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汇报过6月4日寸前到当天耳闻目睹的几件事儿，今起继续关注在那之后半年里的事情。
1989年6月中下旬，戒严的大兵还有一部分是在夜里睡人行道的呢，一天傍晚，我和学长洁男骑车抄小路奔北郊，去一家语言学校报到。本来呢若是在平和的时期，我们会上北四环，骑在宽阔无车的车道上，因为内时候从四元桥到学院路之间那一段北四环已经基本上铺得差不多了，一到傍晚，那段宽敞的路面就成了避人耳目式的幽会的场所，一对对儿来回走动的情侣，通常都是一个已婚身份加一个未婚身份，我就曾在那儿碰见过系里一个挺有名望的教授，带了他年轻的马子，悠然自得并排骑在还没竖起中间隔离板的四环中央线上。然而在血与火的六月洗礼期，谁敢走那里呀，万一不留神自行车轱辘碾了睡街的六四大兵，还不彻底找抽哇。于是穿小营，拐大屯儿，不放声唱歌，不大声骂鹏地骑行，即便如此，一路上还是感觉两旁半拉子高的树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似的。
来报到的还有个清华副教授，刚评上的，不爱言语，特老实巴交一人，他爸刚过世，他白天却连黑纱都不敢戴，说怕被戒严大兵瞧见给错误解读了，就趁夜色从清华东路往大屯儿这边悄悄地移动过来。
在春夏之交血与火拚的风波过后，凝重的社会气息令出国成了很多毕业生萦怀于心的渴望，被界定成一桩比党还要伟大光荣正确之举。内一时期，陆续有语言学校开了英日德等鸟语班，想去英语班的人最海了去，名都报不上，就算报上了补习完了，还得拿整月工资去黑市换美子，再去交钱报考托福鸡阿姨，就算最后考来个录取通知书吧，还可能被拒签……从考托到拒签，这些步骤老哥XD我都亲历过，只不过是后话。话说当时周围有人开始议论起小语种来，要走捷径，避开竞争锋芒，快点儿跨出国门，其中有个首批进入腰胯BP机社会阶层的哥们儿，也不言语一声就去新街口报了德班，捧回教材每天念叨：莱比锡，Ich Liebe Dich!
我曾把德语当二外学过俩仨月，但不得要领，至今只记住报纸是“踩痛根”，杂志是“菜吃了腹疼”谮么俩词儿，BP机阶层那哥们儿的一个同事在德班结业后还真去了德国，五年后当我飞去法兰克福找他，指望他开车带着四处兜风呢，他连电话都不接，后来得知，直到回国他也没找到过正式工，一直干的是arbeit。对正式工的预期让我当时就避开德班，正巧此时，我被一位六•四过后在背后打过我小报告的师长（师生的师，不是军师的师）推着去了日班。那师长向组织部门报告说我上街游行，还说我某日某时在某处跟谁提到过毛主席语录：凡是镇压学生运动的人，都没有好下场……这些都是两位善人善心的领导在半年多以后先后告诉我的。
开课头一天，一个负责语言学校总务的大妈勤快地张罗着，把教室规整得干干净净。听人说总务大妈正在积极靠拢组织，争取在血与火的洗礼期间入党呢。大妈告诉大家待会儿要请个人来讲话，是文化部长他家一亲戚，还别说那部长亲戚特贫哎，在全体学员的掌声中致词，说日班应该起个班名，叫“特高课”，还说要记住日语单词儿是不带清辅音收尾的，Night要着重地念成“奶头”，毛泽东念成“谋她裤头”，还有小姐这个昵称，得拉长音，慢悠悠地念：“捏~~枪”……
兼职校方领导的是个副局级的资浅官倒，和现在比内时候的官倒都不能算资深。在沸腾的红五月期间，他也上过街游过行呼过口号，此时被上级党组停职，正在写检查。他隔三岔五来探班，每次都会坐上讲台发表些讲话，比如讲说现在西方各国都在经济封锁中国，只有日本人悄悄来做生意的干活，怕进来挨揍，不敢轻易透露客房号码，问是不是住昆仑二四九呀，他却非说自己是二百五。再就是偶尔翻翻给我们上课的老教授放在讲台上的语法书，说成天在课堂上分析语法结构啊助词什么的，是纯属浪费时间的外语教学法，，还说语法书是天下一大抄，谁都能出，他也出过一本。
请来上课的老教授是外国语言文学院里德高望重之人，讲台上那本语法书就是他出的。此外，还有个被他带来负责课间考试，批改作业，带我们朗诵的小助教，本科才毕业的二十三岁的燕子。
燕子浓眉双皮儿大眼，发短胸丰椭圆脸儿……我至今留有一张当年学习班结业师生合影，贴出来的话足以能够佐证上面说过的这几点，照片里的燕子有意无意挨坐在我的右侧……可她时下里还活跃在京城的工作岗位上，所以还是找一张假装的形象代言一下吧──
诚然，就算贴出原装的那张合影，燕子的肤色偏黑还是偏白，皮肤油性还是干燥，这些特征单从照片上也是看不出来的，此乃后话。
作为学员的我，和作为教师的燕子之间最活跃的互动，无非是在课上，她有时别出心裁，让我们轮流上讲台，用日语演小品，扮国民党军警宪特和地下党的角色，教地下党的角色说“民休”“呆某”等几个词儿。“民休”是民主的发音这我知道，问她“呆某”是不是谁的外号，比方说时任总理的外号，她说：瞎说什么呀才不是呢，“呆某”是示威游行的外来语发音，源于Demonstration，而鹏字的日语发音是ホウ，和アホウ的ホウ同音。我问那アホウ是什么意思，她说是大阪方言啊，有汉字吗？有，日文汉字写成“阿呆”，相当于北京方言傻逼的意思。
然而课下她却从不跟我们闲聊半句，似乎刻意要拉开一段冷漠的距离。我对她既无法动心，也没有过自信，或许是因老教授把她介绍给大家时就说过她有男朋友，又或许是因她刻意一幅严肃的面孔，突出了师生关系，树立了师道尊严。开课没多久，就碰到了高温天气，经常热得我们光膀子光大腿只穿一条内裤去水房冲凉，有时就被提前到达学校的燕子撞见，有几次我还和她在水房碰个正着，好生尴尬，被她看见我不去健身房不晒太阳的肤色如此惨淡苍白，我还能留有什么自信呢。
一起来报到的洁男午休时非要我留在休息室里背单词，由他去食堂替我打饭，热情似火又过火，劝也劝不住。这位西京哥，甭管跟谁一开始都是殷勤周到得令人受宠若惊，唯好景不长，六月天说变就变似的。我们聚在休息室里调侃那个清华副教授，问他一把年纪的又混上职称了干嘛来学外语，他说为出国，我们再问，清华副教授不够牛逼呀还奔出国？他说跟出国比，正教授都牛逼不起来。内时候的“出国”就是那样令人义无反顾，那两个字，写在纸上都比其它字格外泛光亮，我们这一班出国迷里还有个南方来的帅哥，出国之心义无反顾到了什么地步呢？到了跟新娘只在洞房里缠绵了一宿，第二天就毅然提起裤子爬出洞房来报到，晚上就住在休息室。
才破了处的他，边上课边思新娘，苦熬过三个多月，熬到了国庆节，新娘请假打南方乘火车来看他那天傍晚，隔壁机关礼堂放电影，一部叫《百色起义》的新片，还带个加片，我和洁男去看了一小会儿，觉得没劲，边看边嘀咕，你说男主角那人吧，一不满意就喜欢话里透狠的，记得有两次还说要放血呢，一次是1987年初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内部讲话传达到在校生层次，说专政手段不但要讲，必要时要用，不怕流血。另一次是在两个多月前的4月25日口头指示“阿呆”等几个常委，说用20万人的生命换取20年的稳定……可不是么，洁男说最烦那个痰盂了，每次见外宾都放个那玩意儿在茶几下，正对着镜头还。我理解洁癖得连门把都不愿拿手去碰的洁男，看到那个痰盂会恶心到何等地步，会不会勤工俭学时因个头啊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遭受过铭心刻骨的歧视，才有了今日痰盂翻身大反击？要不怎么在会见华裔血统的阿基诺夫人时痰盂就没了呢？我俩嘀嘀咕咕到这里，决定不看了，回去找南方帅哥下棋。
一回到休息室窗外，就觉得玻璃微颤，一下下有节奏地哗啦、哗啦……不会是地震吧，是的话得赶紧叫南方帅哥跑出来呀。
休息室的门是从来不锁的，也没上锁的地方。就在我俩前脚跨进门槛，后脚还在门外之际，工在一起的南方帅哥及其新娘一骨碌爬起站成了Ｈ……南方帅哥一边系带，一边脸都红了口都吃了地说：你、你们不、不看电影啦。新娘则一头埋进如挂前川的长发里。
这场景让我几乎一直内疚到学习班结业，因为门毕竟是我一手推开的。为什么推门的是我而不是洁男，因为他嫌弃一切门把手上被人摸过的痕迹，进出任何门向来是用脚钩踹，以钩代拉，以踹代推。但他从来不好意思踹休息室的门，怕挨对门儿值班室里总务大妈的批评，于是让了我一步，由我上前推开了门。我非有意，乃属于人生经验不足，人家燕尔新婚的见了面，我和洁男就该自觉地将《百色起义》看到底，看到最后一行字幕出尽，看到清场才对。就算不经意推门而入，感到羞愧脸红的也不该是人家两口子，而应该是我们，我们应该怀着歉意道上一句“私密嘛森”。
上课期间，燕子提示过，即便学起这个小语种，也别忘了英语，闲来无事时，不妨多和隔壁英班那些学员对对口语，这样就算结业以后出国的事泡汤了，也能找个导游的活儿做兼职。
天安门风波过后，好些学外语出身的女孩儿到北海啦颐和园等公园门前游荡，看见西方老外就上前问人家要不要导游，拿几次小费就盖过月薪，效果更佳的是跟老外结秦晋之好嫁出国门。我对考导游没兴趣，因为不是女的，能让我来导的西方老外就算有恐怕也只能是单身老奶奶。但是燕子那个关于别忘了英文的提示，倒是一下子提醒了我，让我豁然想起曾注意过的隔壁英语班里的一个南方来的女孩儿……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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