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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右一）和李锐一家三代合影
九五高龄 精神矍铄
“我的身体马马虎虎，脑子还算清楚。”不久前去看望李锐，这是见面时李老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多日不见，入室交谈，看到这位进入95高龄的老人，在一位好老伴的精心照顾下，风貌依旧：精神矍铄，行动敏捷，谈笑自若，记忆惊人，使我感到十分高兴！
我们谈兴正浓，门铃响了：首先走进来的，是女儿李南央和女婿巴悌忠，我们见过面；紧随其后的是一对青年男女。经介绍，原来是南央的女儿巴筱忙和女婿——美国人艾瑞克（Eric），中文名字叫史大可。他们刚从国外飞京，特来探望父亲和外公。
几句寒暄之后，我看到，筱忙从包里拿出一页纸，原来是她的公公汤姆写给李老的一封信。悌忠来到李老身旁，翻译着这封信：
李锐外公：
您的外孙女不久之后将会有他们自己的孩子。那个孩子的血液
中将溶流着现代中国的历史。历史无论怎样是无法被人抹杀的。她是
人类未来的智慧的借鉴。我非常希望您的外孙女和我的儿子能够了解
过去，知道她的祖辈的智慧，为她是祖辈的后代而感到自豪。我很想
看到这个孩子的出生，亲口告诉她我们这一方家庭的祖谱，也非常希
望您也将您的故事讲给这个孩子，使她深切了解她的中国家族史经历
的一切。
您的经历是令人尊重的一段历史。重要的不是同意或不同意那个
历史，重要的是记住它，并且让后人知道那是一个真实的历史。我非
常希望您的外孙女和我的儿子的后代，知道她是李锐的重孙女，和这
一血缘意味的重要性。我请求您——一位令人尊敬的人，给这个孩子
写下几句简单的字，即使只有一句，对她来到这个世界的问候。
真诚的Tom(汤姆)，Eric（艾瑞克）和筱忙的父亲
汤姆的信中反复提到“血液”和“祖谱”，坐在身边的南央向我解释：“汤姆是位退休中学教师。他在网上看到有关我爸爸的许多资料，对爸爸的情况十分了解，并为筱忙能够成为他家里的一个成员感到欣慰。汤姆的祖籍是德国人，德国人有重视家谱的传统。汤姆觉得我们的家谱有特殊的意义，所以写了这么一封信，表达他的心愿和对爸爸的敬重。”
“我的经历是现代中国历史有某种意义的缩影”
悌忠念完了信，李锐露出笑容，面向艾瑞克，说了一番高屋建瓴、充满着感性和理性的话。他说：
“谢谢你父亲的来信。其实，我的家庭、我个人的经历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是现代中国历史有某种意义的一个缩影。人类的历史经历过落后和磨难的时期，总是从低级到高级，从不文明走向文明，这需要有一个过程，我们所经历的就是这么一个过程。不仅中国，整个世界也都如此。”
接着，李锐对艾瑞克谈起历史和政治来了。他说：
“我一生访问过不少国家：五十年代苏联去过两次，1979年后，美国去过三次，还去过日本、澳大利亚、巴西、非洲几内亚和一些欧洲国家，了解到不少世界上的情况。美国建国200多年，华盛顿创建了宪政民主的政府，成为世界上一个最发达的国家，可以说，美国原来是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但也同样经历过一个过程。你们国家的东南西北我都去过。记得我访问哈佛大学时，参观过附近的一个公园，那里有一片红色的岩石，曾经是印地安人的居住地。当年改造城市，这里的印地安人不愿搬走；最后，白人向这个地方输入鼠疫，印地安人全部死了，这是哈佛大学的一个朋友告诉我的。在美国，我还发现，黑人问题是个很麻烦的问题。我去过芝加哥，那里有大块空旷地，原来一边是白人黑人混合一起住的；当黑人大批进入这个地区后，白人全搬走到空旷地的对面去了。美国存在过种族歧视，也有黑人自身的欠缺和不足，是林肯比较彻底地解决了黑人问题。今天，黑人奥巴马当选为总统，说明美国的制度还是民主的。”
“马克思的许多基本观点是错误的”
然后，李锐从美国谈到世界。他说：
“1989年初我第二次到美国，美国的一位学者告诉我：苏联最晚到2017年要垮台，这是从经济的考察说的。当时我接受不了，这是由于长期的政治宣传所致，苏联怎么会一下子垮掉呢？！结果当年苏联就出了问题，证实了美国学者的预见。
我知道，历届诺贝尔奖金获得者，美国人占70%，犹太人占18%，德国人占12%，今年诺贝尔奖金获得者全是美国人，说明先进文明最重要的是科学知识、科学技术的力量。自然科学有绝对真理，人文科学没有绝对真理。人类的进步主要是靠科学知识的不断发展，而不是阶级斗争。从这方面来说，马克思的许多基本观点是错误的。最近一期的《炎黄春秋》上有周有光的一篇文章，周有光老人今年108岁，他对世界的形势是基本乐观的，因为经济全球化的浪潮，谁也阻挡不住；民主政治体制的全球化，也同样如此。中国过去提倡“兴无灭资”，批修正主义，一切国有化，反对私有化；现在中国参加了WTO，既“兴无”，也“兴资”，在经济上实际走的是资本主义道路，这是人类的根本道路。这个根本道路是自然形成的，不可能人为改变。
中国经济在唐朝的GDP占全世界40%。中国有史以来，皇帝是专制的，经济还是比较自由的。问题在二十世纪出现一个马克思主义，出现一个十月革命，出现一个第三国际。马克思主义认为，资本主义一定会灭亡，要搞暴力革命，无产阶级专政。列宁写了一本《帝国主义论》，也说资本主义会灭亡，会打世界大战。他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又是德国人希特勒和日本人发动起来的。日本人轰炸珍珠港，迫使美国参战，最后是美国人麦克阿瑟改造了日本的政治体制，使日本变成了民主国家。看来，第三次世界大战打不起来了。
现在我们中国的麻烦是：二十世纪出现十月革命、出现第三国际后，出现了中国共产党。此前还出现过孙中山和蒋介石。孙中山向苏联学习，‘一党治国’；蒋介石提出‘一个党，一个主义，一个领袖’。毛泽东在革命的时候是批判这个玩意儿的，要建立‘自由、民主、富强的新中国’；可当他掌握政权后，一切又都反过来了，向苏联学习，而且比斯大林，比什么皇帝都厉害：要改造所有人的思想，同他完全一致。”
“美国财大气粗 老子天下第一”
李锐又从谈世界回到美国。他对艾瑞克说：
“世界形势，你们美国是比较好的；但是你们美国有个毛病：‘9?11’以后，你们出兵阿富汗、伊拉克，结果出现军费太大，经济不景气，失业率高和金融危机的现象，这说明你们财大气粗，老子天下第一。现在奥巴马好像有点认识，从阿富汗、伊拉克撤军，提高对有钱人的税收。最近纽约华尔街大游行，闹得很厉害。我在华盛顿参观过你们国家印钞票的工厂，现在大概是靠印钞票出问题了。金融出现了问题，对全世界都有影响，我们国家的影响小一点。因为我们国家的权力很大，这有好处，也有坏处。共产党一党专政，在中国，过去毛泽东、邓小平是“上帝”又是皇帝。毛、邓死了以后，个人的“上帝”、皇帝没有了，但党还是“上帝”和皇帝，得保护这个‘党天下’。”
最后，李锐谈到了他个人：
“我这个人是个有点代表性的人物：有人喜欢我，也有的人讨厌我，我写的书现在只能在香港出版。今年是共产党九十周年，中央组织部给我送来了鲜花，写了贺信。贺信的开头是：‘有74年的党龄的李锐同志，您好！’他们看重我的党龄，我是抗战前入党的，党龄比他们的年龄都大。我很感谢他们对我的尊重和宽容。
以上这些话，请转达给你的父亲。”
李锐滔滔不绝地给他的一个异国亲属讲述中国和世界发生过的事情，中间没有喝一口水，也没有过片刻的停顿和休息，我很佩服他的精力。
李锐在谈话里，讲了美国屠杀黑人的历史，也讲了美国的进步和民主，还含蓄地批评了美国“财大气粗”的现行政策。艾瑞克是学医的（巴筱忙也是学医的），是个麻醉师。我不知道他是否关心政治，但我看到，这个还不太懂中国话的美国青年，通过妻子的翻译，始终凝神倾听着一个中国前辈老人的谈话，不断点头称是。当李锐讲完话后，这个美国小伙子起身点了一下头，用不十分流畅的中文对李老——他的外公说了声：“谢谢！”
“做人与当党员发生根本矛盾时，我坚持了前者”
李锐兴致勃勃，在谈话中间提到中国文化时，叫人从装饰柜上拿来一个镜框给大家看。我看到，镜框里面嵌着一幅红色剪纸。在一片荷花莲叶图案旁边，剪了几行中国字：
“做人与当党员发生根本矛盾时，我不惜牺牲一切，坚持了前者，
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历史。” 李锐名言之一
祝李锐先生健康长寿 及川
及川淳子送给李锐的一幅剪纸
李锐介绍说：“这段话出自党成立80周年时，我写的一篇纪念文章《做人与当党员》中。这是一位日本朋友送给我的第二幅剪纸，第一幅是我的“九十自寿”诗。她叫及川淳子，曾经是日本驻华大使馆文化处的工作人员。她在华期间学会了中国剪纸，回国后读博士，她的博士论文的题目是：《在现代中国言论空间中的政治文化----以李锐为中心人物的“改革派老干部网络”的形成与改变》，已经出版。她曾两次来到我家，把她的博士论文和剪纸送给了我。”
及川淳子和李锐合影
看到及川淳子的剪纸，我记起几年前听李锐说过：他的一些著作，包括《庐山会议实录》《李锐反‘左’文选》等，在大陆被禁止在各大书店公开销售；2008年有几个湖南的积极分子，想发起召开一个小型的“李锐思想学术研讨会”，也被当地政府禁止。人们说：“李锐生活在大陆，而研究李锐却在海外。”这句话令人深思叹息！
“老骥忧心仍未已 惯于鸣放笔耕忙”
在谈论及川淳子之前，李锐对大家说：“最近我写了四首打油诗。三首说古，一首道今。现在给大家念念。”接着，李老高声朗诵起来：
生活流氓政治氓①，贤妻早识太心伤。
莫予毒也杀成性，培养奴才大黑帮。
萧三一语三字夸②，道破其人品太差。
其乐无穷拼命斗，家亡国破尽由他。
运动频频无限哀，人才不要要奴才。
滔天罪恶何时了，文革呜呼晓色开。
一生实现马加秦③，阴影依然居独尊。
阶级斗争虽不讲，自由民主总关门。
听着李锐念诗，我蓦然记起他写的另一首诗：
林公名句授闲章，怀友诗文挂客堂。
老骥忧心仍未已，惯于鸣放笔耕忙。
前年7月，李老把这首诗写成条幅送给我，向我解释说，“林公名句”是林则徐被流放新疆时写的两句诗——“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并当场把这两句诗的“闲章”印在条幅上。“怀友诗文挂客堂”，是指挂在客厅里的李锐怀念田家英的两句诗——“关怀莫过朝中事，袖手难为壁上观”。这几首诗是李老晚年生活自况。李锐的一生，波澜起伏，宠辱不惊。他记录过大量的诤言信史；随着年龄的老迈，近年来较少“笔耕”了；但“老骥伏枥”，仍在“鸣放”，“忧心未已”。他现在出版的《李锐文集》精装10卷本、《文集》中最后一本书《何时宪法大开张》的单行本，都是香港版。
我同李锐有过多次谈心，聆听到这位老人的许多真知灼见，那是一种愉悦和享受。这次巧遇李锐一家三代团聚，谈论的不是私事，家事，而是国事，乃至世界大事，彰显着李锐的一种固有的、博大宽阔的胸怀。
——2011年11月20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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