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果然我外婆还没有去安睡。他们老老两口和我爸我妈老两口都坐在大客厅里。不过四个人都没哭，好像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有关我的什么事儿。
看见我进屋，我外婆高兴地说：“星星啊，你妈说你有婆家了，你那女婿长啥样啊，叫啥名啊？哪天领回来让外婆看看吧。”
我扬起手里的衣服盒子说：“外婆，他叫田园，这裙子是田园送给我的。”
我妈拿出裙子一看，说，挺好看的，还是鄂尔多斯牌的呢，田园有眼力。我爸爸微笑着没吭声。等看到那两本跟砖块一样厚的精装书时，我爸爸依然笑着没吭声，我妈作为医学爱好者，那高兴劲儿竟然不亚于我。她说：“田园这孩子会选礼物，这对咱星星很有用啊。”
我外婆抚摩着田园送我的新裙子，叹口气说：“一代比一代强啊。我结婚那会儿，就做了一件红棉袄，那棉袄里子还是旧的，棉花也是旧的，就面子是新的，还是最便宜的红布，穿了一个冬天，袖口就破了，想补都没有本色红布，最后还是补了一块黑布……你妈结婚时，也就用红条绒做了一件上衣，还用红毛线自己织了一件毛衣……还缝了两条新裤子，一条是胶布的，一条是金子华达呢的……”
“胶布能做衣服？”我奇怪地问。
我妈笑着说：“你外婆呀，真是的，什么东西她都能说得拧了劲儿。那不是“胶布”和“金子华达呢”，而是“粘胶布”和“锦纶华达呢”。那锦纶华达呢见了水就硬得像牛皮，很难洗，但是结实，一条裤子穿好几年都磨不破。那粘胶布就糟糕了，洗一次能缩水三寸，一条长裤，洗两次就短得只能在家干活时穿了……”
我外婆又说：“是啊，你看星星现在，平时穿得比你妈出嫁时穿得都好，那么多的好衣服，没怎么穿呢，就扔到一边不要了。不过你这没见过面的女婿送的这裙子不怎么好啊。”
我问怎么不好，外婆说：“中看不中用啊，你看这么薄， 能暖和么？要不这牌子怎么叫作“鹅儿哆嗦死”呢？”
我爸我妈一听我外婆又把“鄂尔多斯牌”说成“鹅儿哆嗦死”，便各自端起水杯喝水，好压抑一下自己的笑神经。
谁知我小外公却纠正我外婆说：“老伴儿，你说得不对，那不叫鹅儿哆嗦死，那叫俄罗斯……”
我爸我妈正坐在小茶几两边面对面喝水，这一下笑得把各自口里的水都喷到对方的脸上去了。结果，我妈急忙用手给我爸擦，我爸急忙用手给我妈擦，好一幅夫妻恩爱作秀图，可惜我手边没有相机把它照下来。
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为外婆外公说错的衣服品牌而笑，更为我爸我妈互相擦脸的那种酸倒牙的举动而笑。
其实外公是在逗我外婆玩呢，因为我刚止住笑，他就朝我挤挤眼，然后对我外婆说：“你就记住，它叫俄罗斯牌，这个名字好记，要不你老是记错。这俄罗斯是个很冷的国家，所以生产的毛线很高档，这种毛线织出来的衣服看着薄，穿上就带着火气了，非常暖和，比那棉袄也不差多少。”
我外婆问我：“你外公说的是真的？”
我忍住笑点点头说：“真的。”
这时厨房里传出咣当一声响，全家人都吓了一跳。这屋子里最年轻的男人是我爸，所以他一马当先朝厨房跑去。
我外婆反应很快，她说：“是你大外公回来了，他看咱们在说笑，不高兴了，专门弄出点声响来，吓唬咱们呢。”
我听得毛骨悚然，我妈也一阵哆嗦，我小外公脸也变色了。
我外婆却一点不怕，她说：“这死老头子，非得我去收拾他才行。”说着，她拄着拐杖蹒跚着往厨房走，一边还在说：“老东西，你回来悄悄地看看就行了，弄出那么大的动静干啥？我知道你不高兴了，嫌我们刚才说笑了是吧？你打年轻时就心眼小，见不得别人比你过得好，总少不得我要开导你。”
我很惊讶，只听我外婆又说：“你想过没有，我在这里笑呵呵的，你在那边也安心是不是？我在这哭哭啼啼，你在那里能睡得着么？你就是不心疼谁，也不会不心疼我吧？老东西，好好回去吧，今天给你的钱够多了，你一辈子也没这么富有过，对不对？以后缺钱了就吱声，让红英和星星给你多烧点。”
我外婆一路念叨着还没有走到厨房呢，我爸爸已经从厨房出来了，他说：“没什么，是一个盖在碗上的盘子滑下来了，我又把它盖好了。”
一切都归于平静了。我外婆说：“看，你大外公就服我的领导，我说啥，他听啥。没有我的领导，他跟你小外公不知打多少次架了？”
我小外公笑笑不回应。
我一看老妈老爸只顾自己在看电视剧，想起田园给我外婆外公们做的分析，就装傻卖痴地问外婆：“外婆，你年轻时，要是我大外公看见你和我小外公关系亲密，他不高兴，你怎么办？”
我外婆说：“他不高兴，我就训他，你别不知好歹啊，人家两个肩膀费力吧唧地抬着咱这个破家，这是啥？这是你的福分，也是他跟咱的缘分，你要不知好歹，老天爷就会把咱们拆散。我可再不招其他男人了，就看着你饿死吧。我这么说，你大外公就不敢吱声了。”
我大着胆子又问了一句：“外婆啊，你心里跟我哪个外公最好？”
我外婆笑眯眯地看了我小外公一眼说：“你问他，他最清楚，当然我跟他最好。”
小外公笑而不答，这笑是那种认可的，并且骄傲的笑。我便明白外婆说的是实话。
我小外公起身去卫生间了，我又偷偷问外婆：“外婆，那时候，我小外公见你跟我大外公关系亲密而不高兴，你是怎么对付的？”
外婆向卫生间方向瞄了一眼说：“你小外公要不高兴，我就说他，你别不知足啊。自从我进了这个家，你大哥把我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现在人家把自己这么宝贝的媳妇让给你一半儿，就是看你人品好，把你当亲兄弟看待。你也知道，我多半儿心都在你身上啊，你要是跟他相处不好，他恼了，回头逼我赶走你，另外招个人来，看你舍不舍得，看你后悔不后悔。我这么说，你小外公就乖乖的了……”
我吹捧地说：“外婆，你太聪明了！”
外婆得意地说：“当然了，我年轻时，谁不说我是人精？把他俩哄得滴溜溜转。那个不在时，我对这个说，我最疼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对他让着点儿；这个不在时，我对那个说，我最疼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别跟他一般计较。我就这么两头哄着，两头讨好……还不是为了把你舅舅和你妈平平顺顺拉扯大么？”
我点头。
外婆又说：“星星啊，当年你外公家里没一分地，只有一个破烂的车马店。店里一个瘦弱的女人，一个瘸腿的男人，还有张大嘴巴等着吃饭的娃娃……好不容易才把你小外公这个老实巴交的壮小伙子招为丈夫，支撑起那个破车马店……你说我不做人精行么？那时招夫养夫的人家不是我一家，家家的两个男人都像长嘴的骡子一样，拴不到一个槽里，一年半载就撕咬得头破血流，各自尥蹶子走散了，只有我们这个家没散伙，这都多亏了我这个人精两头笼络，这是穷日子和苦日子把我逼成人精了啊……”说着，我外婆的眼泪大流特流。
我的眼睛也酸酸的，我明白了，外婆周旋在两个男人之间，决不是外人看到的那么轻松，那么浪漫，肯定是很为难，很屈辱，很坚韧，很了不起的。
外婆擦擦眼泪指着我妈说：“你妈也是人精啊。她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你说她不精行吗？星星啊，要是你也像我跟你妈那么艰难，你也能练成人精，你信不信？”
我急忙点头说；“我信！我信！”
我小外公从卫生间出来了，他朝墙上的挂钟看了一眼说：“今儿都咋了，这都半夜了你们都不去睡觉？”
我外婆赶紧站起来，我小外公赶忙上前搀扶。
老爸老妈也关了电视准备睡觉去。我想起田园想登门拜见的事，就赶快给他们说了。我爸爸没吭声，在等我妈的示下，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于服从我妈了。
我妈说：“这有啥商量的，让人家孩子来就行了。后天是平安夜，我们酒楼客人都订满了，我得去招呼着点，顾不上接待田园……那就让田园明天晚上来家吧。”
我爸点头说：“行，我那边是后天开业，明晚正好有空……”（补充一句，我家原来的酒楼叫“幸运星”，我爸爸最近忙了一个月，又盘下别人的一家酒店，挂牌叫幸运星第一分店）。
我妈站起来，她的腿关节照例要等一会儿才能活动自如，我爸赶忙去扶住她。我妈趁机搭住我爸的手臂，一副很受用的表情，还朝我爸回眸一笑，她那有着浅浅皱纹的双眼，依然那么有魅力。
看来，我家的一切都朝着良性方向发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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