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三个小时以后真是场好戏
昨天课堂讨论的时候说到Evans的embedded autonomy理论，我自然而然问学生，为什么东亚国家能成功地实现经济起飞，而很多其他国家就不行。答案五花八门，但是有一条非常扎眼，说东亚国家在经济起飞阶段都是威权政体，独揽大权的政府可以获得更大的空间战略性地挑选那些有潜力在全球范围内和别人竞争的产业，并通过各种经济和社会政策去促进它的发展，即使在这过程中会损失掉一些人的利益都在所不惜。“威权”的“优势”体现在这个相对独立的空间，这样政府就可以做长期规划，用不着为了选票忙着在各个阶层的选民之间搞平衡。
那我就故意推到极端去问了——那是不是说民主不利于经济发展呢？
有几个学生马上就表达了他们对这个立场的认同，因为Evans的理论确实很强调一个有自主性的国家深谋远虑的能力，好像人民需要伟大和有远见的政府来领导，而这个看起来跟民主政治就是个相对的东西。另一些学生就比较谨慎，他们会说，那得看是哪一种民主——如果是很民粹的那一种——大家想要什么国家就得做什么，那么指望在国际经济秩序中往上爬就没那么容易了。发表这个观点的学生还说，我们要的是韦伯说的那种有官僚制来保障的民主。
其实韦伯的民主观念也不是什么新鲜的东西，他描绘的那种民主实践主要还是指科层化了的工会和政党组织代表某个特定集团的利益，在议会这样的国家机构里进行谈判磋商的制度。韦伯的民主断断不是民粹的民主，可是韦伯的民主是不是防得了民粹的民主，那还真有点不好说。我提醒那个学生，韦伯本人对于民主制度对资本主义的影响也是两可的态度。韦伯并不觉得资本主义体系一旦形成就会不断自我复制，相反，他以为这个体系的维系靠的是各种力量的平衡，民主制度在某些情况下保障各阶层利益的调和，防止过于尖锐的社会危机破坏资本主义；但在另一些时候，失去平衡的阶层力量对比也是完全有可能推翻资本主义体系本身的。所以，我的意思就是说，即使有了韦伯意义上的民主，也未必就会有Evans意义上的“发展式国家”（developmental state）。
又有一个学生说，现在这个问题通常会用来讨论中印比较。她说她看过一些文献，基本的意思是说，一个威权的政府在经济表现上可能很好，也可能很差，而一个民主的政府因为要顾及各方力量，所以在经济表现上大多会趋于平均水平，也就是比较平庸。另一方面，威权统治之下的经济发展是短期的；而民主政治之下的经济发展是长期和可持续的。
我就问，机制呢？为什么说不民主就不会有长期和可持续的经济发展呢？这个学生说她不知道。另一个学生说，他觉得纯粹就是timing的问题（孩子你也看过我博客咩？），最好的方法就是在经济发展之初先搞威权政治，把一个国家先带上腾飞的轨道，等一切都走上正轨了再搞民主。
我又继续问，那机制呢？为什么等一个国家上了腾飞的轨道，它就可以搞民主了呢？（或者说它就得搞民主了呢？）有人就说，在经济起飞阶段，为了滋养一下新生的产业，稍微压制一下民众的利益诉求是应该的；但是等到过了那个阶段，再压制民众的诉求就会导致社会贫富差距越来越大，如果财富不能比较均匀地在社会中散布，民众就没有足够的钱用来消费，因而不能带动新一轮的经济增长。所以要让那些先前被排除在政治决策过程之外的民众也有机会参与进来。
我继续问，“让先前被排除的人参与进来”，这个听上去确实就是民主的本意，但如果民主的价值仅仅体现在让民众有足够的钱可以去消费从而带动经济增长，那么由一个强有力的国家介入再分配过程难道不是个有效的方法吗，为什么非得让民众自己组织起来去争取利益呢？还有，如果民主就是个timing的问题，谁来判断时机有没有到呢？国家？民众？技术官僚？精英？
这个问题还能继续问下去。我当然不是要求一个答案。答案不重要，因为这是个很烂的问题。但我想让大家找到一点感觉，就是说，即使讨论一个非此即彼的问题，也不能只有立场，而要用站在对方的立场上也能够接受的理由来说明，自己所支持的那个东西是“好”的。比如如果你想站在支持民主的那一方，你不能说，民主是普世价值，或者人生来就应该去追求民主，因为有另一群人站在你对面不支持民主这个事实，就充分说明民主它起码不是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普世价值（好拗口）。你要让他接受民主，就必须让他相信民主同时也会促进他所支持的那个价值。
这时候就看出有美国特色的社会学对于训练人理性思考能力的重要，因为它是以“机制”为核心的。单说好还不行，你要说出这个好是怎么来的。这时候就还得回到概念，民主到底指代哪一些具体的社会实践，这些实践和经济发展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关系。这么一说还常常就把问题给消解了，因为大家会发现这个东西实在有太多亚形态了，而且他们对于经济发展的影响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那么可能谈论民主对经济发展有什么样的作用，在社会学意义上并不是很好的问题。是不是换一个题目呢？比如国家协调各个阶级之间利益的能力。
又长篇大论地把这些絮絮叨叨的东西写了一遍。总觉得中国人在美国的学校里给学生上课讲民主是个很好玩的事情。当然掺杂了好些我对于自己的国家和社会发展问题的关注，有私心在里面的。
不知道三个小时之后是不是真的会有场“好戏”。08年的那个文本我也看过，一年半之前还写过评论，扭扭捏捏地说不喜欢他们对于教育的看法。从道理上来讲，我似乎应该去尊重所有让社会变得更加理想的努力，即使政见不同，也应当首先去谴责容不下异见者的政府。然而仍然止不住地反感这种将政治理想绝对化、抽象化和意识形态化的做法。像“民主”这样的东西成为一个关于“好社会”的想法和实践，背后实在太多历史性的偶然因素。对于那些生活在偶然性已经沉淀下来的社会中的知识分子，自然要忠实地维护这个理想，否则就会走向虚无。然而那绝不意味着他们在维护一个普遍的真理。对我们来说，关键还是要怎样做，去寻找那个moment of conjuncture。还没到拿着普遍真理当leverage的时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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