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往事(3)
吕蓉,一个洋娃娃似的邻家红衣女孩,是我脑海中关于童年的最清晰印象。
吕蓉大我4岁,个头与我相仿,父亲当警察,母亲是老师。
我和吕蓉绝对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比如,吕蓉家亲戚多,只要亲戚来住,吕蓉必定到我们家“找宿”(类似美国的sleepover),而且回回必定挨着我睡。
我上小学之后,与已经是高年级的吕蓉在学校便不能像在家里一样无拘无束了,因为吕蓉是我们学校少先队的大队长。
文革爆发后的一天傍晚,吕蓉悄悄对我说:“雨生,姐明天要去北京,见毛主席去。”
我赶紧拉住吕蓉的手,央求:“姐,我也想去北京,带我一起去见毛主席,行吗?”
吕蓉像个大人一般,思考了片刻,终于对我道:“我明天带你去试试。你可别告诉我爸妈,也不能告诉你爸妈呀。”
“姐,我像毛主席保证!”
第二天,吕蓉身穿一套标准的红卫兵服装,带着我跑去平原城火车站。
车站门四敞大开,进站根本不用买票。
站台上,锣鼓喧天,一片红卫兵的海洋。
吕蓉拉着我的手,挤在人海中间。
列车进站之后,车里已经人满为患。
为了挤上车去,吕蓉也顾不得我了,三挤两挤,很快就央求几个红卫兵大哥哥把她扔到人群头顶,从车窗钻进车去。
“蓉蓉!蓉蓉!”我朝吕蓉大喊,声音里带着哭音。
列车启动了,吕蓉才挤到车窗前,朝我急切地招手,同时大喊:“雨生!回家告诉我妈,我上北京了!”
一个月之后,吕蓉兴高采烈地回家了,神态真的很像大人了,脸变成了古铜色,一身军装和绿帆布包几乎退成了白色,背上还多一个行李包。
吕蓉的爸妈见大女儿终于回家了,让我第一次见到了大人当众掉眼泪的场面。
傍晚,吕蓉终于得空了,把我叫到我们家的小仓房,返身把门关好,然后拉着我的双手,问:“雨生,想姐了吗?”
我把头一底,“嗯”了一声,心里说不出来地后悔和失落。
“雨生,”吕蓉掏出一把糖块,放到我手心。“姐特意给你留的。”
我见吃眼开,心情顿好,一边吃糖一边问:“蓉蓉,你真见到毛主席了?”
没几天,平原城的两帮红卫兵和造反派开始武斗,由砖头、棍棒,很快升级到真枪、真炮,“红色造反兵团”还从驻军坦克师搞到了一辆坦克,用来攻打“人民公社”在道里的最后一个据点:天桥附近的电业大楼。
武斗最严重的那几个月,家家户户临街的房子都砌上了砖,只露出窄窄的一条窗棱。深夜里,窗棱外,不时一阵阵爆豆似的子弹,像焰火一样照亮了夜空。
我爸是“人民公社”的,是原国民党军的汽车兵,所以被委派为据守火车站的头目之一,负责运送人员和给养。火车站被“红色”烧毁之后,我爸开卡车把“公社”的人撤到了电业大楼。
我妈特别为我爸担心,还为此专门带我绕北桥洞子去“人民公社”的大本营——市委党校去找过我父亲。当时,我父亲满脸大胡子,整个人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
一天凌晨,“红色造反兵团”向电业大楼发起了总攻。
枪声中,“红色”的高音大喇叭开始持续鼓动,持续广播“战报”:“我‘红色造反兵团’正在攻打一楼!”
隔一个多小时,“我‘红色造反兵团’正在攻打二楼!”
然后是三楼、四楼,平台,结束战斗,枪声随之零星几下,接着嘎然而止。
吕蓉一家马上跑到我家,我们两家像附近的所有人家一样纷纷涌向电业大楼。大多数人是看热闹,少数像我妈和吕蓉她妈是去打听自己男人的消息。
电业大楼门前砌的几个碉堡基本上完好无损,“公社”在门前后左右的炸药包原来是假的,所以无一爆炸。“红色”的坦克原来是躲过炸药包,把电业局临街的高墙冲垮了,攻进电业局大院,然后逐一攻克了电业大楼各层。
吕蓉的爸爸是“红色”的,她妈妈交游广,所以很快从“红色”的熟人口中打听到我爸的消息了:俘虏的“公社”当中,没有我爸,因为我爸碰巧前半夜开车冲回道外拉给养去了。
吕蓉她妈还悄悄告诉我妈,被俘虏的原国民党机枪连射手,打死打伤“红色”很多人的“白毛儿”已经被“红色”的人用手榴弹敲死在厕所了。我们家住在“红色”往驻军医院送伤员的必经之路,经常躲在墙角偷偷看“红色”的人,或两人架着,或用手推车往驻军医院运送伤员。
我正站在我妈身后“偷听”她们小声说话,不远处有一帮半大小孩不知从哪里发现了一枚手榴弹,都嚷嚷是假的,所以抢来抢去的。吕蓉天生喜欢凑热闹,很快挤到了近前。
吕蓉她妈见状急忙大喊:“蓉”,还没喊出第二个“蓉”来,手榴弹“轰”地一声炸开了。
我眼凑着那天穿着红上衣的吕蓉一个后仰,摔倒在地上。
吕蓉死了,我过完了自己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