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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恶气,把那张印着我那丢人现眼分数的条子撕了个粉碎,然后一扬手,让它飘飞到院子外边的沟沿上。过了两周,我又进城去,把寄存在城里同学家的所有旧课本和旧练习册都卖了废纸,得款七元八角正,装在我的书包夹层里,以备不时之需。然后背着我那简陋的行李回家来。
这时,其他落榜的复读生和高三应届毕业班的同学们,都已经开始上课了。我恶狠狠地想,让他们继续在那里受苦受难吧,我是再也不要跨进那地狱一样的复读班了。
又过了两天,我妈把被褥都给我拆洗干净,衣服也都洗干净。开缝的地方都缝好,该加固的地方都加固了,快掉的扣子的都给我缀得牢牢的。真是“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我背着行李和挎包出门了,我爸还跟在身后嘱咐着:“到了大城市,跟谁说话都把自己降低点,夹着尾巴做人总没错。老辈人常说,骡子大马大值钱,人大不值钱(人大:指骄傲自大)……”
我妈更是殷殷地叮嘱我:“猪娃,把车票钱装好了,别丢了。出门在外,要操心好自己。冬天没活干时,就早早回来,我让你爸爸把猪娃杀了,做给你吃。”
众位听清楚了,我妈这句话中有两个猪娃,那一个猪娃是我,第二个猪娃是我家猪圈里那位。
我两个妹妹也啰嗦个没完。大妹妹说:“哥呀,你看有啥我能干的活儿,就给我捎个话,我也想跟你去呢。”大妹叫天凤,十九岁了,初中毕业后就一直呆在家里。
我二妹说:“哥呀,还有我呢,你们工地上要缺做饭的,你一定介绍我去啊,我能做呢。”二妹叫天英,今年十七岁了,也是初中毕业后就一直呆在家里。
在我们这里,女孩初中毕业如果考不上高中,是没有可能复读的,因为她们迟早都是别人家的人,哪个父母会傻乎乎地替别人家培养儿媳妇呢?据此推断,我将来媳妇的学历铁定在初中毕业以下。
爬上我家门前通往公路的这座山了,回头看看我家的院落,它灰秃秃地镶嵌在山坳里,我不禁黯然神伤。再放眼望望前面那弯弯的山路,我又意气奋发了,虽不知此番出门有什么在等着我,但不走出去怎能知道天下到底有多大,好男儿总不能终生傍着爸和妈。
我的目的地是省城的一个建筑工地,到那里当小工去。据说一天能挣好几十块,还管吃管住。住不要钱,吃要交伙食费,但交的不多。这份工作是我家一个远亲介绍的,他四十多岁,已经在那里干了好几年了。据他说,虽然工头常常拖欠工资,但每年总能挣几个钱。挣多也罢,挣少也罢,捡到篮子里都是菜,你闲呆在家里谁能白给你一个子儿?”
工地在当地的一所中学里,给该校建新的教学楼和实验楼。这所中学原有四排三层楼,三排是教室,一排是实验室医务室和图书室财会室以及微机室之类的,后面还有一个不大的家属院,是一排简易两层楼。
在本地的一次五级地震中,他们那排最旧的教学楼出现了裂缝。经过多家机构的联合检查,认定属于危楼。于是便将它拆除了,在原地盘上盖起了新楼。顺便也将那小小的家属院拆平了,利用那块地建了新的实验楼。
施工期间,这所中学的所有班级都挪到附近的卫校里去了。这些年,大学都不包分配了,中专更没有就业的保障,所以这所规模庞大的中专学校便没了它原先的红火劲儿,很多教室都闲置在那里,正好被这所中学借用。
教学楼和实验楼都是外省的一家大建筑公司承包的,但他们只是挑了个名儿,派出了几个技术干部和几个技术工人来指导和带领,实际上绝大多数活儿都转包给我们当地的小型包工队了,我所在的包工队便是其中的一家。
介绍我来的这位远亲,我要叫他姑舅爸,通俗点就是表叔。为了方便大多数读者,我以后便直接称他为表叔了。
表叔是瓦工,已经升为组长之类了。我没资格上墙砌砖,便被派作杂工,运沙,扛水泥袋子,垒砖。这是傻子都会干的活儿。
唉,我家乡那大山里冬天冻得要死,夏天凉爽得要命。可是省城的太阳却是如此的不含糊,晒得人别说流汗了,连油都流出来了。怪不得省城的女生都是纤纤细腰,一步三婀娜。她们虽然都用一副巨大的太阳镜挡住了大半张脸,但身上却都穿得很露,别说脖子和胸背了,连大腿都露在外面,所以脂肪都被太阳蒸发了。而我们山里的姑娘们,个个都黑红健壮的,跑到外国肯定被当做有钱人,认为那是度假度出来的健康肤色。
可真苦了我们这些在灿烂阳光下干活的民工弟兄们,一大瓶水灌进喉咙,一会儿就被蒸发光了,我浑身的肌肉又干瘪了,于是又到处找水喝。好在咱天生一副好下水,不论喝井水开水还是自来水,不论是吃热饭冷饭还是剩饭,总之都不会闹肚子。
每个小包工队都有一个做饭的,我们这个队的大师傅,是本城的一个中年下岗女工,她手脚麻利待人亲热,长相也很端正,民工们都很喜欢她。我们吃得要么是米饭炒白菜,要么是土豆块块面片片,要么是白面饼子粉条汤。这不是由大师傅的手艺决定的,而是由我们的伙食费标准决定的。
晚上住在没拆的那幢楼里,十来个人占据一间教室。睡的是大通铺,铺上放着各人从家里背来的,那种花色图案土得掉渣渣的被窝卷儿。洗脸也不用脸盘,院子里有好几个水龙头,拿着毛巾排队接点水,胡乱擦一把就行了。我还保持着臭讲究,除了洗脸还要刷牙,其他人连刷牙都省略了。反正大家都是山里来的农民,谁也不笑话谁。
活儿苦,又想家,没几天我就撑不住了,心想,娘的,怪不得老辈人说“钱难挣,屎难吃”。唉,再难捱也得咬牙坚持,反正那没一丁点希望的复读班我是不能再进了……
这天晚上,我半夜起来小便。一想到厕所还在校园东边的角落里,跑过去怪远的,干脆到我们睡的这幢楼后面去方便一下算了。于是我迷糊着眼睛拐过墙角,随即我的尿液就发出了刷刷的动听的声音。这让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感,于是我一边尿一边自我欣赏着想,怪不得有人把尿尿叫唱歌。
“你眼睛瞎了!往我身上尿……”真是见鬼了,我被吓得一个激灵,转身就往回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