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看以前的照片，尤其是黑白的。每次去外婆家，都会钻进那几十本影集，在
这种有70多年记载的时光里往返，以最快的速度阅历别人的生活。我移民美国，大
多数亲人都是我第一次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见到。在十年非常接近的生活后，我们
还是有些陌生的亲人。我不会如同以前在国内，有时去堂姐家，会以“命令的口吻”
要她炒我爱吃的菜，和奶奶大哭大闹，有很多我不太顾忌的“幼稚”，不得体的行
径。或许，现在是我长大了，懂得克制自己，但我想更多的是他们与我错过我最初
寻求认同的时段。所以，血缘关系，有时不能回答一切亲密无间 。
在一张摄于1947年的照片里，我见到年青时期的舅祖父夫妇和他们的长子。
那时，我的外祖母将离开故乡去台湾。大家拍了一些以作纪念。所以那一系列的照
片里都流露离别的忧伤。黑白照保留了那时的影，却在时光的流失里忽略了当时离
人红肿的眼睛，胸口的痛楚。这样一种离别的忧伤在若干年后，重读外婆的信里，
让人泪意涟涟。信里说，那时有个远房亲戚出嫁，坐在轿子里，听说她要走，仍掀
开帘子，握住她的双手，说珍重；这样的一别，就是永别。
舅祖母是个有些奇特的人，尽管只和她见过三次面。印象中她郁郁寡欢，脾气不是
很好，似乎讲话有些风凉，总是要教训人，难以让人亲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
是我五岁时，母亲去省城看病，我便寄居一江之隔的舅祖父家。当年被外婆遗留在
大陆的母亲是他们养大的。在母亲嫁给父亲后，精神不太快乐而导致的头痛，失眠，
精神衰弱的日子里，我很小就坐在母亲的床边，听她讲着过去的事情。记得那些春
日午后的日子，阳光静静的洒落在被子上，蜜蜂嗡嗡的沿着竹子作的窗楞上飞舞-
- - 那些窗楞上甚至还流淌着蜜。母亲开心，是我那时最快乐的事情，她的快乐是
否，似乎融入了我这一生 - - - 这些在以后的篇章里会提到。母亲说，舅祖母有些
凶，那时母亲的头上被她敲过很多次，母亲没有哭，大声说，“废除打骂教育”。
落在头上的拳头更重。偶然，舅祖母也会给自己的孩子们作衣服，但不帮母亲做，
母亲的外祖母在她六岁过世后，便寄养在她家。有一次，年幼的她趴在学校的窗子
上看大人跳交际舞回家晚了；舅祖母便告状到校长，校长很友善，问我的母亲都看
到什么。母亲作了几个跳舞的动作，校长很开心的带母亲跳着舞，说她是个聪明的
孩子。
这些聊天影响这我和她后来的见面。我躲在母亲的身后，始终也没有叫她外婆。她
有些悻悻，似乎也因此不太喜欢我。我住在那里的日子一点也不快乐，如果没有表
哥表妹偶尔来看望我，带我捉知了，烤豆子，四处溜达。我小时候性格非常倔强，
一种很强烈的保护我母亲的意识，和我对她无比的眷恋。母亲说我是她甩不调的尾
巴。有一次，我好想念我的母亲，要去江边上接我的母亲，那里是块陌生的土地。
我舅外祖母就不让我去；我偷偷的跑了出来，拿着一根打狗的棍子，一边想，如果
是奶奶，她仍会颠着三寸金莲和我一起走，后来学校的一个姐姐跟在我后面，带我
去，尽管没有接到，但心情快乐很多。
后来是一次春节去看她，我得了很多压岁钱，都被她给收回去了。所以我对她的感
情几乎是一个淡漠的零。我们离开国内不到一年，听说她过世。那时她已经病了很
久，从医院里回来。一天坐在炉火旁烤火打盹，火苗窜到被子上也没知道。后来是
烧死了还是呛死的，母亲也没有很清楚的告诉我。只记得母亲当时泪如泉涌。
舅祖母就象一个在我生命里晃了几下的影，倏地消失；直到现在我翻开相册，见到
她，秀丽，些许的现代，挽起的短发，深深的轮廓。她象一个沉积在心底的迷翻了
出来。她的乳名巧官儿。
她出生于一个世代在新疆为官的大家庭里，后来她的祖父改甲归田，回到故乡。她
的父亲体弱多病，娶亲来冲洗。新婚之夜，他悄悄溜到洞房，於是有了她。她的父
亲得救了，但母亲在她出生后不久离开人世。从小她深受家庭宠爱，被当作男孩子
养。同辈年长她的叫她巧弟，年幼她的叫她巧哥。
她家和我祖上的家庭有些渊源。后来我外祖母在省城里念女子大学时，也带着她在
城里念中学。我的外祖父，当时还不是，将她的名字写进一副联“守道创大业，范
己成完人”。不过她后来的一生离此极为遥远。她念完师范，便和毕业于华中艺专
的舅祖父结婚。据说他们是订的娃娃亲。两人各自都有恋人，如同那个世代大多数
人的婚姻，被门当户对拉在一起，而后痛苦一生。这一种痛楚足以暗自憔悴女人一
生，不管她可以多辉煌亮丽。
他们夫妇一直从事教育工作。土地改革，文化大革命等等系列的风暴，将他们从过
去的少爷小姐的生活里刷下去，他们开始拖儿带女流离的生活。母亲每次回忆两眼
光芒四射的有着桔园竹林的老屋子，雕龙刻凤的家俱，琉璃的屋檐，镶花的地板。。
已一去不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