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年， 我又来到北影（2004）。
我与北影结缘，早在20多年前。
张艺谋的师姐、才华出众的女导演凌子，自《原野》获得好评之后，和香港人合作，开拓现代喜剧路线，我是港方的美术指导。可惜，我们的电影被胡耀邦“枪毙”了。红色贵族第二代的作品，都遭到如此粗暴的待遇，其他导演的生存空间（不说创作了），可想而知。叶帅尚健在，凌导演移居香港，弃艺从商。。。所以，你别和我说胡耀邦如何开明。
这会来北京， 纯粹消闲，看看戏，见见朋友，一身轻松。老习惯，随缘，电话都不打，就直奔北影。听说张艺谋在拍《十面埋伏》，顺便看看我的运气。
刚到大门口，就觉得不一样了。早年，检查严格，如今，大门敞开，门卫如同虚设。踏进大院，人来 人往，却见不到一张熟脸。仔细看看，那些脸都大众化了—这好，我一向不喜欢文艺殿堂的说法。抬头看看老办公楼，门前，门侧，墙上，窗口，左左右右，上上下下---数不清的招牌：企业、创作社、公司、中美合资、中日合资。。。呵呵，好不欣欣向荣啊！
打听了几个老朋友，不是说借走了，就是不认识—干脆，直去找张艺谋。
今天的张艺谋，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着的。看看摄影棚外面大小记者抓着相机苦等的模样，就可以想象如今的张艺谋和多少人的生计连在一起了。
第一关把守的老员工，引出了张艺谋的助手，她见了我，有点差异，但不失礼貌。毕竟，我没有预约，报上名之后，我带了一句话：导演忙 ，不见没关系，因为没要紧事。助手回身进影棚没多一会就出来，说张导请我进去。
在她的带引下，又过了两道门。摄影棚我还算熟悉，越是大片，越是要保密，电影的商业间谍，还真是不可不防。当年香港一股《红楼梦》狂风，同时推出三部，最滥的还最早推出！再说，工作人员专注得演出，也不该受到干扰。
数年前，在国内某影厂工作，闲杂人等在拍片时交头接耳，噪音不断，工作态度和环境似乎很不专业。现在，即使再多几道关卡，我也为张艺谋摄制组的进步而高兴。
张艺谋正和一位精神的老太太谈事，他见了我，点头微笑，好像我们时常见面似的，平静地 示意我等一会，让我先自己转转。
这位60多的老太太，是世界知名的日本服装设计家田惠美， 她是日本号称电影界“天皇” 导演黑泽明的御用设计师，1985年的《乱》，获得奥斯卡服装设计获奖。
说黑泽明的电影影响了全世界，也许夸张了点。说他的电影影响了全亚洲的电影导演，可能差不多。尤其是黑泽明的古装大片，至今好像都没有一个亚洲导演能脱离他的模式。张艺谋的《英雄》服装设计也是这位日本女士，有人说，《英雄》的故事叙说，好像也有点《罗生门》的影子。
张艺谋初到东京，有人介绍他去拜访德高望重的黑泽明（史匹保和卢卡斯都去拜访过)，他谦虚地婉拒了，说自己太微不足道。其实，会不会张艺谋不想和自己的偶像太接近而更有利于保持自我呢？ 如今他连续两次用了黑泽明的服装设计师，是在精神上继承和发扬世界电影大师的东方美学吧？
张艺谋还请了日本的唐代风俗专家担任顾问。黑白片时代，日本就拍了《杨贵妃》。据说，唐朝宫廷舞蹈家去了日本留下来，至今，他的后裔还是唯一的传人，传子不传婿。台湾“云门舞集”的创办人林怀民，苦苦哀求，学到了一点。。。在中国，好像失传了。
这是我看到的国内最华丽的一堂布景。唐风的高级歌舞妓院，繁花似锦，要是让门口那些记者偷拍了出去，够吸引人的吧？幕后工作人员大约有50人吧，个个都在默默地忙自己的事。
电影工作者，国内外都差不多，固定合作的人不会多，合约工占大多数 ，这时候，大家的合作默契，就显得非常重要。香港人多地窄，来来去去，都会遇到熟人，于是，默契比较好。 看来，张艺谋的团队，上上下下都进入非常职业化的国际行列。
我在欣赏布景工匠 的精美手艺，没多久，副导演在布景板后面找回我。别以为张艺谋在端架子，他身旁有个小电视机，他还在监视着副导演拍摄的镜头呢。我当即为我的冒味来访而抱歉 ，他不以为然地说，看着屏幕就行了，副导在拍 章子怡（替身）甩红绸子的特写，一次又一次，重复又重复— 虽然，这个镜头在银幕上可能只有两秒。
几年不见，张艺谋的电影越拍越大，他团队的人也越来越多，自然，他身上的担子也越来越重，本来就不少皱纹的脸上，多了几道皱纹也不明显，但是，明显的比纽约见面时沉重了些。然而，话闸子 打开，他像以前一样自然，坦率 。
谈起了“韩流 ”，我们有共同欣赏的演员：崔民植。我特喜欢他演的《画仙》，因为我还没看到国内的演员演像真正的画家---不是戴顶法兰西帽，就是拿腔拿调！
张艺谋哈哈大笑：还真是！
我认为日本的优秀导演，还是有点优势。
他说，日本，最好的，还是几个老的，可是韩国导演，是普遍的好。
我当然相信他的专家眼光。
他谈起了被邀请去韩国和电影界座谈的感受：“。。。我坐在台上，台下黑压压一大片，老中青编导，每个人都有相当不错的作品。而且，他们都互相欣赏。。。”
“他们青年导演领奖，还特意感谢前辈。”我插着说。
张艺谋是君子，他不谈中国同行的不足。可是，心有不甘的感觉，自然流露。
中国电影界的颁奖典礼，这个厂上台领奖，那个厂退场—我只是看新闻，张艺谋在现场，他比谁都清楚！
我说，由个人来讲，当然希望张艺谋你永远是最杰出的导演，可是，这么大的国家，15年前（4年前）张艺谋，15年后还是张艺谋，就有点那个了吧？
我还说，每次看奥斯卡，最感慨是台上台下人才济济和欢聚一堂的气氛。张连连点头。
------“为什么--人家韩国就行呢？”张艺谋锁着眉头对着我。
-----“因为他们没有反右、没有文革、没有反精神污染吧？”----我脱口而出。
他抿着嘴，又是连连点头。
他的助手们也许知道我是他的私人朋友吧？我俩守着小电视机，旁边没有其他人，一点也没有顾忌，就像当年在对面的小饭馆了。
张艺谋当然知道中国电影界 现状 种种的因由，只是见到我，发出真实的感慨吧？他好像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江湖地位，他似乎感到孤寂？他喜欢更多的同行间的平等竞争？他希望看到中国电影工业像韩国、美国那样的繁荣吧。
假若看不到大局的弊病，往往会迷失方向；而看不到他人的长处，将会没有度量。
国际声誉越来越高的张艺谋，还像初出道的探索者那样，虚心地看着世界，认真地思考着跨越。。。
我听到、看到不少人，批评他，攻击他；却只听到他称赞别人。 他崇敬地谈前辈费穆，他诚恳地叫年轻的记者谈中国电影不要忘记香港和台湾。他对中国电影投入了真诚的努力和殷切的期望。
我对他说：“电影艺术，始终是门遗憾的艺术呀。它和国民的欣赏水平非常有关 ，国民的欣赏水平，又和教育非常密切啦！人家的近代教育，基本没有断层。网络时代的年轻人 ，可不像我们那会那么压抑、含蓄啦！”
“---- 对极啦，那回看足球赛，全场三万人一起喊：傻-----B----！我看看前前后后，男男女女，不少漂亮的小姐和女士，嗬嗬，那气势！”----张艺谋紧接着说。
哈哈哈---大导演绘声绘色，害得我以后看到国内的运动场，就想笑。
他台湾的叔叔去世了。不过，他访问台湾的时候，他们见了面，上了新闻，失散4 0年的老兵都找上门来。听他的眼神和语气，似乎比他得奖还高兴。
我们不谈他过去的电影，也不谈他还没完成的电影，更不谈他将来的工作。
红绸缎子的特写还在拍，他随意而又认真得给了指导。。。
日本顾问又来请示：弹琵琶女子搁右腿还是搁左腿。。。
我原先已经告辞过，他挽留了我，但是，我觉得该走了，本来就冒味。
张艺谋说过，自己是个比较穆纳的人，不懂世故。他说挺羡慕某导演能给人贺年卡，生日卡、感谢信。。。但是，我却非常适应，他的穆纳是一种脱俗 ，他不会客套正是一种真诚。虽然，我结识他超过20年 ，没有任何利益往来，像萍水相逢，淡淡如水的君子之交。这样，反倒好，我更可以和平常人一样看他的作品，欣赏他的人品。
出了影棚，天暗了下来。门口的记者都不见了。
15年来，北影厂变了；北京也在剧变；张艺谋的电影也在变；没变的是他对艺术追求的真诚和执著，没变的是他坦诚得待人接物。
=============================================================
后记：
20多年前，陈凯歌在香港的电影杂志上写张艺谋，说他是个“心比天高”的人。张艺谋也承认，他还自嘲地说：怕自己眼高手低，定高一点，到时，不至于太低吧？（大意）
举目看去，网络上下，“心比天高”的 人，少吗？可是，像张艺谋这样“心比天高”又不骄不躁----又有几个？
刚看到有关奥运开幕的访问，在国际奥委会和世界各国以及全国大多数人的赞扬声中，张艺谋说：100分，是给团队的，要是多给我三个月，会更好。
-----像20年前他第一次国际获奖 之后在香港和我见面时一模一样：不骄不躁，精益求精，荣辱不惊！
年轻的网友问我：张艺谋被国人“骂”得不少，可是，为啥----他好像完全不受影响？
我说，如果你能知道“美蒋特务“、“台湾国民党家属“、“反动派余孽“—在张艺谋的孩童和青少年时代是何等的恐惧---那种可以置人于死地的恐怖和阴影----忍辱熬过之后，什么“暴露阴暗”、“农民意识”、“民族丑态”。。。这些个“帽子“ ，在他的面前，就自然显得 虚弱和无关痛痒吧！
张艺谋是人，不是神，他的作品当然有不足之处，人人可以批评。可是，粗暴的漫骂，除了暴露谩骂者的粗俗和虚弱之外，对文化的学习、交流和发展，有帮助吗？
20年了！由《红高粱》被人骂作“歌颂强奸犯”到今天骂他“没有灵魂”---足足20年了！
最近，一位知名的京城红色贵族的第二、第三 代人物，声嘶力竭地公开开骂了！杨尚昆的儿子，毛泽东的媳妇当某艺术协会的主席---有人开骂么？90%高干子弟占领了多少领域的权益？ 谁在开骂了？
平民艺术家 张艺谋，不靠任何家族的芘护，全凭自己的才华和努力，20多年来，赢得了大多数人的支持、信任和赞赏----怎么就“没有灵魂”了？
所幸的是，虽然，掌权的政党还是那个政党，可是，时代进步了！执政党也在改革进步中----“老子英雄儿好汉”的高干子弟不可一世的时代 ，一去不复返了 ！
-----砸吧！所有的砖头使劲得砸吧！
-----骂吧！肮脏得恶毒得骂吧！
----- 捧吧！跟红顶白地瞎捧吧！
我已经等了20年 ，再等20年，若大的中华民族能涌现出100个、1000个张艺谋----他一定会高兴！我也会高兴！你也会高兴的吧？
选择“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选择“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