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孤灯录——章乃器在“文革”中(中) zt

来源: 天愚 2012-12-10 06:03:33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75306 bytes)

长夜孤灯录——章乃器在文革中(中)

 

章立凡

六、 善邻义友,投桃报李

呼家楼19楼的住户来历各自不同,据说其中也有被抄家后迁入的,但全是普通老百姓,象父亲这样的人物是很特殊的。父亲很注重搞好邻里关系,很快与左邻右舍混得很熟。

那时的北京居民,虽然已开始住进楼房,多少还承袭着大杂院里淳朴的民风,不象如今这样"老死不相往来"。即便外边的"文化大革命"搞得天翻地覆,回到自家的小范围内,四邻还保持着一团和气,至少本楼是如此。况且大家对于社会上你斗我、我斗你的所谓"阶级斗争",早已感到厌烦,不想把这种坏心情带回家。在周围的人看来,父亲只是个和蔼可亲的花白胡子老头,大人们称他老章,孩子们叫他章爷爷,很少有人想到,他是个曾经做过大事的人物。

邻居们有串门走动的习俗,父亲每次都热忱欢迎。一位退休的老矿工,不时来找他杀几盘象棋,老矿工不识字,某日要办理转退休关系的手续,便请识文断字的父亲代书,丝毫没有把他当作阶级敌人的意识。

对于邻居的来访,父亲也不时回访。邻居中有一位郭老师,夫妇都是小学教师,家境清寒,上有老母,下有正在哺乳的婴儿。有次父亲到住在四层的郭老师家,发现他一家三代四口,打地铺挤住一间14平方米的小房间里,便主动提出与他换房。

用一套独用的大两居室住房,去换半套两家合用的小单元,在住房紧张的北京市,至今仍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但父亲说办就办,很快就把房子换到了四层。他担心郭老师的老母和孩子睡地铺受凉,又命我将一块抄家劫余的地毯送了下去。

多年后郭老师来看我,还感激地说:我是个普通老百姓,当时哪有能力分到这么大的房子。这一辈子都会记住,我的房是章先生给的。

四层是两家合用的格局,各有一间居室和独用厨房,厕所公用。随着时代的进步,这种设计如今是见不到了。西边较大的一间,住着一位吴奶奶及其六岁的小外孙女。老太太是个干净利索的四川人,待人和气有礼,小姑娘眉目清秀,是个小美人,因父母离异,随外祖母生活。两家之间除照面会聊上几句之外,从不打听对方的事情,更没有传舌的坏习惯,这在阶级斗争之弦紧绷的年月,是极为难得的善邻。父亲就在这种窄逼而平静的邻里环境中,一直生活到逝世。

前面说到的那位退休老矿工,也有个小孙子。有天他来找章爷爷玩,听说父亲床上铺着的云豹皮(我们习惯称为虎皮)是毛主席送的,就十分虔诚地提出一个请求:想从上面拔一根胡须,回家供到伟大领袖的画像前。父亲满足了小朋友的请求,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拔走一根,举在手里欢天喜地地回家了。当父亲说起这件趣事时,我脑海中第一反应就是——“救救孩子!

在四层住定之后,父亲逐渐恢复了正常的生活。他买了一张月票,每天黎明即起,到附近的日坛公园练功。练功完毕天已大亮,便到一家小饭铺吃早点,然后前往朝外菜市场买菜,有时也会顺便看一看路边贴的大字报。回家后的时间,除了做饭吃饭外,全都用来读书看报和写作。他完全过着普通市民的生活,并且活得很充实。用父亲自己的话来说,是"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对生活既不乐观也不悲观,而是达观。

某天父亲在公园练功完毕,有两位老人上前问讯说:您可是章部长?这两位都是退休老司机,一位曾在粮食部工作,另一位则在国务院开过车。攀谈了几次之后,两位老者与父亲成了好朋友,还不时到家中来看望。

粮食部司机陈秀珊师傅是位古道热肠之人,除经常同父亲切磋拳艺外,还不时给送来一些自家蒸的包子馒头,并把衣物带回去让老伴洗涤缝补。这种友谊一直保持到父亲辞世。他还热心地给父亲找来《吴氏太极拳谱》和《验方新编》,这两本书大有用处。

吴氏太极宗师吴鉴泉4先生曾于1928年应上海市政府、精武体育会、中法大学等团体聘请南下传艺,受业者甚众。当时沪上政要名流焦易堂、王甲宝、熊式辉、彭养光、袁良、吴思预、谷正伦、褚辅成、陈布雷、章乃器、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王晓籁等,皆同列门墙;后来成为武术名家的唐豪、顾留馨、吴图南等,均为父亲的师兄弟。父亲根据练拳心得,写成武学名著《科学的内功拳》一书,是近代用科学方法解释气功的嚆矢(当时只有内功拳这个名词,气功一词是五十年代刘贵珍所创)。

这次重温恩师的拳谱,父亲十分高兴,不但作了详细的心得笔记,还兴致勃勃地给我看他所画的推手图。父亲的拳法我和其他人一样心悦诚服,但对他的画却不敢恭维,因为我画得比他好。

至于《验方新编》,对于早已失去公费医疗关系的七十岁老人当然重要,父亲偶有伤风感冒之类的小恙,便照书开上一纸药方,吩咐我到药店抓药,自疗自愈。

父亲在晚年仍时时以国家民族的前途为念,并在与普通百姓的日常接触中,了解了更多的民情。他曾对我母亲说:如果有一天允许我讲话,我要提两件事。一是请国家提高中小学教师的工资,他们是灵魂工程师,应当受到社会的尊重,他们工作最辛苦,工资最低,这种现象是不正常的;二是要提倡粮店出售主食面包,面粉营养价值很高,在国际市场上的价格又低于大米,主食面包如能进行工业化生产,一定价廉物美,既节省时间,又能提高中国人的体质。


七、撰文述往,青史存真

那时社会上到处"抓叛徒",外调人员满天飞,兴师动众地调查个人历史。父亲党内外朋友很多,各种外调应接不暇,他便乘机写起了回忆录。由于外调的内容属于不同的历史阶段,他就分为几个历史主题写,复写多份。来人问哪一时期的事情,就给他们那个时期的材料,好似中医的配方成药,这样双方都省事。遇有特殊要求的,则另附补充材料。

以前我在家读《文史资料选辑》时,曾问父亲:"爹爹,那么多朋友都写回忆录,为什么你没写?"他回答说:"我是要写的,但是现在不写。"当时他认为自己的冤案没有得直,还不到写回忆录的时候;而此时国家动乱,自己年已迟暮,到了不能不写的时候了。他说:泼在我身上的脏水太多,自己不写谁写?他定稿之后总有一份交我保存,其余则分送至亲好友,意在传世。

我是回忆录的第一读者,父子间经常谈论其中的掌故,他不再避讳一些敏感的人事,我由是得知其中的一些秘辛。例如1936七君子之狱,史良初次被捕后保释,法院再发传票时没有到案。西安事变爆发,陈果夫在国民党高层会议上主张枪毙已被捕的六人,父亲等已准备好从容就义。史良到事变结束后投案,当时曾有人点拨了一句:千古成名,正在此时。

文革中批判周扬的国防文学口号,以鲁迅的民族的大众的文学为正方。有篇文章是《周扬射向鲁迅的一支暗箭》,父亲读后有疑问,他认真查对《毛选》后对我说:国防文学是毛主席当时的主张。父亲在回忆录中说,冯雪峰曾安排他与鲁迅见面。我问起经过,他只说:事先没有安排好,谈的效果不理想。
但父亲与鲁迅发生了什么分歧,他说记不清了。文革结束后,我遍查《鲁迅日记》,却没有这次见面的记载。于是询问研究雪峰、鲁迅的包子衍兄,他告诉我,为了保密,有一些重要事情鲁迅是不写进日记的。

如今分析,父亲当时倾向于推动国民党抗日,鲁迅的观点可能比他激进。鲁迅下葬时,萧军和胡风曾反对父亲等救国会领导人扶柩,理由就是:这些人仅仅是民族主义者,不配为国际主义者鲁迅扶柩。但由于许广平的坚持,萧、胡的意见未被采纳。


谈起1957年的反右,父亲说,如果鲁迅活着的话,以他的性格,这一关肯定是过不去的。父亲对鲁迅十分崇敬,他挽鲁迅的挽联是:一生不曾屈服,临死还要斗争,其实他自己也是这种性格。

父亲还谈起储安平,说他发表党天下的言论是书生气,原先党内党外之间,多少还存在着些情面,他捅破了这一层纸,事情就不可收拾了。至于章罗联盟六教授会议,父亲直指:是胡愈之造的谣。过去大家一直认为民盟中罗隆基是比较右的,章伯钧是比较左的,根本扯不到一块。愈之事先安排六教授开会,临时把伯老请去讲话,然后由史良、闵刚侯出来揭发,分明是设好圈套罗织入罪。愈之不够朋友。章夫人李键生晚年也对我谈起:当时胡愈之给伯老打电话说,我给你请来了六位教授,一起谈谈高校的情况。

文革结束后我到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工作,在办公室聊起过这段反右掌故,不料同事中有一位是胡愈之的亲戚,曾为此与我大吵一场。胡愈老是父亲三十年代的老友,秉性温和,虽身为秘密党员,似乎不是那种喜欢害人者。他之所以这样做,不过是充当阳谋的驯服工具而已。体制也能使羊咬人。

毛泽东在反右时批的是章罗同盟,与民主同盟只差两个字,但到了胡愈之口中,总是讲章罗联盟,回避同盟二字。民盟(中国民主同盟的简称)在反右中受创最重。1980右派改正时,民盟的负责人(我不清楚其中是否有胡愈之)曾提出给章伯钧、罗隆基改正;但中共中央60号文件最终还是保留章伯钧、罗隆基、储安平、彭文应、陈仁炳不予改正。胡愈老曾说过一句话:怎么这五位不改正的,都是我们民盟的呀?

父亲用外调材料的形式写回忆录,坚持两条原则——忠于历史和保护好人。

某天从上海天马电影制片厂来了位年轻漂亮的女演员,大约是个造反派,前来外调父亲在电影界的一位老友。父亲抗战胜利后与阳翰笙、蔡楚生、郑君里等合作,拍摄了《八千里路云和月》、《一江春水向东流》两部巨片,因此在电影界朋友甚多。

美女往往骄横,特别是革命造反美女。女演员对父亲写的材料不满意,强要按照她的意思写,被拒绝后大发雌威,开始用革命群众那一套语言训斥父亲。父亲回答说:毛主席教导要实事求是,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你要就拿走,不要就请自便。我没功夫听你这些!女演员无奈,拿上材料悻悻然离去。

张劲夫在中国科学院被当作走资派打倒,但有人一定要将他打成叛徒,见材料无法满足他们的要求,外调者便拍桌跺脚地大声威胁。父亲当着来人的面,把材料一条条撕成碎片,扔在地上说:伪造历史的材料我不会写!大概是没法交差,过了几天那人又来,请父亲照原样给了一份带走了。

他在为陈国栋、黄玠然、卢绪章、钱俊瑞等党内朋友等写证明材料时,都坚持实事求是的态度,即便有些人曾经伤害过自己。钱俊瑞是中共在救国会的秘密党团书记,曾在历史上与父亲有过节(因发动群众抗战的方式问题,两人发生过争执)。但当有人要父亲写材料证明钱是特务,同样被他拒绝。他对我母亲说:我同钱俊瑞是有过不同意见,但也不能无中生有地诬陷人家。

抗战初期国民党桂系曾在安徽与中共合作,为此文革中有一大批干部受到审查,父亲就在回忆材料中用事实说明,安徽当时确实存在着一个统一战线政权。他曾给周恩来写信说,干部是革命的宝贵财富,请保护好这些干部。有一次他看到大字报上有林彪同志指挥了斯大林格勒战役的内容,还在给周恩来的信上,对这种随意杜撰历史事实的做法提出异议。

八、人的世界,何处相寻?

谈起老朋友们的景况和社会的种种乱象,父亲不时会流露出孤愤之情,常常叹一口长气说:这不是人的世界!……”

父亲1948年元旦开始了他的新中国之梦,在香港《华商报》发表《乾纲重振》一文说:“‘世乱奴欺主,运衰鬼弄人,这是多少年来中国政局的写照。可是于今为烈。老百姓豢养的公仆,变成特权阶级,进一步我为刀俎,民为鱼肉,要吃主人的血肉骨髓。”“新的开始就是主人乾纲重振,自己来管事,把这一班恶奴扫除得一干二净。同时,人抬起头来,把鬼打到地狱里去。这就是民主世界,也就是人的世界。

就为追求这人的世界,他1948年底舍弃了香港的产业,秘密前往东北解放区。在那里又给留在香港的母亲写信说:解放区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将来建立的新中国人人平等,社会富裕,秩序良好,人民安居乐业。你快回来吧。

母亲信了他的话,回到大陆想为新中国效力,却发生种种变故,最终学非所用,穷愁潦倒。父亲晚年时母亲又去照顾他,谈起这段往事,她埋怨地说:你那时一再写信叫我回来,回来了又怎样呢?父亲叹一口气说:我那时相信中国真的要有民主了。

父亲平时出门,始终衣冠整洁,不象当时的专政对象那样故意穿得破旧,自称这是人的样子。自1957年以来,他人被打倒,但架子一直不倒,坚持作为的尊严和价值。章伯钧的女儿章诒和见面时问他,怎么穿得还是一副首长样子?他回答说,这是人的样子。

有天父亲见我的衣服已经破旧,从箱底里翻出一套浅米色的生毛料中山服说:人要象个人的样子。这套衣服是当年刘鸿生送我的,把它穿上吧。对于民族工业家中的火柴大王刘鸿生,我是久仰大名。父亲说:刘先生兴办的实业很多,当年他曾发出宏愿,要让中国人都穿上毛料衣服。这套衣服就是他创办的毛纺厂试产时,送给大家试穿的。他家大业大,但自奉甚俭,生活是很平民化的。我们有一次上海街头巧遇,他拉着我到馄饨摊上吃早点,边吃边谈,一点没有大老板的架子。

多年来我在学校一直被教育说,资本家如何如何骄奢淫逸,听父亲介绍实业救国前辈兼济天下的抱负,才知道教育原来也是一种宣传。

父亲也一向节俭。他自1949年参加政府工作以后,基本上没有做什么新衣服,所穿的毛料中山装,大部分是用旧西服改制的。我至今保留着两件这样的中山装,一对上衣兜的面料,是从西服下兜上挖取的(这两个洞用其他布料衬补);两个下衣兜则是用西服背心改制后,盖在挖过的地方。无论从哪一头都很难想象,这是一位新政权部长的行头,而此人曾做过上海银行家和香港地产商。

面对艰难时世,父亲始终是一位乐观主义者。他作了一副对联自勉:肠肥必然脑满,理得而后心安。
经过1966红八月之难,父亲就不再刮胡子,此时已蓄起一大把长髯。他还捋着胡子风趣地说:我年轻时胡须少,在苏州监狱坐牢时,李公朴常常嘲笑我没有胡子(李那时已满脸胡须),现在我的胡子比他还长了。

父亲曾对我说:现在我们全靠一个字。曾国藩写过一部书叫《挺经》,老先生一辈子历经忧患,是很辛苦的,他靠的就是一个字。过去我只知道课本上讲曾国藩是镇压太平天国的刽子手,听到对他的正面评价,还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后来读书才知道,毛泽东年轻时最佩服的人,也是曾文正公。

但是靠每月50元的生活费日子,我难免会有所怨艾,但他总是说:现在的生活,比我四十多年前在北平失业时好多了。父亲是山民的后代,具有草根性,好日子能过,苦日子也能过。他常同我谈起家乡青田的明秀山川,并诵读《五柳先生传》,幻想有一天能够衣布还乡,带我一起去过隐居生活,但我对他的想法不感兴趣。我习惯了大城市,况且青田那样的小地方,政策水平只会比北京更差,乱世中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父亲原来烟瘾很大,此时改为每天只抽一支香烟。他解释说之所以还抽上一支,就是要表明自己不是禁欲主义者。至于饭食,除了日常的米面蔬菜之外,他不时到菜市场买些下水、猪肺之类价格便宜的东西,兴致勃勃地下厨做成溜肥肠、酱猪肚、猪肺汤等菜肴,以补充动物蛋白。平心而论,他的厨艺很不错。我跟父亲学会了腌制腊肉,做腌笃鲜汤以及一种青田家乡的特色风味——山粉饺。他将芋艿蒸熟后剥皮揉烂,与淀粉掺和揉成面团,以菜肉为馅,包成饺子蒸熟,口感糯滑有弹性。

抄家劫余的一套花梨木桌凳,由于年代已久,开始散架。父亲找出两条干鱼鳔,熬成鳔胶,带着我一起动手拼合粘黏,再用绳索绑紧,第二天解开绳子,整套家具修复如初。从父亲身上,我学会了许多生活经验,特别是动手的能力,至今有些器具损坏时,都能亲自动手修复。

我每月6号拿着父亲的象牙图章,到西安门大街的国务院机关事务管理局的财务科,替他领取50元生活费。当时李宗仁、程思远等文革之前不久从海外归来的国民党人物,生活费也在这里发,金额是我所领取的很多倍。对于父亲晚年的境遇,我内心总是感到不公平。

有一次,我凭着年轻人的锐气,向财务科的科长提出交涉,要求增加生活费,但科长说:章乃器已经没有任何名义了,他领的是生活费不是工资,革命群众认为该发多少,我们就发多少。于是我问道:李宗仁不是也没有任何名义吗?你们也想发多少就发多少吗?”“他怎么能跟李宗仁比?”“那李宗仁又怎么能跟他比?!我开始比较起两人对共和国的贡献来,科长见说不过我,就推脱说:这件事是革命群众定的,有意见你找军代表去。

我果真去找了军代表,结果等于是重复了一遍刚才争论的内容,不过他们的态度更加蛮横,指责我为右派老子翻案,最后当然是不欢而散。

回到家向父亲叙述经过,他说:人家可以不讲理,我们还是要讲道理的。虽然我出师不利,但对于儿子有这样的口才和勇气为他伸张,他仍然感到满意和欣慰。


九、求医问药,遭遇盘查

1968年下半年,罗仪凤告诉我,章伯钧得了癌症,可能是胃癌。我回家向父亲说起这个消息,他的脸一下子变得阴沉了。父亲打开抽屉,取出一只装着黄褐色的结晶体的小瓶交给我。这是一点麝香,中医认为有治癌功能,王嬢嬢也用过,效果是不错的。伯老这个病是郁闷所致,你拿去送给他,对癌症是有疗效的。

父亲这么一说,我想起这年春季在地安门大街路遇的情景。那天走在街上,远远望见一人独立,头戴便帽,一身浅色旧毛料中山服,气度与常人迥异。走近一看是章伯钧,他面色忧郁,若有所思,我叫了一声章伯伯,他才从沉思中换过神来。我陪着伯老穿过马路,一路上他问起父亲近况,又寒暄了几句后道别,便径直朝方砖厂胡同(农工民主党机关所在)的方向走了。

我那时的感觉,是他的心境不如父亲好。父亲早已被政协、民建和工商联彻底开除,不属于任何单位或组织,来找麻烦的人反而少;而伯老保留着政协、民盟、农工的三层关系,虽然已是死老虎,还得应付无穷无尽的批斗侮辱,身心遭受的折磨比父亲要重得多。

我想起有好友熟识的一位中医,是歧黄世家,祖上曾供奉太医院,对这类病症很有办法。父亲说,你可以向章伯母推荐一下。我带上麝香,到东吉祥胡同章宅去看伯老。他一脸病容,但情绪似乎比上次好些。我悄悄向章伯母李健生询问病情,她对伯老的病很是焦虑。谈起求医之事,她当场写了一份病历,托我给那位大夫看,并约时间出诊。

章伯母的字十分有功力,病历的内容大意是:章伯钧,男,73岁。曾患有某某、某某等病症。19668月曾受打伤,今年某月出现某某症状,初步诊断为癌症。我请好友约那位大夫见面,但大夫家已被抄过,直接去有所不便,于是约在北新桥附近的一条胡同口。正当我们一起看病历的时候,被一群戴红袖箍的街道小脚侦缉队团团围住。

她们质问道:你们鬼鬼祟祟地在这里看什么?还有一个女人指认说:前些天在北海公园见过你们。

我马上想起那天上午在北海的情形。我这位好友新交了一位女友(当时称为拍婆子),恰好是我的中学同学(姑隐其名),他没有勇气单独见面,要我陪他去,地点在北海琼华岛上的茶座。那天穿了父亲给我的一件米黄色学生服,是毛料西服改制的,在那个人人都是蓝蚂蚁的年代,显得很特殊。结果被群众纠察队盯上,将我俩扣留了半天(女孩溜走了)。

纠察队再三盘问,我除答复了自己住址、所在学校及父母名字外,其他一概不理。那时我开始跟父亲学习气功,便坐在藤椅上静坐,直炼到手脚有了酥麻的感觉,初次打通了小周天。纠察队查不出任何问题,拖到傍晚才放我们走。回家对父亲说起经过,他说:你已经得气了,现在可以抓紧时间炼童子功,收效一定很快。

指认的女人是那天的纠察队员之一,她显然记得我父亲是个大右派
小脚侦缉队坚持要我们交出那张纸,我见无法脱身,把心一横,便将病历往她们手里一丢:我要找大夫看病,这不犯法吧?!
这帮人围着那张纸仔细端详,并指指戳戳地议论着其中的曾受打伤那句话,为首的(是个中年男人)开始盘问我:

章伯钧是你什么人?

伯父。我想既然是同宗右派头子,平时又以老伯相称,这样回答没什么不妥。

谁叫你给他找人看病的?

是周总理叫看的。我不知哪里来的胆量,居然当面伪造了一条总理指示,反正周恩来有过这类指示,虽然不是针对章伯钧的,谅她们也没本事去找周公对证。

你们这么年轻,为什么要帮大右派找大夫?……"”那人口气有些软了,但还想教育我。

有什么事你们别问我,问总理去。我们走!她们还想留住那张病历,被我一把夺了过来。大约是被我的气势一时压住,小脚侦缉队们悻悻然望着我们扬长而去,没有阻拦。

我向章伯母禀报了求医时的意外。虽然那位大夫仍表示愿意出诊,但她怕我们受连累,便斩钉截铁地宣布此事作罢。一年后听说伯老逝世,心中一直无法自解,觉得自己没有尽到责任。


十、公民权利,算数也无?

孔夫子说:士可杀,不可辱,但自五十年代以来,有人却专门以侮辱知识分子为快事,特别是那些过去忽视过自己的大知识分子。所谓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鼓励小人物大人物的反,就是这个道理。到了文革的年代,更形成一种社会变态心理,就是喜欢挫辱名人、师长,或是曾经比自己地位高、成就大的人。

搬到呼家楼后不久,当时煤气未通,煤铺又只管送蜂窝煤,不管送引火的炭块。于是只好自己去买。父亲和我用一只人造革提包装上十块炭,各拉一边提着回家,一路上有小孩追着喊:大右派!大右派!还丢来石子,我感到深受侮辱,父亲却处之泰然,说小孩子不懂事,随他去吧。

但是对成年人,父亲却不肯宽容。有一次,当地派出所的一位年轻警察,听说他辖区内住着一个大右派,便找上门来教训父亲,以下是他们的对话。

警察:我警告你章乃器,在我的管片里你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接受人民群众的专政。

父亲:我有公民权,不是专政对象。

警察:毛主席教导,对地、富、反、坏、右要实行专政。

父亲(递上小红书):毛主席没这么说。你硬说有,查给我看!(小警察翻到《毛主席语录》第37页,上面只写了让地、富、反、坏、牛鬼蛇神一齐跑了出来,没有右派字样)

警察:“……”

父亲:怎么样?毛主席没有说吧?

警察(恼极):你敢到街上去,在群众中跟我辩论吗?!

父亲:可以,不过我有个要求。

警察:什么要求?

父亲:你穿我的衣服,我穿你的衣服。

警察:“……”

过了这么多年,回忆起这段趣事,我总会想象一下留长髯的父亲穿起警服的滑稽模样,忍不住要大笑。

但有权的人是得罪不起的,哪怕他只有芝麻大的权力。父亲调侃小警察后不久,当地街道通知他去开会,到了会场才知道是批斗会,他和一些黑五类分子一起被斗。父亲不服,声称自己是有公民权的,不能被人随意批斗。回家后,他愤愤不平地说:我要去中南海见周总理,当年(1957年)他代表毛主席和党中央,亲口对我保证,你们(指章伯钧、章乃器、罗隆基)享有完全的公民权,行动也完全是自由的。现在我要问问他,这话还算不算数?

我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不料父亲穿上大衣真要去,这时已是下午五点多钟。他认定了的事情,谁也拦不住。我本来要回郊外的学校,一路上北风呼啸,走到半路越想越担心,毕竟是年过七旬的老人,又是去那种地方……于是登上公共汽车进了城,在北海前门附近下了车,绕着中南海转了大半个圈,不见父亲的踪影,眼看天色渐暗,心乱如麻,又折回呼家楼。快到家的时候,瞥见窗内一灯如豆(那时还住在一层),心中石头方才落地。进门问起究竟,父亲叹了一口气:铁桶江山,进不去!便没有再说别的话。昏暗的灯光下,父子默然相对,良久无语……

父亲与中共算得上患难之交。周公在重庆时,不时到家中与父亲讨论中国的民主前途;1949年后一同共事,父亲也是中南海的座上客。现在想见老朋友一面,要求信守当年的诺言,却已是咫尺天涯,宫门似海……

在那段将阶级斗争作为一抓就灵的万应灵丹的荒唐岁月,一切都会与政治挂钩。父亲在1971年给周恩来的信中(我在后面还会引用),谈到过两个事例:

1.有一个工厂的军方代表,在对厂内职工讲话时,竟指责我每晨去日坛公园锻炼身体,是企图东山再起,搞资本主义复辟。

2.有一个军方人员在附近的工厂礼堂对居民讲话,说那些政治有问题的人,如敢乱说乱动,要在战争爆发的前夕给以集体处决。他估计战争是不久便要爆发的。他所指的乱说乱动,当然包括向上反映情况,而且这还是着重点。

父亲争公民权的事,还不止这一次。后来曾听母亲说起,父亲每天清早到日坛公园练功,并与一些老拳友切磋技艺。有次一位青年上前向他求教,却被几名便衣一拥而上带走了,父亲为此很不平,说年轻人学点拳艺有什么错?!尼克松访华那年,街道和派出所如临大敌,从楼梯到大门口都安排了人,不许他下楼。父亲又与他们争辩起来:"尼克松访华,不能影响公民的正常生活!我有公民权,这是毛主席、周总理给我的权利!"


在那连主政者都主张"无法无天"的年代,这种争辩当然不会有结果。尼克松也不会知道,他的"破冰之旅"曾经影响了多少中国百姓的正常生活,致使一位七十五岁的老人向中国的基层执法部门主张公民权。直到今天,每当我望见国宾政要的车队在清空的车道上呼啸而过,总会想起父亲所要求的权利。

原文2005年发表于《老照片》第3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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