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忘却的记忆,六四木樨地现场见闻。

来源: 2019-06-03 02:18:22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三十年过去,弹指一挥间。

为了纪念当时逝去的许多生命,现将我自己在1989年6月3-4日在木樨地附近的亲眼见闻写出来。我记性很好,保证每个细节都真实可靠,全是亲眼目睹,听说的事也都经过了事后核实,可留作历史存档纪录。希望有更多的目击者能写出自己的见闻回忆,大家可以互相佐证,还原历史事实。

我当时是大学生,每天都要在天安门广场待很长时间,5月底以后天气炎热,我一般都是晚饭后去,半夜回家睡觉。

6月3日傍晚电视中发布通告,说戒严部队要在当晚采取行动,要求市民不要出门上街。看到电视通告后,我立即出门去广场,当时是7点多,在西长安街沿线没有看到军队。

家人和朋友后来告诉我,在8点多军队从各军事大院出动,被市民堵在各段路上,不久就传出了枪声,在一开始有橡皮子弹,后来就是真子弹了。我的一个邻居被橡皮子弹打中了腿,还真算是幸运。

到广场后,我发现学生比前几天多了数倍,而且还有很多学生在不断涌来。广场上的同学说下午在六部口截获了装载武器的车辆,引发了冲突。我看到有学生在广场上展示缴获的武器,在人民大会堂里,是无数头戴钢盔的军人,他们也在眺望广场。

9点多有人说西边开始打枪了,我离开广场向西去看看情况。在西单路口,看到两辆卡车,上面都是赤手空拳的武警战士,市民与武警没有发生严重冲突,只是将军车向北推行,有战士被石块打破了头,立即去了附近医院,其余的战士都没有反抗。

不到10点,在复兴门桥上,我听到了从西边传来的枪声,也看到了第一个死者。这是个男青年,腹部中弹,伤口非常大,白衬衣的下半部分已经全被染红,被人用板车向东拉去。

大约10点,我到达木樨地,这时的枪声稀稀落落,但也一直没断。木樨地桥上是横摆的两辆加长公交车,基本堵死了道路,只在南端留有大约1米的缺口。车顶上有两个学生趴着,打着一面北京中医药大学的旗子,旗子已经是有些破烂了。

在西边,离公交车20米外,是被阻挡的军队。最前方是几排手持防爆盾牌的战士,他们后面是拿木棍的战士,没有看到拿枪的。再向西看是满街的军车,有坦克,装甲和卡车,战士都头戴钢盔,在灯光下很显眼。

我当时先是在公交车的北端,向戒严部队张望了一会儿,扔了几块碎石。然后想去南端,因为那里有一个豁口,可以看得更清楚。刚一转身,被人拍了张照片,闪光灯晃得我失明了几秒钟。等我能看到时,也找不到拍照的人了,估计是被便衣留影了。

继续往南走,我走过了两辆公交车的交接处,接口还真严实,我想看一眼军队,但什么都看不到。当时路上的人密密麻麻,我感觉像刚散场的电影院,往任何一个方向移动都不容易,我向南走的也不快,人实在太多了。

这时,我记得是10点半,在我的前方,公交车的南端,也就是我想要去的地方,第一次传出了密集的枪声。我和枪口的距离不到一辆大公交的长度,10几米,但什么也看不到,眼前只有黑压压的人群。这是机枪的声音,我跟身边的一个陌生人说:“肯定是朝天打的!”。然后,我抬头想看看飞向天空的子弹,没看到。当我再看向枪响的位置时,突然发现路灯好像很明亮,原先站在我和路灯之间的人都不见了。

隔着几个人,我看到了正在喷火的机枪,两个戴钢盔的士兵趴在地上,就在公交车头的旁边,机枪是平射的!在我和机枪之间,已经躺了一地的人!

我立刻趴下,头也不敢抬,听着前方的机枪一直在打,仿佛有几分钟那么长。实际上当然没有那么久,但我真无法算出有多少秒,当时除了枪声,我的世界什么也没有。死亡原来是如此之近!

漫长的等待之后,枪声终于停了。我听到有人在跑,但我没敢起来,又等了片刻。两颗催泪弹落在了身边,更多的人在跑,我听到枪声一直没有再响,才爬起来向北跑。能跑的人很多,比我估计的要多,我原以为没几个人能躲过机枪扫射。有一些人比我离机枪更近,但他们也幸运的没有被打中。有四个学生抬着一个人,应该是他们的同学,血从他的身下流出,像拧开的水龙头,我当时在想:“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

地上有很多尸体,一直到路的北边都有,没能大概统计一下数字。我原以为在这次扫射中会有几百人被打死,主要是因为当时人太多了,我想伤亡的数字可能会很大。但事后据开枪地点仅几百米的复习医院统计,死者在50人左右,这还包括了后来的枪击死者。

我本来跑得挺快,但在路边取自行车耽误了几秒钟,成了路上的最后一个人。这时候如果机枪再响,我就肯定报销了。车只骑了几秒钟就不得不停下来了,催泪弹还真是厉害,双眼哗哗的流泪,什么都看不清,过了大约10几分钟才好。

在这期间,人们一直在高喊“法西斯”,换来的是一阵阵的枪声,其中有很多子弹发出像闪光雷(一种花炮)一样的爆炸声。

休息了一会儿后,我想得回家报个平安,绕道继续西行。在钓鱼台的北侧,看到上百辆的卡车,载的是首钢工人民兵,要去协助戒严部队的。我跟他们说部队开枪杀人了,还差点被他们扭送公安局,赶紧撤了。5日上午我再次路过这里时,看到那些卡车都已经被烧了。

12点左右,我来到公主坟,还没看见人,先迎来一阵枪声。路上的所有人都扔了自行车,趴在地上看,有一批步兵拿着自动步枪在前行,他们走得不快,像在散步,不时的向四周打几枪。还好,这是最后一批戒严部队了,再往西没有碰上别的军人。

一路往西,不断地得道消息,在公主坟,翠微路,五棵松,永定路,玉泉路都有人被打死,2-3人到5-6人不等。我认识的一个朋友很倒霉,他是清华的学生,高大健壮,是校队主力。当天晚上他从外地坐火车到北京,然后坐地铁回家,一群乘客刚出地面就遭到扫射,他被枪击中,一个肩膀被打粉碎,事后还险些被算做暴徒。我另一个同学的弟弟,首师院的大学生,死在了这一晚。至今为止,这是我唯一认识的死者。

6月4日一早,我出门想去天安门看看。在五棵松,301医院的门口,看到有一片血肉模糊的东西摊在路上,约一寸多厚,1-2平米的样子。路人说是被坦克压烂的尸体,因为不知道死者的身份,没人来收尸。(事后核实的情况是,此人是附近的居民,3日晚被打死在路上,随后被一辆军车压碎脑袋,由于身份难辨,没人收尸。4日一早,就在我到达现场前几十分钟,被一队路过的装甲车压烂。)后来,在我中午回家时,正好看到有一位大爷拿大铁锹把尸体收进了一个黑色大垃圾袋。

在翠微路,看到路口有一辆侧翻的军用卡车,已经烧得只剩下框架,车内有几个尸体依稀可见。看起来有5-6人,都被烧成了碳,只有普通人的一半大小。(后看中央台新闻报道,这些都是戒严部队官兵,一天后有军人来收走了尸体。)

再往东,不久到达军博,看到军博路对面的一座大约20层的居民楼被打得体无完肤,不知道楼内有多少伤亡。然后,又看到了大量的军车和军人。

我出门比较早,一路人都很少。但到这时已经是9点来钟,路上已经是人头攒动,市民们围住了军车,在跟士兵争吵。看到这一拨士兵很友善,没有开枪,更多的市民涌上了大街,围堵军车。我跟一些士兵聊了天,得知这是28军的部队,他们都没有子弹。车队很庞大,我估计有上千辆的军车,没有坦克和装甲车。在部队中央有几辆很少见的越野车,四周是身穿迷彩服的战士,个个身材高大,武器精良,估计保护的是军首长。没有一个市民敢接近这些穿迷彩的军人,都在四周和身穿普通军服的战士说话。28军的战士都不敢相信,就在前一晚,在同一个地方,军队开枪杀死了许多市民。

往东再次来到木樨地桥,发现这里停了一队装甲车。两辆大公交再次被横摆在桥头,拦住了军队,第一辆装甲车撞击了公交,但马力不够,没能撞开,整个车队被迫停下来。有市民用催泪弹把驾驶员从装甲车里熏了出来,驾驶员出来后捂着眼睛满地打滚,疼得受不了。然后市民又把后面的装甲车驾驶员都拽了出来,并开始烧车。我惊讶的发现,28军的战士竟然袖手旁观,眼看着装甲车战士被打,装甲车被烧。我问了一个战士,他说这些装甲车不是28军的,上头没让管。

我在和战士聊天时,身边不远处的一辆被烧的装甲车突然发生爆炸,紧闭着的车后舱门都被炸开,热浪滚滚。车内肯定装有弹药,幸好没看到有人受伤。没多一会儿,30多辆装甲车全部被烧,仅剩最后一辆,有市民驾驶并朝路过的直升机开枪。后来这辆装甲车开到了北大。(事后得知,这些装甲车是38军某装甲步兵团的,准备向天安门运送补给,一大早路过五棵松时压碎了那具尸体。)

当天28军退入了军博,把那些烧毁的装甲车摆在军博门口的广场上当掩体。

后记:在天安门广场开放后,我第一时间去看了一眼,纪念碑上的弹孔清晰可见,在栏杆上,雕像上,碑体上都有,但确实不算太多。纪念碑四面的台阶,最下面的2-3层都被坦克压烂了。

最后讲个真实的笑话,一个戒严部队战士真诚地对我们说:“你们北京太危险啦!这么多的暴徒!如果我们不来,你们怎么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