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民工我怕谁(1
领到高考分数条那天,我腿软得连路都走不动了,因为我的分数比去年的提档线差整整50分。今年提档线虽还没划定,但估计跟去年差不了多少。这回,我铁定又要落榜了。
说句不怕众位姐妹弟兄见笑的话,我已经读完高七了。我们私下里把高考落榜后第一年复读叫做高四,第二年复读叫高五,第三年复读叫高六,第四年复读叫高七。也就是说,本人已经复读四年了,花的时间比别人读两次高中还多一年。
你说我爹妈咋就把我养得这么笨呢?那个混蛋English和那个混蛋物理,我好歹学不好。数学化学也凑凑合合,语文和历史倒还可以。可我两个舅舅都说学文科不好找工作,便竭力撺掇我爸让我学理科。所以高二分文理科时,我便硬着头皮报了理科班。当时我们那眼睛长在眉毛上的狗屁班主任,不乐意的不乐意。他再三对我父亲说,你儿子不是学理工科的料,还是报文科班好。其实,这班主任是教物理的,报理科的都要留在他班里,报文科的都将滚出他的班级。他怕我留下来影响了他这门课的平均分,又怕我影响了他班级的升学率,所以才竭力动员我滚出理科班。唉,这年月差生没有活路啊。
可是我那自信的老爸,就不信班主任那个邪。老爸回家来对我说:“儿子,你从小就灵透了,头顶一拍脚底响,怎么会学不会理科?你给咱好好学,考上大学让你们班主任干瞪眼。”
当时我想,反正学文科我也没有什么优势,那文科班的班主任是女的,又是教英语的,她还是不欢迎我。而且,那教英语的女老师,骂起学生来更他妈的尖刻,所以我也不去讨她们的嫌了,于是坚持报了理科。害得我们那教物理的班主任,见了我总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回家我对爸妈说了班主任嫌弃我的事儿。我爸说:“管球他呢,你又没有抢吃了他家后锅里稠的,你学你的,他咋不了你的。”
我爸的话是我们当地的俗语。我得解释一下他的来源:
我家在西北农村的一个大山里。那里山大沟深,水少树稀,广种薄收极度贫瘠,除了荒凉还是荒凉,就是放开手让它发展,都长不出资本主义的尾巴来。所以后来那地方便被联合国定为“不适于人类居住的地区”。大山里的农民们,祖祖辈辈做饭都用的是土坯砌的柴火灶,灶上安有两个铁锅。早年饥饿时,家家前锅里煮的是稀汤面,然后捞出一些稠一点的面条放在后锅里,留给家里的男人们吃。女人和孩子们就只能吃稀的了。
所以,到我们那地方,如果你听有人这样说:“你看他那样子,好像我吃了他家后锅里稠的。” 那就等于说:“你看他那样子,好像我侵占了他的重要利益。”
反正不管咋说吧,我留在了理科班。后来的两年,虽谈不上头悬梁锥刺股,也算辛辛苦苦。谁知高考结果一出来,我比提档线低了112分。我们班只考上了两个,文科班也只考上了两个,还都是专科,别说一本了,连个二本都没有。
我就读的是我们乡里的中学,师资,试验,生源等等都不如县城中学,每年能考上的也就那么一两个。于是我爸说:“走,找你舅舅去,让他帮帮忙,把你弄到县上的中学里,再复读一年……”
说起县城中学的教师中,我们倒还有一个亲戚在那里。他是我家族里的堂兄,不过已经出五服了。我这堂兄今年三十多了。说起他的求学经历,那才叫悲壮呢。他当年整整复读八年,跟抗日战争一样长(知道他底细的同学,便给他起了外号叫“抗战”)。
当然,我这堂兄复读到中间时,因为超龄了,还花钱改了一次户口(咱这里就这点好,只要花钱,什么都能办到)。改过户口后,他一年又一年的复读,一年又一年的落榜崩溃,一次又一次的绝望放弃,但都在他爸的逼迫下又背起了书包去复读,好在他爸是交通局职工,有工资可拿,还算供得起他的复读费用。不像我爸妈,都是土里刨食吃的,我的学费都是卖猪卖羊凑的。
据说,我堂兄那小子,复读到最后一年时,他的班主任居然凑巧是他当年的同学。人家已经从宁夏大学毕业,回乡教书四年了,现在连高中的班主任都当上了……唉,人比人活不成,骡子比马驮不成啊。
村里就这么巴掌大点地方,谁家放个屁,第二天全村都知道。所以我听说,我那堂兄给他同学当了学生,还常常不服气地在班里说人家的当年的坏话,比如说追哪个女生没有成功,被人家如何如何羞辱等等。害得那年轻的班主任,恨他恨得牙痒痒,但也没奈何。
也许是功到自然成,也许是给同学当学生刺激了他的脑细胞,总之,堂兄算是考上了“黑专”。这“黑专”是我们当地的一所师范性大专学校,设在我们地区首府一个叫做黑城的地方,人们便戏称它叫“黑专”。
专科毕业的堂兄,毕业后教书不是他的强项,就进了县城中学做后勤工作。两年后,竟然升职为学校的后勤主任,算是领导班子成员之一了,从此,他那位才高八斗的同学兼老师,倒成了他的下级人员,还要抬眼高看我的堂兄。
我那堂兄叫程天台(我用的当然是假名字,希望众位不要人肉他哦)。因为他将是我本书中的主要角色,所以我少不得要费了笔墨在这里介绍一番他。
现在该介绍我的档案材料了。我姓程,小名叫猪娃(别笑,我们那里儿子娃叫狗娃猪娃的多了去了,图的是名字低贱好养活),后来我舅舅就顺着谐音给我起了大名叫程天柱。我在家里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赔钱货妹妹。羞愧我这撑(程)天柱,连自己都撑不起来。
后来我舅舅和我那堂兄都帮忙,总算把我弄进县城中学去复读。我复读第一年后,距离提档线还差80分。我爸说:“一天挖一亩地,两天挖两亩地,有愚公移山的精神,一直挖下去,我就不信咱家猪娃考不上大学?”
后来整整复读了四年,我的高考分数就像矬子他爹的个子一样,再也不长了,总是徘徊在距离提档线四五十分的位置上。
有我堂兄做榜样,我爸还要我复读第五年。气得我冒火三丈地说:“我不读了,我要再读,我就是狗娘养的!”
于是,我妈不想当狗,自然不敢让我去复读了。那么回家来干什么呢?种庄稼吧,就那么几亩地,我爸一个人就够了,除草季节实在忙不过来时,两个妹妹再搭把手就行了。做生意吧,本钱在哪里呢?家里已经被我复读的学费整得一穷二白了,差不多跟旧社会一样水深火热了。而且我已经实足年龄24岁了,还没有钱娶媳妇。我爸说:“猪娃呀,你去当民工吧,能挣回三个核桃两个枣儿也行啊。等你两个妹妹结婚了,我把她们的彩礼钱存起来,好给你说一个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