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土匪,东洋狗》第十二章(一)---- 张宗铭

第十二章

 

张云轩开始叙述说:三七年芦沟桥事变后,这年的九月初,当时留驻贵州的国民党二十集团军军长杨森,奉命率部开赴前线,参加中国军队的第二次松沪会战。我那时是军部的上校副参谋长,当然得跟随部队一起奔赴抗日前线……

在一边记录的小李同志,这时突然喊停:且慢!

张云轩停住话头,小李同志使性子地将笔掼在桌上,他涨红脸孔道:奔赴‘抗日前线’,你讲错了没有?

张云轩道:一点不错。

小李同志更来了性子:还说不错!你张云轩也太胆大妄为了!国民党也抗日?国民党不投降不当就阿弥陀佛了。你别洋花椒(麻)外国人;腰杆上别死耗子——冒充打猎人了!告诉你,国民党一天也没有抗过日,少为国民党反动派涂胭抹粉!

于是,张云轩按下了话头,闭目养神。

小李同志拿起笔:继续说吧!他见张云轩在闭目养神,催促着:说呵。

杨永春在一旁道:这话还说得下去么?

小李同志说:咋说不下去,该咋说就咋说。

杨永春性子急躁,他手拍茶几:国民党咋没抗过日?他张云轩就差一点死在日本人的大炮下,耳朵都震聋了,治病就医了好几个月。要不与日本人打仗,他会受伤?我与他会结拜为兄弟吗?

小李也来气了:你也站出来为国民党说好话。好呀,这条街挖了好久的潜伏特务,挖了好久的反革命都没挖到,你居然冒了出来!

张云轩知道这年月一句话不对头,政府说抓人就抓人的。这些地方干部总是按照自己的理论和信仰,来判断人的罪恶是深是浅。像杨永春这样没知识没文化的犟拐拐(不转弯子),往往会因此而断送了自己!于是,张云轩慢条斯理地说道:

杨永春是潜伏特务?是反革命?这话,你去对省里政治部的鄢正甫部长说去。若杨永春是潜伏特务、是反革命的话,鄢部长也早被叛乱的国民党兵匪杀害了!

两个年轻人不觉对杨永春肃然起敬,特别是最年轻的小李,怔怔地端视杨永春一会,方才说道:英雄啊英雄!你真的救过鄢部长,真救过?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你居然能救省里领导的生命,太难得,太难得了!不过,往后你还是不能乱说国民党抗日。你想想,国民党哪有那能耐抗击日本人呢?杨永春同志,你说对不对?

杨永春依旧睁眉鼓眼,这犟拐拐永远也想不通,为啥不能说国民党抗日呢?他涨红了脸,捋了捋他那稀疏的山羊胡,说:我抗日那阵,贵州哪里有共产党?你们后生以为那时的共产党到处都是?那你们就想错了!那时的人想找共产党,要你有天大的本事你才找得着,蔫卵哟!这抗日,那阵子国民党也抗,共产党也抗;抗多抗少,真抗假抗,这只有上面当官的才晓得!可你不能说国民党没抗过日,即便国民党没抗过日,那我和我的兄弟,可是千真万确的抗过日的!

高同志此时又正色道:杨永春同志,你还在口口声声说国民党抗日!这是反动言论!叫你别说你偏要说,你难道真想当反革命不成?

杨永春虽犟,但这段时期隔三岔五地枪毙反革命、特务、地主、封建教会人员……还是晓得厉害的!他只觉得有一股子气憋在心里,这股子气切切实实地又不能再放出来,于是他脸红筋涨、张口结舌地望着高同志。

张云轩此时想:败军之将,何谈功绩?于是他用缓和的口气说道:我的大哥没有文化,又只是一般的军人,不知道国民党假抗日真投降的本质。

两个派出所的同志这才又和颜悦色地对杨永春笑了笑,都说张会长有思想水平。那蒋介石那国民党光享受都来不及,他会考虑抗击日寇吗?

张云轩连声说高见、高见,才又问他们道:你们看,你们的摸底调查,我还是从哪里说起才好呢?

高同志道:那……请张会长还是继续说下去吧。不要说你们抗日了,就说你们认识的经过……为啥杨永春的户口要落在你的家里!

张云轩谈起了和杨永春的相识过程:三七年九月初,杨森的二十军离开贵阳城。部队路经龙里、离马场坪不远时,部队开始露营了。军部的炊事班正架锅生火时,张云轩独自坐在山坡上,望着夕阳的余晖,他漫无边际地遐想着……突然看见一个汉子穿出树林,直接向他这里走来。

张云轩好生纳闷:平常的庄稼人看见部队,不是老远驻足张望便是逃之夭夭,这人却无一点惧色地向军部的营地走来。哨兵这时向他跑来,大声叫他快离去。这人却像中邪似的不理不睬,径直来到张云轩的身边,疲软地倒靠在张云轩身边的草坡上,对他说道:当官的,给口热饭热汤吧。

哨兵跑来,没好气地说道:这饭是当兵的人吃的,你讨饭竟讨到兵营里来了!

谁知这人犟劲来了,冲着哨兵,声若响雷:讨饭?你才讨饭哩!我是横下心来当兵的。讨饭?你就是端来山珍海味,老子也一脚踢翻了它!

张云轩呆呆地注视着这个山里人:他年近四十岁,人虽细瘦,却显得异常的精力充沛。他目光炯炯,那平地惊雷般的话声,显露出这个山里人的质朴与忠直。

听说他是主动跑来从军的,哨兵不言语了。几位军官走了上来,笑着问他:老哥,多大岁数了?

那人道:三十八岁。

三十八岁不在家上奉父母,下待妻儿,跑来从军,这又何苦?

我从小就没闻过爹妈的味,至今也无妻子儿女,光杆一个。

于是,这些军官都说,这人早二十年从军,或许真有出头之日。可……这近四十的人了,在军队里还能有啥用呢?这些军官谁也不要他,就径自用餐去了。

张云轩呢?他才告别新婚燕尔的娇妻,想到又是漫长的分离和等待,这两天情绪特别的低潮。他从土坡草地上站起身来准备离去,但又突然碰到这个山里人期待的目光。这是一双焦灼的、求助的、期待的目光,这双目光令他此时不忍心离去。其实,他这时正好要人,他那精灵的勤务兵兼马夫的青年,硬是争着到连队里去了……要这个比他大十岁的人当勤务兵,这简直就是笑话。张云轩的心里其实不愿意要他,可他却脱口而出:你愿意当我的勤务兵和马夫吗?

这人也脱口而出: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相信你会要我的。我愿为你干,就是死也无所谓。

好端端的,你干啥开口死呀活的?

这人却道:当兵不去想死,说给鬼听鬼也不会相信。这时想着去死,总比今后要死时去哭爹叫娘强。

张云轩听后,也觉得这人说得话丑理正。他决断地道:你叫哪样名字?

杨永春。

好吧,你就留在我身边吧。以后和我说话,要先叫长官

好,长官。

应当说:是,长官。

杨永春极不自然地说:是,长官。

张云轩说到这里,高同志就翻开户口登记本,打断了张云轩的叙述,说道:张会长,且慢、且慢。

高同志转向杨永春,老杨同志,请允许我们这样称呼你。你在加入国民党军队前,你家住哪里,什么籍贯、干啥职业,成过亲没有?既然先引出你了,你就自己先说清楚吧。

杨永春面带难色,不安地搓着双手。他看了看唐维绮,难堪地不好启齿。他扭捏了一会,知道大家都在等他说话,只得说道:

我是都匀毛栗山大坝子的人。你们问的这贯、那贯,究竟是哪样意思?

这话招来席间人的一阵笑。大家笑毕,唐维绮耐心地说道:大哥,派出所同志问你的籍贯,就是你父辈的出身地在哪里?

杨永春道:我生在都匀县毛栗山大坝子,我的父母你们说,会在哪里?你妈哟!

李同志又停止了记录:你那你妈哟是啥意思,是不是对我们开黄腔(说脏话)?

杨永春道:你们和我一无冤二无仇,我凭哪样要对你们开黄腔?你妈哟!

高同志道:好了好了,四川的龟儿贵州的老子,他们那里的你妈哟,每句话都带把,小李,你听多了就习惯了。那……你的籍贯就算是都匀毛栗山大坝子吧。那么,你父母叫啥名字,他们是干哪样的?

杨永春道:我父母亲都是种田人,家里没有一块田地。我三岁死爹七岁死妈,只记得父亲村里人喊我爹叫杨丁丁,母亲别人叫她杨大嫂,就记得这些了。

高同志边讲边写:那你就是贫农出身了,真是好出身!你成过亲没有?有没有孩子?

这下,杨永春陷入了慌乱之中,他嗫嚅着,好半天才说:是结过,可是,可是……

两个年轻的派出所同志这时反而对杨永春睁大警惕的眼睛……惟独张云轩明了杨永春不好启齿的原因,只得说道:他的家事,鄢部长最清楚。在起义部队集中整训期间,杨永春也作了控诉的。

李同志最钦佩杨永春救省里领导人的壮举,便说:既然是控诉,那肯定就有阶级苦血泪仇了!这在新社会里是光荣得不得了的事情,你还吞吞吐吐、支支吾吾的干哪样?

张云轩道:这里有娃娃,有些事还是别当着他们说好些。我看,还是叫娃娃们出去玩他们的吧。

好吧,你们几个细娃,高同志对站在戴敏两边的张忠张勇挥了挥手:你们出去玩去吧!张炎觉得此时大人的故事很好听,好不情愿才从妈妈的膝头上被拉下来,被一个丫头带出去了。

娃娃们都走尽了,杨永春还是不开腔,张云轩呷了口茶,说杨永春的家事,确实有许多不便明说的地方。在对国民党的起义部队进行思想改造和集中整训时,他的家事才被公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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