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叶片儿与沙美丽》之十:你窄如手掌的时光

青天白日满地红line的群组里,突然发出了这样一个通知:将要到碧潭聚会的基督徒,除了国民党蓝军,还有绿营的民进党。

叶片儿看到这个信息心中窃喜,因为这段时间周围全是蓝色,他一直很想和哪个绿色交流一下,母亲却告诫叶片儿千万不要和民进党搭话,小心被骗,叶片儿说:“我跟民进党交流一下下,只是为了丰富我对台湾的整体认识,也有利于我写小说啦,他们从哪里会骗到我呢?”

母亲猛地打了叶片儿一巴掌:“你要听马麻话的啦,到碧潭以后,只可以和博士他们站在一起,不要忘记哎。”

叶片儿不想以儿子的面目与母亲对抗,他已经对秦思远的母亲产生了类似亲情的感情,他想在尽可能的情况下,尽量不要给秦思远添太多的麻烦……不过,秦思远回来之后,一定会坦白他的灵魂跑到中国大陆的事实,到时候母亲有可能被吓一跳,但愿她没有心脏病,——这么一想,叶片儿问:“马麻,你心脏还好吧?”

“马麻心脏还好,只是血糖高那么一点点的啦。”

叶片儿低下头,想了又想,终究没有把自己和秦思远互换灵魂的事情说出来。

这天上午,纷至沓来的大概有两三百人,聚集在广阔的碧潭岸边。

102岁的博士依然带着京剧脸谱面具,不同的是青紫色换成了红色,手上的拐杖还是上次那根木色的。

叶片儿看见人群隐隐约约地分成了两大阵营,感觉人数差不多是各占一半,他选择一个离面具博士最远的地方,和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人寒暄:“今天来的人不少哎。”

“是。”

“请问你对这场聚会,有怎样的看法?”

“蓝绿携手同心总是好事情,只是叻,不要面和心不和就好。”

“那是。”

“你哪边的哎?”

“我中立,哪边都不是啦。”叶片儿回答之后,心想:这种话让秦思远的母亲听见,不骂死我才怪。

“在台湾保持中立,是超难得的一种态度就对了;我太太就讲我太过中立,所以她总是看我不爽,其实我心里面呐,还是比较偏绿的啦。”

叶片儿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心理年龄,远远大于秦思远年轻的外貌,于是乎就说:“我想请教前辈,蓝和绿之间,到底有怎样的区别啦?”

“叫我前辈不敢当,只是虚长你几岁而已的啦,——我像你这个年纪时,就有想过我们台湾,最好制定一条法律啦,不管是蓝还是绿,谁制造分裂要受罚就对了,你懂我意思吗?”看见叶片儿连连点头,男人接着说,“就拿我太太来说,马英九当年做台北市长时,她和姐妹们在一个活动上献舞啦,活动结束马英九上台跟她们握手呐,我太太就把自己的手藏在身后不肯握;后来马英九做了总统,我太太就到处讲,她之前如何不肯和马英九握手哎,好像超拉风这样子……你懂我意思吗?整个国家都在相互攻击,这样子有问题吔。”

叶片儿说:“谢谢前辈的分享。”

男人笑着摆了摆手:“没有啦。”

远处人群的嘈杂声忽强忽弱,叶片儿对正在交流的男人笑了笑,跑到前面去看,只见面具博士右手缓缓地举起他的木色拐杖,朝着面前的碧潭指了过去,只见被指的碧潭水迅速地分开,形成一条向下延伸的道路,坡度不陡,却一眼望不到头,尤其奇特的是,岸边还有一阶又一阶潭水形成的楼梯。

“看,出埃及记吔……”

“这里不是红海哎,博士手中拿的,也不是摩西的手杖……”

“所以碧潭那边不是旷野,更不是迦南美地啦……”

“但是我们还是要过去那边哎……”

“不要怕,只要信就对了……”

众人一边议论纷纷,一边两三个人并列地走下水楼梯,接着就井然有序地走向碧潭深处,叶片儿也跟着众人一起下去,他感到碧潭水所形成的台阶,踩在脚下弹性十足。

不断地有人用手轻轻拍着竖起来的水墙,叶片儿也跟着拍了拍凉爽的水墙,只见水墙扭动起来,头顶滚汤的阳光,也显得不再那么炽热了。

有人在喊:“你们不要再拍的啦,小心把水墙拍破掉,要淹水哎!”

拍水墙的人于是乎一个个停止了手掌拍击,有人说:“不好意思,你自己可以拍拍看,不会破掉的啦。”

当大家全部走下水楼梯之后,来到了碧潭的潭底,那条被面具博士的木杖劈开的路径不见了,脚下是碧绿色细沙,周围没有一滴潭水,身旁却有许多冒出极小泡沫的小漩涡,还有许多形状和颜色各异的小鱼,在没有水的半空中游来游去。

叶片儿感到呼吸自如,他仰望高到与蓝天融为一体的水波天花板,心想这水墙要是塌了,我们这些人都会被水淹没……想到这里,他自言自语地说:“这一切看起来满荒诞的。”

身边有个年轻男孩接上叶片儿的话:“我感觉这是个美好的童话世界吔。”

另一个男人对年轻男孩说:“这个世界只有荒诞,没有童话啦,——大家看荒诞看久了,就把荒诞当成童话的啦,然后再自我麻醉就对了。”

有人突然转换了话题:“请问弟兄们,今天的阿富汗,就是明天的台湾吗?”

“今天美国从阿富汗撤军,明天美国就会抛弃台湾哎。”

“我们台湾要团结的啦,为什么要等着人家来抛弃?”

叶片儿于是乎就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时局真是变幻莫测啊,我才来台湾没几天,阿富汗就变天了,好像连个预兆都没有。

走在最前面的面具博士停下脚步,巡视一下在场不同年龄段的男性,从喉咙里发出洪亮的声音:“经上说,全世界都卧在那恶者的手下,那恶者就是空中掌权的撒旦,因为立志为善由得我,只是行出来由不得我,——我所愿意的善,我不去做;我所不愿意的恶,我反而去做。我们在那地面上,经常会被自己的私欲打败,去随从那空中掌权者。”

大家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

博士在他的面具后面继续说:“这个世界正在改变,我们曾经拥有的,都将一去不复返啦,我们只要依靠上帝,——天地间唯一的真神!天是祂的座椅,地是祂的脚凳,今天我们来到这里,俯伏在上帝的脚下,让我们为阿富汗祷告,为台湾和全世界祷告,但我们首先要认自己的罪,看看我们的里面,有没有主耶稣所讲的恶念,我们有没有贪婪、骄傲、狂妄、邪恶、淫荡、诡诈、嫉妒……”

一些人开始跪在沙地上,有人在小声祈祷,有人则默默地祈祷着,叶片儿则跟着另外一些没有跪下的人,盲目地朝着前方走过去,不久碧绿色细沙就逐渐过渡到灰色粗沙,一行十几个人,又在灰色粗沙上走了一段路,就看到前方有一只黑背白肚的大头鲸鱼,正一动不动地卧在沙地上,大概有三分之二公交车的体积,嘴巴张得大大的,露出舌头和牙齿。

大家停在原地不走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欣喜若狂:“我就是坐这个过来的,我现在要坐上去回家。”

有几个人向后转,回到跪下祈祷的人群当中。

叶片儿听出年轻人应该是大陆口音,就走上前去问:“帅哥,你是要回到中国大陆吗?”

年轻人点了一下头:“我要回广东。”

“借个光,我也要回去。”

“也好。我们两个人要快一点,等一下鲸鱼合上自己的嘴巴,就会游到其他地方了。”

年轻人说着,跑到大头鲸鱼嘴巴面前,双手撑在鲸鱼的牙齿上,一个翻身翻进鲸鱼的嘴巴里,然后对叶片儿招手:“朋友,快一点进来啦。”

叶片儿赶紧翻进鲸鱼的嘴巴里,然而鲸鱼的嘴巴依然没有合上。

这时跟过来了几个台湾人,站在鲸鱼的嘴巴外面,一个说:“约拿曾经进到大鱼的肚子里,在里面呆了三天三夜哎;后来上帝要大鱼吐出了约拿,我超想上去体验一下吔。”

站在叶片儿身边的年轻人说:“我过来台湾的时候,没有进到鲸鱼的肚子里,只是在它的舌头上坐一下子啦。”

另一个对那个想体验的人说:“我们最好不要试探神的啦,到时候回不来……”

“哪里有试探神?!这条大鱼在我们面前出现,也是神的旨意吔,我们只要体验一下约拿的经历就对了。”

“这看起来是条大鲸鱼吔,大海才是它的家,跑到碧潭这边,好像不符合逻辑哎。”

“真正的逻辑是神哎,人哪里看得懂神的逻辑?”

这时,鲸鱼开始缓缓地合上嘴巴,正在辩论的两个人闭上嘴巴,其中一个向鲸鱼里叶片儿和年轻人挥了挥手:“再见啦,你们路上要小心哎。”

叶片儿也挥手:“再见,谢谢你们。”

年轻人把自己的头伸出鲸鱼的嘴巴:“再见,后会有期。”

鲸鱼终于合上嘴巴了,年轻人凭着自己之前的经验,建议叶片儿坐在鲸鱼的舌头上,用手扶着鲸鱼的牙齿。

叶片儿刚刚摸到鲸鱼的牙齿,鲸鱼就以极快的速度向前滑行,密封的鲸鱼口腔内,有暗淡的光。

年轻人闭上眼睛,似乎在细细品味着在鲸鱼嘴巴里的滋味,然而没过多久鲸鱼就张开了嘴巴,把年轻人吐了出去。

叶片儿完全没有看出年轻人是如何被吐出去的,他只看到鲸鱼的嘴巴外面似乎泛起了水花,不过那些水并没有进到鲸鱼的口腔里。

独自留在鲸鱼的舌头上,他开始有些惊慌,自然而然地就想起刚才面具博士所讲的那番话,眼前不断跳跃着贪婪、骄傲、狂妄、邪恶、淫荡、诡诈、嫉妒这些词汇,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思索自己究竟有没有这些毛病,——不像从前,他虽然承认自己比较渣,但总是感觉自己比周边人要正派许多,他认为自己无疑是坏人堆里的好人。

鲸鱼继续飞速地向前滑去,这过程中有急转弯甚至是波浪式的漂移,叶片儿于是乎开始翻胃,幸好吐不出来,他不敢把自己的呕吐物吐在鲸鱼的嘴巴里。

总算煎熬了一段时间,叶片儿感到自己被鲸鱼的舌头送到舌尖的位置,然后鲸鱼张开嘴唇,舌尖就把叶片儿顶了出去,叶片儿瞬间沉在水中,他极力屏住呼吸,凭着多年之前在泳池深水区里的记忆,他放松自己的整个身体,不久就浮出了水面,奋力游到了岸边,接着就一鼓作气地爬上了岸,卵石铺成的人工护岸呈斜坡形状,脚尖踩在凹陷处很容易攀登。

此刻不知是中午还是下午,他疲惫地躺在坚硬的黄土地上,浑身湿漉漉的感觉有些凉意,尽管立过秋的太阳不再灼热,但阳光照在身上依然暖洋洋的。

他默默地躺了几分钟,坐起来观察四周似曾相识的景物,突然发现这个地方是离家不远的河滨公园,他感动不已,想不到一头不会说话的鲸鱼,居然如此贴心地把他送到了家门口。

摸了摸裤兜里的手机和钥匙,叶片儿的大脑前所未有地清醒,他首先想起蝗虫以及自己那张秦思远的脸,于是乎他想用手机自拍一张,结果进水的手机打不开,然而无论怎样,走出这个河滨公园,离自己家就不远了,一路上他设想着与秦思远见面时的情形,他要请秦思远转告对他母亲的谢意,谢谢母亲这些天对自己的照顾……然后,他们可以交流一下这些天在对方身体里的感受,甚至可以探讨一下如何写小说。

湿透的衣裤不再滴水,旅游鞋里却依旧湿漉漉的,他一时想不起自己出来的时候,究竟是穿的慢跑鞋,还是这双旅游鞋?

走进小区大门的时候,保安对叶片儿毫无反应,他于是暗暗猜测自己是否已经变回原来的样子,因为在他的概念里,保安看见陌生人进来,是要拦下来问话的,尤其在当下疫情依然猖獗的时刻。

叶片儿扭开自己家的两道门,客厅里静悄悄的,他喊了两声“秦思远”,房内无人应答,于是乎他推开卧室的门,里面空无一人,望着大衣柜门上的镜子,他看见连鬓胡子的叶片儿,瞬间热泪盈眶。

他脱光衣裤和鞋袜,到卫生间里去洗澡,洗澡之后他刮自己脸上的连鬓胡子,心想秦思远这孩子不敢刮我这张脸,他这个时候应该也回到台湾的家了,——我和他的灵魂,正式回归到自己原有的躯壳里,而秦思远此时此刻,大概正和母亲谈他这些天闷在这个房子里的感受……

全身赤裸着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叶片儿在一扇门的外面停了下来,——自从一室一厅换成了这个两室一厅,他就把这间小的当成书房,然而这些年他失去了灵感,外加无论是滑手机还是在笔电上看电影,一切活动都在大房间的床上完成,因此这个小书房他一锁就是好几年,已经找不到门上暗锁的钥匙了,不过挨个开了几把钥匙之后,书房的门锁总算扭开了,他伸出手指抹了一下书桌,一层厚厚的灰尘。

当他拉开窗帘推开玻璃窗透气的时候,不禁有些纳闷:这些年我的脑子,究竟都在想些什么呢?好像一直在混吃等死……

由于手机的后盖打不开,叶片儿只好把手机放在阳台上晒太阳,然后他就开始把家中没用的东西收拾一下,比如旧报纸以及各类空瓶子,然后拎下楼统统扔掉,他要重新开始。

睡到第二天上午自然醒,叶片儿到阳台上拿起手机按下开关键,结果手机居然被打开了,他想到了沙美丽,不过这些年他没有和沙美丽互加微信,只有早年的QQ,他试着在聊天界面发出一句话:美丽,我是叶片儿,这些年你可好?

沙美丽那边没有回应。

叶片儿于是乎又开始掏出衣柜里的旧衣裤,他感到这些年自己浑浑噩噩地活着,在不知不觉之中把家变成了废品站。

大致整理了一番之后,他坐下来泡一桶秦思远剩下的方便面,倚在沙发上滑手机,看见沙美丽在QQ上给了他回复:叶片儿你好,我一切都好,谢谢你的关心。

叶片儿把自己的手机号写过去:请加我微信,QQ好像都没人在用了,谢谢。

沙美丽立刻加了叶片儿微信,叶片儿正想着该怎样对沙美丽说,自己遇到了一只来自启示录的蝗虫,然后有了一次台湾之旅,没想到沙美丽在微信对话框里先打字过来了:时光像流水,逝者如斯夫,我为自己从前的计较,向你说一声对不起!

叶片儿赶紧回复过去: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当时我们都太年轻,不知自己要什么。你看,我们视频好吗?

沙美丽:我这张老脸见不得人,我早就不和任何人视频了。

叶片儿:我们语音可以吗?打字交流会受限制。

沙美丽:可以。

两个人接通了语音,沉默了片刻之后,叶片儿说你:“我泡了一桶方便面,如果我们一边通话,我一边吃面,会不会显得我很不礼貌?”

“你我老熟人了,这样会更自然一些,——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我说,你吃就是了。

“这段时间我经常会想,曾经我总是纠结叶伯伯给我爷爷道歉,结果我爷爷去世了,叶伯伯也不在了,他们直到离开这个世界,都没有机会见上一面……假如时光倒流,我不会只是对你说气头上的话,我会和你商量,我们是不是制造一个机会,或者找个酒店由我们来请客,请我爷爷和叶伯伯在一起坐坐,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听了我的建议,一定会配合的,但是太遗憾了,那个时候我太年轻,一点儿都不懂事。”

叶片儿顿时百感交集,他马上想起那个台湾牧师所讲的“饶恕”,发现基督教信仰中的理念,在不经意之间已经涵盖了现实生活的方方面面,不过他想沙美丽是基督徒的可能性不大,因为他们这一代从有记忆的那一刻起,接受的只有无神论教育,所以沙美丽年过半百之后才领悟到的这种饶恕,不知走了多少弯路,付出了多少惨痛的代价。

“美丽,请不要这样责备自己,要说我比你大两岁,又是男人,如果当年我懂事的话,主动跟我父亲说说,让他去家里看看爷爷,对爷爷说一声对不起,——至于我父亲听不听,那就另当别论了,关键是我没有去做自己该做的,留下了无法弥补的缺憾。”

两个人不再说话了,不久沙美丽打破了沉默:“叶片儿,我告诉你个秘密,——去年,我得了新冠肺炎……”

“你说什么?”

“去年二月份,我得过新冠肺炎。”

“在哪个医院治好的?”

“我没去过医院,是我的守护天使,第二次牺牲她自己救了我……唉!”沙美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停顿片刻才说,“叶片儿,我说是天使治好了我的新冠肺炎,你不会认为我精神有问题吧?”

“我完全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请讲下去。”

“去年一月份的最后一天,人民日报在网上发了一个消息,说是双黄连口服液,可以抑制新型冠状病毒,你有印象吗?”

“这个我有印象,怎么了?”

“我是当天晚上看到的,结果第二天也就是二月一号,我就下楼到附近的药店排队买双黄连,当时我没戴口罩,但我非常小心地躲着身边所有的人,然后还给我妈送去三盒,因为我买了五盒,——那天限购,每个人最多只能买五盒。

“还好我没在我妈家吃饭,这中间我也没接触过任何人,当时刚好全中国的学校都在放寒假,我就一个人窝在家里不想出门,买东西都是网购。

“可是没过多长时间,我就开始发烧,喉咙疼痛难忍,同时还伴随着呼吸困难和拉肚子,我知道自己应该是得了新冠肺炎,到网上恶补这方面的知识,更确定我就要死了!然后凭着女人的直觉,我判断就是那天买双黄连时染上的病毒,因为二月一号前后,直到我喘不上来气的这段时间,除了买双黄连,我基本上没出过门。

“给我妈打电话,她什么没事儿都没有,我放心了,当然不敢告诉她我的情况。我决定宁可闷在家里自生自灭,绝对不去医院,因为我知道到医院也无药可救!尽管我这个病是被别人传染的,但我不想跑到大街上再去害别人,再说我早就感到自己活够了,却总是没有勇气自杀,就这样地病死,也算是个不错的选择吧……

“然后我就开始写遗书,回过头去看自己狗血的前半生,这才明白很多事情的结果,都取决于最初的选择,我发现自己的选择,几乎很少是正确的,因为一步错,步步错。比如当年四人帮下台了,给文革期间挨整的人平反了,在我爷爷和叶伯伯的问题上,这时候我的正确选择,应该是和你商量一下,我们怎样做,才能让他们和好……我想,如果当时我对你态度好一点儿,也不至于让我爷爷带着伤痛离开这个世界,他虽然嘴巴不说,但我知道他内心是有伤痛的,所以当听到别人说自己多么、多么地孝顺,我都感到非常内疚,因为我知道自己是不孝的。”

沙美丽说到这里,似乎有些说累了,就停了下来,叶片儿说:“我记得你刚才说过,你有守护天使,想问我……或者其他的人,都有守护天使吗?”

“我的守护天使告诉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守护天使。”

“可惜我没见过我的守护天使。”

“说到我的守护天使,我想说人最容易做到的,就是忘恩负义了,——三十多年前,在我人生过不去的时候,我的守护天使为了我,把她翅膀上的羽毛全部给了我,并且当时她的翅膀也断了……说准确点儿,就是她的翅膀骨折了,结果我生活中的琐事太多,就把她丢到了脑后。

“去年我得了新冠肺炎,这相当于绝症了,我的守护天使又来了,——第一次,她出现在我房间的墙壁里,这一次她直接就在我面前现身了,我让她赶紧走,因为我怕传染她,她说这种病毒,只在你们人的世界里人传人,伤不到我们灵界。

“我记得第一次天使过来救我时,她的两只翅膀还可以向两边展开,但是去年她第二次出现在我的面前,虽然翅膀上已经长满了羽毛,但她右边的那只翅膀耷拉下来了,我问她那只翅膀为什么受伤,天使说不是受伤,是她擅自作主帮我打胎,违犯了一个天使的基本法规,所以她现在只能用一只半翅膀飞翔……”

叶片儿望着已经泡烂的方便面,感到自己已然丧失了食欲。

“去年守护天使医治了我的肺炎,我对她说,你已经再一再二了,如果再三就说不过去了,——以后我再碰到什么麻烦,天使,你不要过来救我了,让我死就死了吧。

“当时我的守护天使笑了,她说如果耶稣让我过来,我还是会过来的,——她还说:耶稣爱你,我也爱你。”

叶片儿躺在沙发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想起蝗虫曾经穿墙来到自己家,就问手机那边的沙美丽:“你的守护天使,她是穿墙到你家的吗?”

“她没有穿过墙。三十多年前,她在我房间的墙壁里显现;去年二月份,她凭空出现在我的眼前,我都不知道她是从哪儿过来的,她还是三十多年前那个年轻女孩的形象,不过她非常有力气,很轻松地就把我从床上抱了起来,然后又把我轻轻地放下,再然后新冠肺炎就离开了我,我就和正常人一样了。”

“我很感动。”

“是的,我也很感动。”

“听说你……你离婚了是吗?”

“是的。”

“也好,怎样活着,都是一辈子。”叶片儿说着,蓦然想起那个有关沙美丽怀孕的流言蜚语,他一直怀疑那不是真的,“你该不会像我一样,没有儿女吧?”

“是的,我没有。”

“你认为婚姻,——或者说男女之情,最重要的是什么?”

“忠诚。”

“如果有人可以做到忠诚,你愿不愿意再尝试一下结婚呢?”

“还是免了吧!可能我只适合闪在一旁,欣赏别人的美好婚姻,并且我惶惶不安了半辈子,老了就安静安静吧。”

“网上这些年有段话,相信你应该也看到过,让我查一下。”叶片儿把微信通话最小化,去百度一下,“这段话是: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网上说这段话,是出自罗曼罗兰的《米开朗基罗传》,——我年轻的时候,看过《米开朗基罗传》,我书柜里好像还有这本书,不过,我不记得书里有这段话。”

沙美丽在手机那边笑出声来:“这段话一点儿都没错,只是在过往的生活中,有些人碰得头破血流,有些人只是擦破了几层皮,如果这两种人同样坚持对生活的热爱,你说他们的方式,会是一样的吗?”

叶片儿没有回答,他想:我应该属于碰得头破血流的那种人,因为我完全不具备在经济上犯罪的资格,也没有在男女关系问题上栽跟头,虽然我的男女关系有点儿乱,却莫名其妙地把我的铁饭碗弄丢了,——只是不知道,美丽是否知道我的这种情况,哼哼哼……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因为刚才他在肚子里发出的竟是一种狞笑,哼哼哼……美丽如果不知道,她会误以为我的前半生,不过是擦破了几层皮而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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