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容（小说）（四）

       门口人影一闪，刘海容走了进来。她显然没有想到家里有客人，一愣之下，仔细看我几眼，终于认出我来。她显得神色迟疑、困惑，不明白我为什么到她家来。  

        我也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解释。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套谎言，告诉她说，我这次回国探亲，同时顺便做点中国农村情况调查，为手头的一个研究课题搜集一手资料。这些天已经转了几个村子，今天碰巧路过她家附近，记起你家住在这里，就顺便进来看看。

        海容似乎无所谓我的到来和解释，只是问我要不要再喝点茶，调查要搞多久。

        刚聊几句，里面屋子出来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穿着很旧的衣服，冲海容咕哝说了一句什么，似乎是想要什么东西吃。然后就站在一边打量屋里的几个人。这时我才注意到这个孩子的腿脚和手似乎不利索，面部表情有些呆滞，属于智能障碍者。我的心慢慢地收缩成一团，我恍惚记得同学聚会时有人提到海容已经离婚的丈夫是她的一个远亲。此外，屋角的煤炉也让我记起看过的一个报道，贵州产煤含硫量很高，长期的烧用含硫煤和呼吸含硫气体，会导致人体骨骼发生畸变，损坏婴儿大脑。我不知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海容儿子的智障。

        突然间我感到一阵压抑，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似乎屋里有些透不过气来，只想赶紧逃出去。

        海容的傻儿子慢慢地挪靠到海容的身边，脸上是那种痴呆的神色，我仔细打量了海容一眼，说出了我似乎孕育了好多年的一番心底的话。

        “海容，你知道吗？其实这些年我心里一直替你难过和惋惜。也一直想告诉你我的心情。记得当年我们在安顺 X 中同班读书，你的学习一直是很优秀的。你的学习整体上比我好，真的，比我要好！尤其是你的英语，更是在班里排头几名，教咱们英语的那个女上海老师是多么喜欢你啊。我根本比不上你。七九那年高考，英语成绩只算 10% ，我英语 100 分里只拿了 20 分！可你却不幸没有考上大学，我在心里很为你难过。”

        我转向阿婆，“我高中学习成绩其实不如海容，我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地上了大学，又在大学期间拼命地学英语，结果毕业后，得以出国留学，读硕士、读博士，然后就留在国外搞研究了。我真替海容惋惜难过。海容完全可以上大学，完全可以上研究生。就凭她当年在中学时的英语底子，上大学后再攻个几年，出国留学读博士其实都是十分有可能的。”

        凳子上的阿婆手拄着拐杖，弯着腰抬头看看我，似乎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所以连问都不知道怎样问我。只是默默地望着我。

        我转过去看海容，只见她平静近乎麻木的神色中透露出一丝说不清道不白的阴郁，似忧伤，似悲苦，似遗憾，似怨恨，似懊悔 … … 望之令人心碎。她紧抿着嘴唇，眼光慢慢地游离到一旁，她的思绪似乎追随着她的眼光回到了久远的过去。

        我望着眼前这个面色灰黄，瘦苦伶仃的女人。随便扎起的头发毫无光泽，脸上没有任何脂粉。身上着一身平淡陈旧的蓝布衣裳，脚上一双过时的篮网胶鞋，挽起的裤腿下面露出的小腿上还沾着从山上干活带回来的未完全干透的泥巴。不到四十的年龄却给人五十多岁经历千难困苦生活磨砺的沧桑感觉。尤其她那双眼睛——当年充满了热情智慧和青春女子梦幻理想的眼睛——如今已如淘干的井，干枯了。当年那个红唇皓齿，面色红润，额头光滑，聪敏健康，一笑露出两个酒窝，身心自然透出的一股不知是腼腆还是骄傲的神态让人轻易不敢接近的青春女孩儿影子，一点儿也找不到了。

        我不记得我是如何告别离开海容家的。我只知道，我永远也不会再去刘海容的家了。当年的那个叫海容的女孩儿已经永远地消逝了，只剩下我心底的一张发黄的照片——一张我一直保留着的中学毕业照。

        不错，我是高考制度恢复的幸运儿，可在国外多年的亲身经历和对中外教育体制的比较和认识却让我对中国的教育体制深恶痛绝：在选拔一定优秀人才的同时，中国的高考制度已经沦落成为一部庞大的制造、分化社会阶级的机器。在这个依然奉行封建传统“学而优则仕”的国度里，多少落榜的中华儿女就此被社会抛入另外一条轨道，永远沦落成社会的底层 … …

        … …

        机舱里的喇叭咔嗒几声，响起了机长浑厚优雅的声音：“各位女士先生，飞机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到达洛杉矶机场了，请做好着陆前准备。”

        机翼下美国西海岸线正在逼近，美洲大陆的生活又要开始了。这是一种战场样的生活：充满了竞争、压力、创新、成功和失败，也充满了生机和活力。我身体里的某一部分象弹簧一样慢慢地绷紧起来。

        或许，海容自有她的人生道路，或许那是一条平静平淡的中国农村千百万普通妇女每天的的生活道路。如果是这样，我的冒然闯入，追寻少年时旧梦的举动是多余的。平白打扰人家平静的生活、扰乱人家平静的心灵是不应该的，甚至是不道德的。或许如古人言“余非鱼，安知鱼之不乐焉？”

        但事已如此，唯一能做的是让岁月在我的心中慢慢地合上那尘封的相册——别了，一个叫“海容”的女孩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