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为太平犬,怕做乱世人

来源: UH 2008-08-22 18:29:24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9381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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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8/08(第一七五期)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卷首诗】            §      非诗
                 §
黑 枣:非诗           §     ·黑 枣·
                 §
【网讯】             § 像那些躺在书店门口的过期书刊
                 § 2、3元。
                 § 即便他的身体里面还有锦绣华章
【牛肆】             § 像尘埃,
                 § 阳光试图带给他短暂的辉煌
李成义:可乐男孩只代表他自己 § 我们生活着我们是美的”*
克己明德:挡狗          § 哦!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
                 § 有措手不及的眩晕……
【丝露集】            § 
                 § 街道直立着跑了
王海椿:卖鼠药的男人       § 芒果树掏出私房钱
村 夫:山月杂记         § 买你贴身的黄色胸衣
方晓蕾:真诚到永远        § 时间毫无意义
                 § 但允许多出一个纪念日
【网里乾坤】           § 用来生病和养伤
                 § 立秋刚过,一场将起未起的风暴
刘振墉:宁为太平犬,怕做乱世人  § 归于平静
徐明旭:我的书法老师任政先生   § 
                 § 他的铁皮桶里的亚热带海洋
【网萃】             § 渔船像爱情一样
                 § 要为自己浑身的腥气
奥运杂谈             § 寻找合适的避风港
                 § 为自身的沉沦负责
                 § 被劈头盖脑的骤雨劈头盖脑地击打……
                 §
                 §  2007.8.10
                 §
                 § *(俄罗斯)捷纳狄·艾基《此处》
                 §

 

              

 

 

宁为太平犬,怕做乱世人 

刘振墉

 

  我从记事时起,家乡就一直处在战争环境中,筑据点,打据点,像木匠拉锯
那样,你来我往。游击队暗杀维持会长,日伪军捕杀民兵等等,发生的这些血腥
故事太多,我当时年龄尚小,记不很清楚。等到内战爆发前后,发生的事印象就
十分深刻,终生难忘了。

 

  假如有人要写一篇关于中国基层民主选举的论文,我在《世界日报》上的一
篇小文章,标题是投红豆,选镇长,可以作为参考资料。那可是在共产党的
领导下,进行的一次公平、公正、全透明的选举。在我们中国,像这样的直接民
主选举镇长,还有更早的纪录么?中国共产党应该以此为荣。而中国共产党将民
主旗帜举得最高的时段,正是在19451946这两年。政治民主化,军队国家化
口号,就是在这个时候,由周恩来代表共产党提出来的,我跟着老师,举着红旗,
在小街上游行时不知喊过多少遍。等到他们自己掌握了政权,就避之唯恐不及了。

 

  有关我们镇上民主选举镇长的事,现在想来,时间应该是、并且只能是日寇
投降前夕。等到选举村长的时候,国民党军队已进驻到苏南,早已虎视眈眈,人
们已实实在在感觉到内战的恐惧气氛。村长的选举过程我不清楚,结果却出人意
外,那些抗战时积极、活跃的,能力强、能说会道的人没选上,却选了三扁担
打不出瘟屁的郑银匠。选举结果出来后,郑银匠的女人呼天喊地,从门里哭到
门外,从街南哭到街北,用如丧考妣不足以形容,可能比窦娥哭得还惊天动地。

 

  郑银匠住在我家南边隔五、六户人家,是个瘦高个子,当年还只有二十几岁,
已经娶妻生子,自立门户。农忙时种地,平时就在店里叮叮当当地打银首饰,除
了跟顾客谈生意外,根本听不到他开口说话。他只管做手艺赚钱,家里的事,特
别是对外事务,全部是女人承担。现在选他做村长,明显是本村那些调皮、滑头
的家伙串通起来,将烫手山芋推给这个老实人。既成事实哭也无用,能干的女人
将村长的担子搁在自己的肩上,决不让男人出面。等到国民党军队占领本镇后,
也没有为难这个共干,至于暗地里花了多少银两,就不得而知了。

 

  我读私塾时的一位学长,要比我大四、五岁,是近邻张家酱园的小老板,我
常常从他那里借旧小说看。国民党来时,他还是不到十八岁的未成年人,不知出
于什么动机,指定他做甲长。张家既不敢得罪官方,又怕将来还会变天,就
张老先生出面,承担甲长的一切职责,不让小老板沾边。张老先生是张家
酱园的穷本家,已在他家做了一辈子的帐房先生,无儿无女。关键时刻他出来保
护小主人,甘愿自己担当政治风险。三年后果然天翻地覆,幸而政治清算只及于
保长以上,所以,小老板和他家的老先生均安然无恙。

 

  成语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邻居就是最好的例子。在我家北面隔一户人
家姓郭,兄弟二人合住一套沿街房子,中间大门进去,右边住着郭大,左边住着
郭二。两家的儿子,都正是二十几岁的小伙子,郭大的长子特聪敏活跃,写标语、
画漫画、演抗日话剧,又开着一片五洋百货店,经营得法,财源茂盛。郭二的独
子却内向、木讷,天天在磨坊里赶驴子拉磨,有时牵毛驴到门外打滚。

 

  国民党军队来了没多久,一伙武装分子在深夜冲进郭家。此前郭大的儿子已
预感到形势不妙,去了江南,财物也转移了。记得有几包物件,寄存到我家,是
毛巾、洋袜、牙刷、手帕等常见商品,还是我收藏到隐蔽处去的。官匪们没有能
找到多少财物,就将从来不问世事,在家里睡大头觉的郭二的独子抓走了。抓进
去也应该问问清楚谁是谁呀!却只管先往死里打,打到三天以后,总算发现抓错
了人,派民夫用门板抬着送了回来。听邻居们说,筋骨被打断,内脏也打伤了,
从此再也没有能站起来过,更不用说牵毛驴打滚,活到三十几岁就死了。

 

  内战初起时,绝对是腥风血雨,各自捕杀对方的成员或可疑分子,到手就杀,
反正杀的都是匪。国民党方面称共产党一方为共匪,共产党方面则称对方为
蒋匪。于是,历经八年抗战,原大后方参加抗战的血性男儿都成了蒋匪
而居住在敌后根据地,积极参加抗日的热血青年,现有都成了共匪。匪党、
匪军、匪区、匪属、匪……,反正中国人都成了匪,至于你属于哪个品牌的匪,
主要是看上帝多年前将你降生在什么地区了。

 

  当时国民党气势如虹,共产党却奄奄一息,不少人为了活命,只得自首,听
候处理。区里办了个感化所,就在我家对门,大约有一百多号人,看上去都
是青年农民,像是自首的基干民兵和村干部这层级。所长是个残疾人,一条腿长,
一条腿短,拄着拐杖,却完全是土匪品性。我常常看到他对所员任意漫骂,
词语又毒又野,还用拐棍猛抽,对方决不敢回嘴或还手,也许这就是他的感化课
程吧!为了活命,什么屈辱都要能忍受,更要彻底忘记什么人格、尊严这些奢侈
品,但心灵上的创伤是深刻的。我同学的姐姐,读高小时参加了当时的青少年组
青抗先(青年抗日先锋队),国民党来时,她还不到十八岁,也进了某个
感化所,熬到了毕业。形势逆转后又参加了工作,在县城图书馆做管理员。
文革开始,刚要审查、批斗她,就一根绳子吊死了,我猜想,或许与她在感化所
的经历和经验有关系吧!

 

  要想通过自首求得苟活并不是件简单的事,其中大有学问。首先要舍得花钱,
找关系托人情,最好做到心中有底。其次是要尽可能不得罪昔日同伴,给自己留
有后路。

 

  沿着我家门前小街往北走,不足一里就走完青石板路,再过去就算乡下了,
紧挨着的村庄叫葛家圩,村民却多数姓郭。因为这庄上有我家几门亲戚,所以比
较熟悉。葛家圩有两个基干民兵,其实就是积极抗日的农村青年,因为是在共产
党领导下的敌后根据地,于是自然地成了共匪。先是东躲西藏,同时托人疏
通好关系,最后一步是怎么样去自首。这一步委托了我家的邻居黄保长。黄保长
找到两个熟识的自卫队员(国民党区乡政权的武装人员自称自卫队,敌对方称其
为还乡团),一盆五香牛肉加半斤老酒下了肚,带两根麻绳,按约定的时间地点,
将这两人五花大绑起来,故意牵着招摇过市,以证明他们不是主动自首,而是被
捕后出于无奈。这个故事是多年后我听黄保长亲口讲的,至于他自己从中得了多
少好处,当然被省略了。

 

  我的一个堂哥,虽然费尽心机,最后还是送了性命。

 

  那天上午,早市上正人来人往的时候,看到我的堂哥被五花大绑地从街上押
过去,后面跟着几个背枪的自卫队员。我十分困惑,他又算不上共产党,抓他干
什么?几天以后,听到大人们在议论,说是区里要他出来做副镇长,他不识抬举,
不肯出来做事,因此被抓来了。果然不假,没过几天,就听到了他出任本镇副镇
长的消息。

 

  这位堂哥也住在葛家圩,是个小而又小的地主,约有二十亩旱地,一半出租,
一半自耕。既吃不了苦,又无专门技能,还要养鸟种花,交际应酬,日子过得紧
巴巴。在乡村里小有名望,各家办红白喜事时总能见到他;村东头寺庙紫竹庵办
庙会,也是董事之一,乡里或村里开什么抗日动员大会、拥军优属大会等,他有
时也能在台上露露脸。乡里区里的干部,不但熟识,有些还可以算是朋友。按他
的财富和社会影响来说,应该算是乡绅里的末流吧?不过他为人低调,性情平和,
更没有贪婪、刁钻或霸道的传闻,所以在乡村里口碑还不错。

 

  也不知是什么人力荐他出山的,其实,如果他坚持不肯从政,也奈何他不得,
所以我更倾向于认为,五花大绑招摇过市,只不过是一出苦肉计,是做给那个看
不见、摸不着,似乎气数已尽,却又无处不在的共产党看的。

 

  我因为在外地读书,几年后才听到消息,这位堂哥已在镇反中被处死了。
大家都说他做副镇长时,没有做什么好事,也没做什么坏事,平庸无为之人。那
怎么被处以死罪呢?他有血债呀!

 

  据说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他带领几个自卫队员,到最近的叫柴家圩的村庄
查户口。他正在一户熟人家闲聊时,有自卫队员来报告:抓到一个共匪。
去一看,糟了,被抓的是他的老朋友,本乡的前任指导员。如果他是个机智而又
有胆量的人,可以说:我认识,只是个普通民兵,放了我负责。然后给当兵
的一些香烟钱,也就没事了。这些自卫队员,都是外地人,是些流氓、兵痞,见
钱眼开的,他本人并没有多大的风险。可是他既没有这样的智慧,也没有这样的
胆量。等到共匪带到据点里,过几天就被处死了,这笔帐也就算到了他的头
上。

 

  我们当地有一句歇后语:庄稼人挑粪——前后是屎(死)。在战争年代,
特别在拉锯地区,人们的处境不正是这样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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