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住院医四年,是对自己人生的重塑。尽管往事像旧镜子一样,已在记忆角落里积了灰尘,但稍有触动,便被擦亮,清晰再现。
最近回当年受训的大学医院听讲座,是关于“镰状细胞性贫血”的。这是个遗传性血液病,患者以黑人居多。
人体红细胞是造血的工厂,正常红细胞是圆饼样,因为基因变异,变成细长的镰刀状。这样的结构不稳定,易破碎,造成输氧的困难,严重了会导致血管栓塞,甚至死亡。
听着讲员台上这番介绍,我突然想起十几年前,头天进病房遇到的一件事。
......
那是个炎热多雨的夏天。我刚进这所州立大学医院,医院建在市区,重病号多,工作十分紧张。好容易挤进住院医窄门的我,除了年纪轻、愿吃苦,临床经验几乎是一张白纸,不知前面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
美国医院,主要是靠住院医生具体运作。第一天进大学医院的产房,本着“早起的鸟儿捉虫多”的古训,我4点钟起床,5点不到就进病房,跟着高年级住院医查房、写病历,管产妇,学接生,脚不沾地,到下午3点了,还滴水未进。
腰间新佩的传呼机响了,病房护士找人检查剖腹产伤口愈合的情况,高年级住院医忙,就打发我先去。
产房和病房中间隔条长廊,灯光不亮,很安静。又饥又渴的我,走路像踩在棉花上,疲软乏力。
此时,通往病房的大门“噗通”打开,跑出位高个护士,仿佛鲁迅笔下的“豆腐西施”模样,岔开双腿,一手扶着门,一手冲着我直挥:快来啊,我这里急需医生!
我有些发懵:出什么事了?
她像捞到根救命稻草,拉上我朝一间病房飞奔:快跟我来,我管的病人心跳突然停止。
我脑袋一“嗡”:糟糕,人命关天,可自己还没来得及上“心脏急救课”呐!
我连忙对护士说:快去广播里呼人吧,我、我还是新生,不太懂救生。高个护士狠狠瞪了我一眼:早派人去找了,你不是碰巧在跟前儿吗?
我三步并作两步进了病房,见冰凉的地板上,躺着位腹部小山一样凸起的黑人妇女,脸色死灰,四肢摊开,似乎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
我隐约记得些以前学过的急救动作,就和护士蹲下来,进行心脏挤压。一下、两下、三下.....一分钟过去了,没有任何动静,我的手开始发抖,额上也渗出汗来。这时,医院的急救队,包括麻醉师、内科医生等赶来了,大家七手八脚,上起搏器、插管、药物等,抢救半天,仍未复苏,最后只好宣布病人死亡。
刚进门的当班产科主治医喊:母亲不行了,我们抢救胎儿吧,快把手术刀拿来,准备做紧急剖腹产!高个护士接话说:医生,别看她大腹便便,她怀的是双胞胎,才22周不到(足月40周)!
病房里顿时一阵沉默,灰白的日光灯,反衬着主治医生和护士们铁青色的脸。我茫然地望着他们,不知所以然。
后来了解到,病人是位两个孩子的单亲妈妈,才20岁,患的是镰状细胞性贫血,缺乏家人照顾,加上怀双胞胎,病情加重,起床去洗手间时,突发血管栓塞,心脏骤停,等护士发现已为时过晚。
产科学上,的确有“死后剖腹产”一说。即当母亲因急症伤亡(比如车祸),短时间内,医生有责任抢救胎儿的生命。可是,超过一定时间(通常是5分钟限度),或者胎儿不足月,存活的希望就很渺茫。
以后几年,每每走过那间病房,我都会想起这段经历。心想:若换种情形,当时那位母亲还有救,却因自己水平不够,延误了病情,不知该怎样懊悔了。
人死如灯灭。初次上岗,就看到三条生命,瞬间烟飞云散。叹息、震惊之余,我明白了自己职业的性质,其实是每天在生与死之间巡视。
住院医第一天,教给我行医生涯最重要一课:救人如救火,养兵千里用兵一时。我告诉自己:四年时间足够长,即使从零开始,只要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就能学到关键时刻需要的真本事。
......
会议后,竟碰到当年那位“豆腐西施”护士。她也一眼认出我,高兴地打招呼:梅大夫好!现在工作怎样?告诉你,下个月我就要退休,回家享受天伦之乐了。你呢,还打算干多久?
我笑着回:恭喜你!大功告成。我还好,正在兴头上,离退休远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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