于对柔美的古典美感的残忍的切割。
月亮其实质朴无华。
月亮表面全是些荒山秃岭、石砾平原、大量的环形山和陨石坑,千里苍凉,狰狞恐怖,哪里有什么琼枝桂树,广寒嫦娥,只是遥远的距离产生了梦幻般的柔美。大概没人说得清楚,为什么天上这么多的天体,独独这颗小小的月亮如此受人类宠爱?
月亮其实狡诈。
它只是茫茫宇宙中孤悬的一块石头而已,自己连光都不会发,却占尽太阳的便宜,无偿享受永恒的光芒,又仗着距离地球还算近,风头大大盖过了许多自己会发光、但却更为遥远的恒星,享尽人间千百年来一切赞美的辞藻,尽管这些词藻已被后人用滥了,变得苍白,早已失去了原创时期的精彩价值。
月亮其实冷漠。
它不动声色地望着下界的芸芸众生在月下百感交集,或悲或喜,或咏或叹,含情脉脉,愁肠百转,泪洒长襟。月亮在萌动的人类文化初期就已经成功潜入人类的神话、传说和迷信,特别潜入我们称之为“阴文化”的鬼神文化,摄定了人类的畏惧心理,成为灵魂必需面对的虚幻场景。
李白若知,月亮原来如此清清冷冷,断然不会举头痴望明月,低头凝思故乡,花银子沽斗酒,然后坐下来,对着月亮搜肠刮肚,寻觅那些让后人们读罢乡愁四起、泪洒长襟的千古名句。
杜甫若知,那月亮表面原来一片千里苍凉,狰狞恐怖,怕是再也写不出“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这样的胸襟博大如海的名篇。
按理说,现代文人应止步于此,不要再花精力绞尽脑汁,不择手段地赞美一块在宇宙间悬浮的石头,大众也该知道那月亮是怎么回事儿……
可事情就偏偏不是这样。
朦胧月色下的荷塘,还是比烈日下一湾池水更温润柔美,蓄露含波;婆娑月影下生出的男欢女爱,似乎就是比在摩天大楼里发生的爱恋更多柔情似水……明知千百年过去,那酸酸的诗词格律,怎么也弄不过老祖宗了,还是有那么多酸酸文人,捏着那股子酸劲儿,吟诵赞颂个不停……
明知天外有天,悬浮着亿万个大大小小的天体,但月亮似乎太独特了,对于月亮,这个承载着沉重的千百年中国古代天文学、古代历法,传承了数千年的神学、文学和艺术等文化等沉重负载的星球,人们从未像现在这样,在潜意识世界里,强烈否认一种科学的真实和残酷的存在,而极为固执地在心灵的大海中维持一片苍穹无际、皓月朗朗的景观。
还有中秋这个节日……
不太知道、也不太在乎它的起源和沿革,从小到大,一见到这两个字,就有了悲喜交集的心动,仿佛见到一条清晰的由童年到成人来历,虽然时尚的年轻人不再静静地在一轮皎洁的满月下感怀独思,而更醉心于一席席饕餮的大宴,一幕幕欢歌艳舞,和那些精美得像艺术品一样的月饼。
既然已经无可救药,那就让明月高悬,照抚九州环宇,承载四海之内的华人对神州大地的一片痴恋,对故乡家人的万般眷念……大家还是欢欢喜喜过中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