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贵州生活过十五年,在这十五年中,我学会了说贵州话,学会了吃辣椒;我做了丈夫,成了父亲,取得了学位,当上了讲师副教授,然而我的心一天也没有安顿过。我几乎从入贵州的第一天起,就萌生了跳出贵州的念头。这念头如同一个强迫性精神病人驱之不去的欲念,在风晨雨夕,在佳节良宵,一直在我的心头呼喊。
十五年后,我果然跳出了贵州,而且跳得那么远,跳到了千里万里之外,成了个旅居海外的华人。当贵州已变得那么遥远,变得如同云层气圈外的另一个星球时,我却思念起贵州来,深深地思念着。
我思念的不是那带雨的桐花,不是那山间的萤火,不是秋日清洌的泉水,不是冬夜殷红的火盆,不是汉家老人喷吐的草烟,不是布依姑娘摇曳的耳环。我思念的是人,是那份日久弥珍的人的感情。
记得我离开贵州小县城那天,汽车马上就要开了,突然跑来一个人,手里提着一个母鸡,他说:“你要走了,我穷,实在没什么好送你,家里这只鸡,你千万收下,我们难得好了一场!”他,就是我的同事小周。我们一起修铁路,一起采草药。我回上海探亲,他帮我挑行李;我昏倒在山上,他救了我。他家贫娶不起媳妇,我命骞壮志难酬。在月下,在火盆边,两个文化差异甚远的人,互相倾吐了多少忧愁。
我忘不了那位卫生局里二十年不得晋升的科员。他老实正直,文化不高却尊重知识,是卫生局办公室里唯一称我们为“医生”的人。我和我妻子曾一度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以致人们都不敢和我们答话,只有他敢于悄悄来看我们。他不擅言谈,还有点结巴。但他坐在那破旧的藤椅上,和我们共一盏油灯,纵不语,我们也感到他深沉的同情和关切。我离别县城的最后一餐是在他家吃的。我考取了研究生,要永远离开那儿了,我从未见他那么高兴,忙里忙外包饺子,还特地买了个大西瓜请我,真把我当成他的儿女一样。
那年回去,人们问我,你千里迢迢赶到贵州来为什么?我想,为的,就是这一份思念。
(我在本城内,另有一个写散文小说的博客,原想集成后一起发的。先给你这看一篇,不然怪我失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