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叶片儿与沙美丽》之五:最后的理想主义者

手机店的一个小伙子看起来与母亲比较熟悉,母亲也叫这个小伙子“底迪”。

这个“底迪”在明白叶片儿想要加入赖的青天白日满地红群组时,就拿过母亲的手机,以母亲的名义,把叶片儿拉进line的青天白日满地红群组里。

路上母亲挽着叶片儿的胳膊,喜悦的心情溢于言表,因为她实在想和自己的儿子腻在一起。

叶片儿回到家之后,立刻躲进秦思远的房间里,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在line的青天白日满地红群组里徜徉,群组里有一百七十多号人,多数是三个字的中文姓名,少数是英文名,不停地有人发信息,有台湾繁体字信息,还有中国大陆简体字信息,其中一张图片上的文字是繁体字,上方有一句话:原来这就是烟花不想登陆的原因。

中间是哈哈大笑的三个卡通人头,一旁是从7月23日起始的每天梅花台风走向图,而图片的下方则这样写道:蛤?入境要隔离14天?那我不进去了,拜拜!

叶片儿注意到台湾人在用“蛤”做语气词,他笑了起来:不规范,太他妈不规范了。

发到群组里的大陆信息,自然全是简体字的,有大陆各地优美风景以及诱人小吃,还有抖音搞笑小视频,然而让叶片儿大为吃惊的是,有人发在群组的一个小视频,是“上海某高档酒店的礼堂里,几百位打扮时髦、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子聚集在一起”,原来是“北京上海小三培训班”开课了,学费是每堂课两万九千八,主要内容是“教人怎么做小三,怎么搞定有妇之夫”,有一个女子在授课……

尽管这个小视频是站在批判的角度上拍摄的,叶片儿还是感到自己的脸颊和双耳一阵阵发烫……是的,仿佛自己丢脸被人看见了,——因为看见了才叫丢脸,看不见什么都不是。

视频里交了29800元人民币一堂课的姑娘们,看上去都是二三十岁的年纪,叶片儿想假如我正常结婚二三十岁生了女儿,现在也就她们这么大了,——假如我有女儿,她参加这样的培训班,我是坐视不管,还是把我女儿的腿打断?

即便我不忍心打断女儿的腿,也决然不会坐视不管!

此时的叶片儿正义感爆棚,他想起曾经看过的某些大片,有一种黑帮老大,他贩毒杀人无恶不作,却在自己的儿女面前假装清白做好人,还要送自己的儿女接受高等教育,从而具备所谓上等人的高尚情操,——他们自己做坏事可以,假如自己的儿女做坏事,绝对是不依不饶的……

是的,连顶级坏人都知道要求自己的儿女走正路,你们这些人,——我亲爱的同胞,你们他妈的难道比坏人还要坏吗?!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这句民间俗语,你们他妈的不会不知道吧?

当然,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尽管我已经人在江湖身不由已了,但我不会允许我的儿女踏进江湖做坏事!

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们这代人把自己变成这副德行?或许我们年轻的时候就是这种揍性?如同这些年网上常说的那样:是老人变坏了还是坏人变老了

叶片儿始终承认自己是个渣男,然而每每看到社会上比他更渣的渣男或者渣女时,他又感到自己多少还有几分人样儿。

穿越记忆的时空,一切都宛若昨天才发生过似的,犹如洗澡时四处飞溅的水珠,清晰而琐碎,仿佛只在脱衣和穿衣之间,就从昨日一下子迈到了今天……

叶片儿看见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有一波年轻人,也许注定是中国最后一批理想主义者,这其中是否也包括某些越老越坏的人渣,答案不得而知。

然而在追求沙美丽的那些日子里,叶片儿确定自己不是人渣,他整个人青涩而惶恐,透着无与伦比的纯情,——的确,他也曾纯情过。

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公路两旁的梧桐树一眼望不到头,不时地有焦黄而枯干的树叶从枝头飘落,犹如电影中极具诗意的情绪镜头。

叶片儿敲开沙美丽的家门,沙美丽的母亲说沙美丽还没有下班,于是乎叶片儿向那所小学校走去,他对大门口的传达室师傅说:“ 我找沙美丽,她母亲说她到现在还没有下班回家。”

传达室师傅如果用当前网络流行语来形容,就是个中年油腻大叔了,他问叶片儿:“你是沙老师什么人?”

叶片儿顿时哑口无言,不过他马上把心一横,回答:“我是她男朋友。”

师傅上下打量一番叶片儿,高大挺拔的身躯,穿着深灰色风衣和深棕色皮鞋。

叶片儿听见自己心跳加速的声音,倘若今天见不到沙美丽,他会彻夜不眠的。

“小伙子一表人材哪,进去吧。”师傅抬起右臂,朝着教学楼的西北方向指了指,“沙老师的办公室,二楼西北角的第一个就是,——你们最好早点儿出来,我还要锁大门哪。”

“谢谢师傅,谢谢了。”

叶片儿三步并作两步,走近教学楼时才听见微弱的手风琴声音,他迫不及待地来到沙美丽的办公室门外,《红河谷》已经接近了尾声,他在门外等候着,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的时候,他敲响了门,沙美丽在门的那边问:“哪位?”

“叶片儿,我是叶片儿。”

门内插销被拉开的同时,门也被拉开了,叶片儿走进沙美丽的音乐办公室,除了沙美丽胸前的手风琴,还有一架当时中小学校通用的风琴,两张办公桌前各有一把木椅。

沙美丽问:“你有事儿吗?”

“我……”叶片儿感到自己的喉咙在冒火,“我刚才去你家找你,阿姨说你还在学校,我想,我还是过来接你一下吧。”

沙美丽没有说话,打开玻璃窗,秋风灌进小小的办公室,立刻凉气袭人。

叶片儿不等沙美丽让座,抽出其中一张办公桌前的木椅坐了上去,问:“你们学校有两个音乐老师吧?”

“嗯。”

“我看有两张办公桌,就想一定有两个音乐老师。”

沙美丽似乎没听见,背对着叶片儿站着,面朝窗外,拉起了圆舞曲《多瑙河之波》。

叶片儿听着听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沙美丽身后绕来绕去,然后远远地站在沙美丽的右侧,发现她藏青色喇叭裤的裤脚,完全遮住了高跟鞋的鞋跟,彰显她两条笔直的腿格外修长,而她的驼色高领毛衣虽然肥了一些,却依然可以感觉出她纤细的腰肢。

沙美丽旁若无人地拉她的《多瑙河之波》,纤弱的胳膊轻松地拉开和推回沉重的手风琴风箱,右手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运用自如,仿佛一个小学生在认真写作业。

叶片儿左胳膊围在胸下,右胳膊肘撑在搭在腰间的左腕上,右手的手指摸着刚刚刮过胡子的下巴,凝视着沙美丽的侧脸,心想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我的眼睛只能看见她,别的我谁都看不见。

当沙美丽结束《多瑙河之波》的演奏之时,右手优雅地微微抬起,头自然地向右边倾斜,犹如窗外有无数个观众,不过叶片儿知道那观众席中没有自己。

沙美丽走到一张办公桌前,先是哈腰把手风琴放在桌上,然后两手拨下双肩上的手风琴背带,整个人终于和手风琴分开了,然而叶片儿只能抑制住内心的躁动,虽然那脑后上方不时晃动的马尾辫,撩得他心乱。

夜幕这时候已经彻底降临了,沙美丽拉开办公室的门走了出去,在走廊上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娇弱的“啊”,叶片儿猜想她是去厕所了。

片刻之后,伴随着又一声“啊”,沙美丽回来了,用门后其中的一条毛巾擦干湿漉漉的手,拿下挂在衣架上的浅灰色风衣和乳白色皮包,穿上风衣背起皮包之后,从风衣兜里掏出纱巾系在脖子上,然后拿起办公桌上的一串钥匙,对着叶片儿摆了一下头:“走吧。”

叶片儿只好走出办公室,沙美丽又“啊”了一声,走廊上的声控灯亮了。

沙美丽用钥匙扭开门鼻上的锁头,扣上之后锁上了门,两个人默默地下了楼,走过校园不大不小的广场,传达室师傅已经微笑着站在门口,沙美丽说:“张师傅不好意思,耽误您下班了,我明天要到区里比赛。”

张师傅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没关系呀沙老师,祝你拿冠军呀。”

叶片儿对张师傅点了点头:“谢谢张师傅。”

张师傅对叶片儿摆了摆手:“不谢,不谢,——哎呀,年轻真好,年轻人真幸福!”

一弯明月,点点星光,秋风在桔色路灯下低吟,叶片儿问沙美丽:“你刚才拉的那首世界名曲,是准备明天要到区里参加比赛吗?”

“嗯。”

“你拉的真好,我还以为你要给同学们演奏呢,心想你们学校不简单嘛,小学生的音乐修养这么高。”

沙美丽停下脚步,对着路灯看左腕上的手表。

叶片儿说:“美丽,你肚子饿了吧?广州市场新开了一家东北饺子店,皮薄馅大……”

“你少跟我提饺子……”

“美丽,我只是想你这么瘦弱,那么大的手风琴你抱了半天,早就饿了,——我想请你去吃那家东北饺子……”

“我再说一遍,你少跟我提东北饺子!”

“咦,奇怪,饺子没得罪你吧?”

沙美丽转头就过了马路,叶片儿紧紧跟在她的身后,沙美丽头也不回地说:“我要回家,你别跟着我!”

“你回家跟阿姨打个招呼,咱们去吃……去吃点儿东西,吃完了我再送你回来!”

沙美丽突然又停下了脚步,抬起眼皮看着叶片儿:“我再说一遍,你别跟着我,我就要到家了。”

“我自行车放你家楼下了。”

叶片儿说完,在心里嘀咕着:你老师跟学生说话呀,——我再说一遍,我再说一遍的……

沙美丽朝着她家的那幢楼走去,她就职的学校与她家距离不远,叶片儿就把自己的自行车,支在沙美丽家的门洞里了,——当时还没有出租车,坐公交车又不顺路,因此刚才他突然决定去吃饺子,是打算骑自行车带着沙美丽去的,没想到沙美丽跟饺子有仇。

叶片儿跟在沙美丽身后,很快就走到了沙美丽家楼下,沙美丽正要上楼,叶片儿在她身后说:“美丽,咱们两家从前关系那么好,你我又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

“你最好别跟我提从前!”

“我知道你一直没有男朋友,我猜你应该跟我一样,——你心里也有我。”

沙美丽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上露出一丝讪笑:“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厚颜无耻无耻的人,——如果我有男朋友了,你不会再来找我,我愿意找个男人在我身边……”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宁缺毋滥!”

这时有个男人走进门洞上楼,对着楼道大喝一声,声控灯亮了。

叶片儿等着脚步声升上楼梯之后,才对沙美丽说:“你说你宁缺毋滥,还想随便找个男人在你身边,这不是矛盾吗?”

“这并不矛盾,我的宁缺毋滥,是针对你的。”

“我到底怎么了,你要这么针对我?我真是比窦娥都冤!”

“这里好像有回音,到外面去说。”

沙美丽走出门洞,看了看一楼的玻璃窗,走到了一棵白杨树下。

叶片儿跟了过去,一只手扶在白杨树上,摸到了白杨树的一只眼睛,——这棵白杨树,几乎全身都长满了眼睛,正望着眼皮底下这对痴男怨女。

“美丽,我诚恳地请教你,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人?请详细告知,我尽量朝着你喜欢的方向去努力,好吗?”

“我喜欢罗切斯特那样的男人……”

“这我可以做到。”

“你做不到的!”

然而叶片儿对此有些踌躇满志,沙美丽在师专就读期间,他们有一段时间频繁通信,沙美丽早就在信中说她喜欢《简•爱》,他于是乎就买来《简•爱》原著阅读,还把1970年由上影配音的那部电影,一连看了两遍,罗切斯特“简”、“简”、“简”的呼叫确实极富魔力,导致全中国不少文艺女青年,似乎都爱上了这个老男人。

“美丽,你说我哪方面做不到呢?是品德,还是性格?”

“品德和性格要通过一些具体事件,才可以知道的,但外形是直观的,一眼就能看到,——我不喜欢长得太好看的男人,我尤其不喜欢奶油小生。”

叶片儿笑了,他自认自己不是奶油小生,唐国强才是,电影《孔雀公主》中的王子唐国强,把男人的奶油气质发挥到了极致,于是乎他说:“唐国强就是奶油小生,——据我所知,不少女性很喜欢他,你不喜欢他吗?”

“我不喜欢他,我只喜欢罗切斯特,——我喜欢那种相貌粗粗拉拉的,内心却特别丰富的男人。”

叶片儿笑不出来了,因为他才二十郎当岁,不可能一下子就达到罗切斯特那样的内心世界,他沉默了片刻,说:“我很想把自己的眼睛挖掉,然后这样呼唤你,——沙,沙,沙……”

“你自残不算,人家罗切斯特是一场意外……”

“也好,我可以想办法意外失明……”

“你这很明显就是在威胁人嘛,以后谁还敢再理你了?!”

“沙美丽,你知道我心里一直都有你,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曾经你喜欢张洁的短篇小说《谁生活得更美好》,我就把张洁发表的所有小说都找来看,她那《沉重的翅膀》又臭又长,我也……”

“住口!你明明知道张洁在我心目中的位置,你还敢在我面前诽谤她?!”沙美丽终于生气了,她的声音自觉不自觉地高了起来,“她是当代中国最伟大的作家!”

叶片儿知道自己踩到沙美丽的地雷了,他慌忙站在原地,不敢擅自行动:“我现在就向张洁道歉,张老师对不起,您是当代中国最伟大的作家,我所爱的女人爱上了你,我只有也必须尊敬您!美丽,请允许我说下去,——你曾经还喜欢惠特曼,我私下就背诵惠特曼的诗:我坐着,观望世界上所有的忧患,所有的压迫和耻辱……看着,听着,一声不响。”

“你跟我说这些,是想表达什么呢?”

“我想表达的是:我爱你沙美丽!”

沙美丽脸不变色,心估计也没有加快速度,她捂着嘴巴打了一个哈欠,懒洋洋地说:“你回家吧,我明天还要参加全区的中小学教学比赛,今晚应该好好休息才是。”

“好吧,我这送你回家。”

“这么近,不必了。”

沙美丽说着,袅袅婷婷地走进她家的门洞。

叶片儿蹬上自行车,围绕着沙美丽的居民楼骑了一圈又一圈,那是个不靠脸吃饭的年代,他的英俊潇洒在沙美丽面前,没有构成任何优势,也算是他生不逢时吧。

刚才走出沙美丽的学校时,叶片儿还有些许的饥饿感,此时此刻他丝毫都不饿了,看来是被沙美丽气饱了,——从前住筒子楼的时候,不时地听左右邻居的母亲,说被自己的儿女气饱了,他始终认为那简直就是无稽之谈,如今通过自己的亲身体验,他不得不相信:人,真是可以被气饱的。

他骑自行车骑得满身是汗,最终站在沙美丽家楼后的公交车站旁,正对着沙美丽房间的玻璃窗,沙美丽在窗帘后面的灯光下走动,从她的身影可以看出,她的心灵完全不受叶片儿的影响,她甚至还双臂向上以及向左和向右,愉快地做着伸展运动。

叶片儿一边抽着烟,一边回顾着与沙美丽曾经的点点滴滴,心头突然响起了《在巴黎的天空下》的旋律,他感到十分诧异,不知是自己从敌台偷听来的,还是看老电影时的残留印象,因为市面上并不流行这支曲子,他喜欢当时正火的歌星张行,他那盘磁带里有一首歌叫《多少次歌唱》,叶片儿认为这首歌才符合自己目前的心境,然而令他匪夷所思的是,《在巴黎的天空下》就是挥之不去。

沙美丽的房间终于关灯了,叶片儿却依然凝望着那个已经黑下来的玻璃窗,想象着玻璃窗里面的那个人。

童年的时候,父亲经常带他去沙美丽的外祖父家吃饭,因为叶片儿的爷爷去世之前,把叶片儿父子托付给沙美丽的外祖父,当时叶片儿的母亲已经病逝。

总是在星期天的时候,沙美丽的外祖母会包很多饺子,这天叶片儿就会跟着父亲,到沙美丽外祖父家等候饺子出锅,有时候沙美丽也会过去,他们一起吃喝玩乐,那是他至今吃过的最好吃的饺子。

后来父亲娶了继母,继母对他百般嫌弃,因此在叶片儿的记忆中,只有在沙美丽的外祖父家,他才享受过家庭温暖。

沙美丽的房间台灯亮了,不久又黑了,叶片儿想沙美丽应该是去了一趟厕所。

叶片儿抽了一夜的烟,地上全是烟头。

鉴于全中国人民都没有养成良好的文明习惯,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叶片儿并没有收拾自己扔在地上的烟头,骑着自行车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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