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土匪,东洋狗》第二十章(一)——张宗铭
张炎发现,过去热气腾腾的张家大院变得冷清多了。他穿过第一个大院和厢房,也没见到一个人影。直至进入大院正厅,才看见王妈坐在椅子上与妈妈说话。
张炎上前去拉住王妈:“妈眯,你真的要走吗?我舍不得你走呀!”
王妈不禁泪流满面,紧紧地抱着张炎:“我的崽呀,妈眯就等着看你最后一眼啦!不是妈眯要离开你,是当今的政府不准许剥削人,也不准许被人剥削。政府要为我们安排工作,妈咪……实在是舍不得离开你呀!”
“妈妈,不要叫妈眯走,不要。”
“妈妈正在和王妈商量哩。王妈呀,你看,炎炎是你的奶水喂养大的,没有你的奶,谁知炎炎会成啥样?炎炎一直都叫你是妈咪,你走了他会不习惯的。你也四十多岁的人了,乡下也没几个亲戚,莫如照我说的,与我大哥把事说定了,一切顺理成章,名正言顺。你从此不要再叫我大小姐,也不是留下来服侍我们。我们是平等的,谁也不剥削谁。我从今天起就下灶房学做饭做菜,与你们一起操持这个家,天底下不怕有学不会的事。”
“这样,叫人多难为情!万一杨大哥不答允,我这脸往哪里放!”
“这事,云轩曾对他提谈过。只是这些日子事情实在繁乱,就凭白无故地耽误了。我杨大哥呢,自幼无爹无娘的,好容易成了亲,又……说起来也怪可怜的。你呢,好端端的有一个家,叫日本人的炸弹炸得家破人亡,现在还是孤零零的一人。你没看见吗,炎炎爱你、也爱他的杨老伯,这家,不能没有你们俩呵!这光景,我们的家能不能支撑,一家子是不是能一起生活,王妈,我吃不准啊!”
唐维绮不觉伤心地哽咽起来:“我是侍奉主的人,无论我的命运将如何,那是主替我安排的。我惟独放心不下的……就是炎炎,他这样小这样无知,我们这辈人的罪孽不应当由他替我们偿还!”说着说着,妈妈已经泣不成声了。
张炎禁不住抱着妈妈哭泣起来。
王妈急忙抱着张炎:“大小姐,你莫伤心,莫哭。上邻下坎都晓得张家是个好人家,哪会走到那种田地去?快莫伤心,倘若杨大哥不嫌弃我的话,就是做牛做马,我也心甘情愿。”
唐维绮破涕为笑:“说真的,前些日子里,我看到大嫂一见到解放军、公安人员……那副模样,心里难受极了。这阵子农会的帐算是清了,这家刚清静下来,可是……居委会的、派出所的、政府的、清理教会的又一泼泼的来……居委会的来这里,要我这支援那捐献;政府的来人动员我,把家里的金银卖给国家;派出所的来人,要我们真心实意地支援“抗美援朝”,不要口里说一样,背后做一套;那清理教会的公安来,要我揭发检举牧师和教友,还这怀疑那怀疑的……王妈,我的好姐姐呵,现在做人……真难呵!我的心……说不出个滋味呀!”
唐维绮用手巾蘸了蘸湿润的眼角:“这些时候,我提心吊胆,也开始害怕见到这些官家人了。你是晓得的,守园子、看门的、做针线的、灶房里的、管帐的、在商行里做事的……差不多上百人,我执意关闭商行,政府说关门就是破坏!就是抵触!我们硬起头皮支撑起工厂、商行、货栈……我们又被说成是不法资本家和奸商!——做呢,我们是搞剥削;不做呢,是破坏是抵触。我们里外不是人,成天被人骂。现在,我们退了家里所有的人,我自己料理家务,甚至……去找工作干,我受够人们的嘲笑和指责了。可我……有一颗心总悬吊着,预感这家里迟早会出事情。你和杨大哥都是受苦人,政府不会亏待你们的。我只为炎炎和云轩担心呵!”
“妈咪,妈妈都流泪了,你就不要走了,好吗?”
“妈味是怕……你们这一家子……难做人呵!”
这时,张云轩与鄢正甫穿过走廊,向客厅走来。王妈带着张炎急忙离去。
张云轩老远就喊道:“维绮,家里来稀客了!”
唐维绮应声至大院中,眼前站着一个黧黑瘦削的男子,他穿着一身洗得褪色了的军衣,和善地注视着她,大方地伸出手来。唐维绮毫不迟疑地也伸出手去,她清楚,眼前这个并不起眼的男人,一定是云轩多次提谈过的鄢部长!
“介绍一下吧,鄙人姓鄢,名正甫。”
“早听云轩说起过。请进请进。”
三人进了后院的小客厅,唐维绮待鄢部长坐下后,返身出了客厅。鄢正甫一抬眼便看到那遒劲的宋书直幅,不禁起身上前审视。那飘逸秀美的右幅是:“函关雪霁旅人稠” ;左幅是:“轻载驴骡重载牛” 。他仔细端视印章,一是:“龙虎榜中名第一;烟花队里醉千场” 另一印章落名则是“唐寅” 。看定之后,他又后退几步再次审视,心绪完全沉醉在诗情字意之中了……直至唐维绮亲自端上荼来,他才回过神来,退回太师椅上。
这是唐维绮第一次为客人端荼送水,听到鄢部长连声道谢,不觉有趣地掩口笑了笑。
此时,鄢正甫问道:“这幅字是唐寅的真迹?”
张云轩不加思考便道:“当然。”
鄢正甫有些老套地拱了拱手:“请张会长赐教、赐教。”
张云轩端起茶盅:“赐教不敢,说说来历还是可以的。你知道的,我们张家传至十四代,多是集官商与官宦为一身。从明代起,曾祖辈便是宫廷的采买,官至四品。家系中各房各支的人,在江南、两广为官的也不少。唐寅从年轻至老年,名气大得惊人。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商贾巨富,多以拥有他的字画而炫耀。曾祖当时正好在江浙一带经商,绞尽脑汁想弄到一张唐寅的字画。打听到唐寅与苏州城一名妓长久往来,于是托人用一千两银子买通这名妓,又花了一千两银子弄得这幅字。这幅字家谱上有此记载,老祖宗代代相传至家父手上……而今传到我的手上。”
“三八年我在安徽与日军作战负伤回到贵阳养伤时,碰上大学的校友,他负责押送故宫文物到贵阳。我请老校友到家小叙时,他也就此诗文说了看法。依他所说,唐寅科举受株连后,风流浪荡的才子祝枝山常与他去妓院,借此摆脱心中的气忿与失落。故此,确实自刻两颗印章,一是:江南第一风流才子;二是你现在看到的。但是,该直幅上的诗文出自他晚期的名画“函关雪霁图轴”,且又盖上“龙虎榜中名第一;烟花队里醉千场”的印章,这真是怪而又怪,奇而又奇的事情!这字确是唐寅之手笔,根据家谱的叙述与佐证,是绝对假不了的。”
鄢正甫长长地嘘了口气:“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按诗词格律而言,我奇怪唐寅这样的人,咋在‘轻载驴骡重载牛’中连续使用五个仄声?听张老兄这么一说,或许是又印证了唐寅的不拘与轻狂。在今天,能在你的家里看见这样珍贵的文物,真是万幸中的万幸!”
张云轩道:“唐寅是江南才子,驴骡二字,在江南方言中是入声,也可作平声字,这一点到无须置疑。你不晓得,为了这幅字,我简直伤透脑筋。前些时候,省里收集文物的同志来家里,动员我将一些雍正、乾隆年间的青花瓶、五彩瓶卖给国家。这幅字,他出价不超过三百万元(三百元人民币)!我倒不是为钱生气,你想想,四百年前花二千两银子买来的传家宝,他开价三百万人民币!这么轻易到手这样便宜的货,他买去后会好好收藏?他根本就不识货!这样的传家宝……我与维绮为这事想了好久……哎,不说这些了。咋,今天你咋路过这里呢?”
请阅读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