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青:酷美时尚自风流
早些年阅读《水浒》时,曾对“花和尚”鲁智深的绰号中那个“花”字,百思不得其解。
“花”字作为形容词,给人的感觉,无非就是好色,兼且行为不端的意思,属Playboy那一类的,往好听点说,叫潇洒,Cool。但是,这些口实,实在又是落不到为了救金家父女而拳打镇关西的鲁智深的头上去的。
作者不经意的一个绰号,却让我们想入非非。
我觉得,这花和尚的“花”字,其实应该是唐朝末年发端,又在宋朝时流行于乡村都市的一种“刺青”艺术。
我们试想一下,鲁达膀大腰粗,倘若身上刺满了大花绣,那是何等的壮观?!一个“花”字,集阳刚之气与风花雪月之酷美于一身,那人物形象,实在俊美得难以摹状。
不过,我在推测鲁智深身上的花绣时,是须得担待着某些文字干系的。因为我拿不出更多的证据,来详细解释这个“花和尚”的“花”字。在北宋的野战军官(鲁达属小种经略相公治下的边防军)之间,刺青多少还应该是个禁忌的。因此,这又让我对曾经是提辖出身的“花和尚”身上的刺青,产生了怀疑。但是后来读的书多了,才明白在北宋的军队中,刺青其实还是值得炫耀的现象。
《水浒》中对鲁达形象的描摹,最生动的是在他醉打小霸王周通的一幕:
“众人灯下一看时,只见一个胖大和尚,赤条条不着一丝,骑翻大王在床面前打。”
何谓潇洒?这便叫潇洒!
鲁智深只要走到哪里,他对虚伪的世俗社会的蔑视,都是黑白分明的。他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芒鞋破钵随缘化。人活一辈子,那身外之物,在鲁智深的眼里,根本就是无足轻重的。
因此,我还是愿意将鲁智深看作是一个浑身刺满花绣的和尚的。无论他是作为军官,还是一个僧人。
我想,所谓“刺青”,其实该算是日语了。按照我们古来的说法,该叫“纹身”。此外,还有黥,肤扎,点青,扎青等说法。
我们看到,“刺青”使鲜活的肉体充满了动感。“刺青”实际上是通过对自身肉体的刺激与作践,来达到重塑个人精神与形象的目的。
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刺青跟“份青”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只是“份青”多了些浮躁,而刺青则是对自身的关怀与表达,是一种幻想引人注目的平民意识。
然而像刺青这样对身体的淫虐与自恋,倘若不能形成一股潮流,就变成了奇异的风尚。因此,也难怪后来大家一提到刺青,便想起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黑社会。这无疑跟一提到《古兰经》,就想到了恐怖分子一样,十足的荒唐。
刺青的风尚,古已有之,《史记越王勾践世家》中就记着“越王勾践……其先禹之苗裔……文身断发”。到了唐、宋时,刺青十分的盛行,被视为是一种惹火的时尚。唐代段成式的笔记《酉阳杂俎》中就提到了“蜀人工于刺,分明如画”。
《酉阳杂俎》中还记载:
“蜀小将韦少卿,韦表微堂兄也。少不喜书,嗜好札青。其季父尝令解衣视之,胸上刺一树,树杪集鸟数十。其下悬镜,镜鼻系索,有人止于侧牵之。叔不解问焉,少卿笑曰:‘叔不曾读张燕公诗否?“挽镜寒鸦集”耳。’荆州街子葛清,勇不肤挠,自颈以下,遍刺白居易舍人诗。成式尝与荆客陈至呼观之,令其自解,背上亦能暗记。反手指其札处,至‘不是此花偏爱菊’,则有一人持杯临菊丛。又‘黄夹缬林寒有叶’,则指一树,树上挂缬,缬窠锁胜绝细。凡刻三十余首,体无完肤,陈至呼为白舍人待诗图也。又有王力奴,以钱五千召札工,可胸腹为山、亭院、池榭、草木、鸟兽,无不悉具,细若设色。”
这里提到的葛清的刺青,最为神奇,他身上刺扎了30多首白居易的诗歌,图文并茂,弄得体无完肤,人称“白舍人行诗图”。他的这身文绣,用话本小说中常常用到的“一身锦片也似文字”这句话来形容,恐怕是最为形象不过了。
宋代文身风气很盛,徽宗时候,有恶少在腿上刺青,在东京大街上骑马追逐妓女,放纵猖狂,市民们称之为“花腿马”。宋庄季裕的笔记《鸡肋篇》下卷记载:
“张俊一军,长从行在。择卒之少壮长大者,自臀以下,文刺至足,谓之花腿。”
而张俊这样做的目的,一是为了防止军士逃跑,二是为取悦皇上。后来皇帝见了,果然龙颜大约。那时,刺青风气之盛,于此可见一斑。
冯梦龙的话本小说《醒世恒言》三十一卷中,描写北宋末年的《郑节使立功神臂弓》中写道:
“郑信脱膊下来,众人看了喝采。先自人材出众,那堪满体雕青:左臂上三仙仗剑,右臂上五鬼擒龙;胸前一搭御屏风,脊背上巴山龙出水。夏扯驴也脱膊下来,众人打一看时,那厮身上刺着的是木拐梯子,黄胖儿忍字。当下两个在花园中厮打,赌个输赢。”
这里,“郑信脱膊下来,众人看了喝采”,说明出色的刺青,在当时的确是一种酷美的时尚,普遍受到人们的喜爱、赞赏。在宋代人眼中,英俊漂亮的人物,是一定得有刺青的,不然就有残缺之憾了。
在梁山好汉中文身的,由绰号看得出来的就有三个,前面提到的“花和尚”之外,还有“九纹龙”史进和“花项虎”龚旺。另外,书中提及刺青的好汉,还有阮小五胸前刺着“青郁郁一个豹子”,解宝“两只腿上刺着飞天夜叉”,刽子手杨雄“生得好表人物,露出蓝靛般一身花绣”。
而在梁山诸多好汉中,给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刺青,便在于九纹龙史进和浪子燕青身上。
王进要离开史家庄的當日,“因來後槽看馬,只見空地上一個後生脫膊,刺得一身青龍,銀盤也似一個面皮,約有十八九歲,拿條棒在那里使。”
这后生便是史进。大家不妨想象一下:一个白生生的肉体上刺了九条青色的龙,该会是什么酷样?反正我是不敢认真去想的,想的精致了,身上不免要起鸡皮疙瘩。——我在阅读《水浒》的时候,其实还是叶公好龙的心态多一些。就比如你在读李逵快意江湖的故事时,跟见到他本人的感觉,完全是两码事。这是闲话。
但是既是时尚,肯定就有它的合理性与Fans。史进的一些桃色故事在书中并没有被大肆张扬,但是有些蛛蛛马迹,还是难免暴露了出来。想想看,他居然跟东平府的一个娼妓李瑞兰都过从甚密,其花心可见一斑。我想,史进之所以能在情色场上如鱼得水,应该跟他的一身酷美的刺绣有关吧?!
但是,我有点不明白的是,史进在身上刺了九条龙,却居然没有人告他图谋不轨?!
或许,北宋对时尚的态度,还是相当的宽容的。这于当时严酷的法理,总算是一个挑战了!
而最精美的文身,看来要推浪子燕青了:
“为见他一身雪练也似白肉,卢员外叫一个高手匠人,与他刺了这身遍体花绣,却似玉亭柱上铺著软翠。”
这一身漂亮的刺青,几乎就成了燕青的标志了。在书中第62回,杨雄上大名府刺探卢俊义消息,邂逅燕青。他猛地看到燕青手腕上的花绣,便问燕青:“你不是卢员外家甚么浪子燕青?”
可见他身上刺青的著名。可能是因为杨雄自己身上原有一身花绣,所以对别人家的刺青,也比较敏感。
卢俊义自己的诨号是“玉麒麟”,其精美的肤色可想而知。他让人给燕青刺绣,也算是惺惺惜惺惺的心理。但也不排除他有爱恋娈童之癖好。
书中第74回智扑擎天柱任原,就更像是一场文身秀了。只见燕青把布衫一脱,吐个架子,看客们登时便“如搅海翻江相似,迭头价喝彩,众人都呆了”。任原看了燕青这身花绣,心里也怯了五分,尚未动手,气势已被压倒。
后来,燕青因宋江招安的事,去行院中去打李师师的关节。李师师对他的文身,十分着迷。李师师笑道:
“‘聞知哥哥好身文绣,願求一觀如何?’燕青笑道:‘小人賤體雖有些花样,怎敢在娘子根前揎衣裸體!’李師師說道:‘錦體社家子弟,那里去問揎衣裸體。’三回五次,定要討看。燕青只的脫膊下來。李師師看了,十分大喜。把尖尖玉手,便摸他身上。”
那时的女人喜好刺绣的男人,成为风尚,这恐怕是不争的事实。因此,宣和年间的年轻人选择纹身作为时尚,他们标榜的其实也就是不同于主流社会的一种固执的潮流和风格而已。这与梁山好汉们刻意逃逸出主流社会,另立山头的叛逆作风,其实还是一致的。
从燕青与李师师这一段暧昧的关系中可以看出,在那时,刺青几乎跟风流成了同义词。刺青倘是给异性看的,那它就标志着性欲望的觉醒,它通过几近自虐的形式,来达到某种视觉与精神上的快感。
人们用对自己折磨的方式,来求取精神上的外现,这便是刺青的效果。所有的大胆的风尚,说白了都是精神裸奔。任何时尚,都是对固执的主流社会的反动,同时也是人物个性的象征。没有时尚的日子,该是多么的沉闷!
我们知道,即便是在“文革”时候,也仍然有着那个年代特定的时尚。例如正宗的军帽,军包,军鞋,军装,洁净的白衬衫等。就像现在美国、日本的街头,诸多粗壮的男人臂膀上,以及纤巧的女人的腰间,那些眼花缭乱的Tattoo。还有年轻女人们大胆露骨的丁字裤头上面的花样百出的花绣,这一切,都是用来吸引人们的目光的。
在人际关系逐渐趋于冷漠的年代,标新立异的时尚,成了一种沟通心灵的语言。
时尚的对立面,便是主流的传统力量。这使时尚与主流社会的审美趣味,格格不入。主流社会甚至经常毫无道理地将时尚视为离经叛道的作派。
时尚总是伴随着年轻人出现的。这让我觉得《皇帝的新衣》中的那位小孩的天真之处,其实跟时尚的风气一样,都是浑然天成的。正是因为标新立异的观念,得以在凝重的主流社会中渗透,我们这个世界的面目,才显得有点可爱。年轻人乐衷于吸引异性的目光,企图将破碎的岁月留在皮肤上,原也无可非议。但是,人总是要成熟的,不知道那些花样百出、千奇百怪的Tattoo,能否随着时间的流逝,自然褪色?!
每当看到身着皮衣,手臂上刺着Tattoo的摩托车手,在高速公路上从我的身边风驰电掣般飞过,我都会想象到一个亮丽的远方。虽然那远方多少总是模糊不清的。
人的一生,实际上也就是生命的自我挣扎和完善的过程。最难堪的,应该是那些一成不变的思想。没有生命力的思想,让我们的社会显得狰狞可怖。
从美感角度来看,我觉得,似乎只有白皮肤刺青才好看。这不难从施耐庵设计的史进,燕青的纹身看得出来。如果黑乎乎的李逵倘若也刺青了,我想是不会有什么亮丽色彩的。
因此,读完《水浒》,最为遗憾的是,我们在“浪里白条”张顺的身上,似乎没有看到刺青。不然的话,那定然又是十分出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