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世的时候祖父母早已过世了,因此,从小到大,身边最疼爱我的就是外祖父外祖母。从记事的时候,几乎每个星期天,家里人就带着我乘电车去外祖父家团聚。 外祖父家是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全家老小住在一个青砖瓦小院里。前房临街,是赖以维持生计的裁缝店面,中间的院子里有棵海棠树,天热的时候,全家就在海棠树下吃饭喝茶。那棵树枝繁叶茂,我小的时候还在树下捉过毛毛虫,提着柳条篮子接舅舅在树上丢下的海棠果。 外祖父小的时候读过私塾,后来就去裁缝店作了学徒。因此成了早年左邻右舍中的识文断字的文化人,帮别人写封家书,念个文告成了义不容辞的生活内容,他也因此受到了街坊的尊重。而外祖母几乎不识字,还比外祖父大两岁,出嫁之前什么手艺也没有,两个人也没见过面更没有谈过什么恋爱,全是媒人介绍成的家。过了门,因为在城市里,婚后妇女出来工作很正常,外祖父也不想自己老婆只在家作家务看孩子,就手把手教外祖母学手艺学认字,好在家里和有个曾外祖母帮着看孩子。于是,夫妻俩就帮人作衣服,后来添置了缝纫机,最后有了自己的店,,也带了几个农村的半大孩子作学徒。 和所有的裁缝一样,外祖父两口子都穿着整洁合身的衣服在店里做活,也算是给主顾们一个好的印象吧。外祖父一直自夸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精神的小伙,有时擦上头油穿的漂漂亮亮和外祖母去戏院。可是,从留下的当年的全家福老照片来看,外祖父只是个瘦削的年青人,发型也是茶壶盖式的老土,身上的长衫倒是没补丁,外祖母也是穿着宽松的旗袍,面料都是深色的布料。身边的几个学徒一看就是农村孩子,穿着短衫,戴着瓜皮帽。这,也许就是过去的流行装扮吧。 自我记事起,每次去外祖父家,就见到老两口一直在拌嘴。可以说,老两口一起过了一辈子,也扮了一辈子的嘴。唠唠叨叨从年轻一直吵到年老,彼此之间互相喊着“死老头子”“死老婆子”,就如同现在的年青人嘴里的“亲爱的,哥哥,妹妹”一样。老两口拌嘴的起因倒都是些家常琐事,从没有因为国家大事国际风云有过不同政见,最大最常见的争执就是拜神的规矩和神位的摆设。 外祖母家拜观音,外祖父呢,也迷信也拜,不过拜的却是黄大仙 老两口读书不多,对政治运动也是漠不关心。虽说经历了军阀,日伪,民国,新中国几个朝代,还是规规矩矩地过日子,靠手艺活着。手艺在哪朝哪代都用的着,这是外祖父的话,南斯拉夫电影 和那个时代的父母一样,老人家对于子女们不是溺爱而是要他们听话做好学生,好职工。家里的最小的舅舅是个调皮捣蛋的家伙,经常和胡同的同龄人们拉帮结派打群架。每次闯祸了,外祖父总是当着人家家长的面不分青红皂白先打自己的孩子,再赔礼道歉,对方几乎也是一样。冬天的时候,街道的锅炉烧的不好,家里的暖气不热。小舅舅和一群半大小子站在锅炉房门外起哄:“锅炉房,狗屁!”我听到了,迈开两条小短腿,滚去向外祖父告密,在得到了糖果点心的奖赏后再牵着外祖父的衣角带路,外祖父拎着量身尺,直接去打小舅舅,一群臭小子一哄而散。 老两口作为旧时代的手艺人,自己读书不多,可是对于文化人却很推崇。有个舅舅的岳父是日伪时期的大学毕业生,后来做了教授。外祖父对于这门亲事是一百个,高兴自己高攀了人家。每次家庭大聚会,大家都帮着做家务,外祖父就是舍不得让那个媳妇动手,总是把活推给别的媳妇,引得妯娌们暗地里说公公婆婆偏心。每次那位教授亲家来访,吃饭的时候外祖父总是拉着人家去饭馆,还告诉外祖母就不用去了因为要和 岁月不饶人,我们一天天长大了,外祖父外祖母一天天变老了。孩子们成家后都搬出去了,曾外祖母也过世了,裁缝店后继无人转手了。然而对他们打击最大的是,小区的开发和拆迁。居住了几十年的青砖小院一下子要离开了,老街坊邻居们也四散分开了。望着青砖小院和海棠树消失在灰尘飞扬的建筑工地中,老两口仿佛一下子老了很多,木然看着轰鸣的工地,一句话也不说。外祖父先病倒了,几个月后去世。出殡后,外祖母知道自己的日子也不多了,默默地把首饰分给大家,子女们都尽力安慰着她,答应经常来看望她。每次我和父母去看望她,她总是舍不得我们离开,要我们多坐一会儿,因为来一次就少一次了。每次我们告辞,外祖母一定坚持送我们送到汽车站,说要下楼运动运动,一直看着我们上了汽车,还站在那里望着。 一晃,两位老人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十几年了。然而,在我的脑海中,他们似乎永远定格在一个青砖小院里,在一棵海棠树下,老两口一起聊天拌嘴,一口一个“死老头子,死老婆子”称呼着对方,一天天互相扶持着,一天天互相望着对方变老,走完了人生的旅程。他们象无数质朴敦厚的中国劳动人民一样,留给晚辈的永远是关怀和慈爱,而把生活的另一面:忧愁和辛酸,深深地埋在自己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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