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夏,老烟在北京呆了三个月。我就近给他租了个一室一厅,大部分时间他都自由活动,四处游览,访亲会友。到了最后一个月,他也玩够了,与我的交流开始增多。那阵子我整天泡在搜狐杂谈上拍砖,无心料理家务,连陪儿子的时间都变少了。妻子对此颇为不满,于是向老烟告状。老烟来找我做思想工作,我便把网上发的十多篇帖子给他看,其中大部分是杂文。老烟已经很多年没看过我的文章了,大感新奇,说非常喜欢,我应该继续写,不过与妻儿的关系还是要注意维护。
老烟虽然年逾古稀,一谈起文章来,马上变得精神抖擞、朝气蓬勃,好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他一生迷恋缪斯女神,尽管饱受折磨,依旧痴心不改。我心中感慨,便于次日写了《老烟记事》一文。这篇帖子只花了一个小时便成稿,发到杂谈后,半小时就上了社区首页。我在搜狐混迹一年,还从未享受如此礼遇。当下来了兴致,翻出老烟早前交给我的自传,从里面挑了几个比较有意思的故事,略加编撰,发到杂谈,又是篇篇荣登社区首页。
我意识到这个文本的价值,开始从头看起,结果一下子就进去了。我花了三天时间看完,然后告诉老烟:“我打算在你的自传上投入精力,搞一部作品出来,我相信会有不少人爱看的。你的经历,远比你的小说有看头!”
老烟垂垂老矣,又有重病在身,本来已将一生文字托付空气,没想到我这个多年来视文学为毒药的儿子似乎有意继承他的衣钵,不由得欣喜万分,第二天就跑到百万庄图书城寻找各种传记文学,最后挑中了一本声称“可能是2008年中国最好的长篇小说”,准备像《苏联电影剧本选》那样供我参考。为了保险起见,他没有把书买下,而是从里面摘抄了好几百字的内容。
我耐着性子听老烟逐字念完,然后开始泼他冷水:“从1995年起,我就和文学一刀两断了。我撕掉了自己所写的文章,卖掉了自己珍藏的小说,为的就是变成凡夫俗子,在这个世界上牟取现实利益。过去13年,我奋斗得相当成功,已经从一名穷教师跻身中产阶级。我现在过得好好的,并不想走回头路。我对你的自传产生兴趣,完全是出于消遣目的,而不是要写小说——有跑到搜狐杂谈上看小说的吗?那帮家伙只想看点好玩的故事,说他们喜欢文学都抬高了他们。我既然不想写小说,就没必要看小说,哪怕是中国最好的小说。我当年受你影响,小说已经看够了。从80年代初到90年代中,哪个作家我不熟悉?王蒙、张贤亮、张承志、邓友梅、陆文夫、丛维熙……我实在不想让更多作家到我的脑子里来跑马了。我现在状态挺好,写出的文字都是我自己的风格,没有别人的影子。就连鲁迅也不能再影响我了,他的全集除了书信之类的零碎外,我当年全都仔细看过。
“但是《老烟记事》仍然让我兴奋,给我一种创作欲望。我想把这个东西写出来,虽然不知道要写多久。我已经在网上发了9帖,有了一些基本设想。我准备用‘双第一人称’来写:一个是老烟,他活在往世,苦苦地上下求索,体味着人生无常;一个是烟斗狼,他活在现世,云淡风轻地看着老烟在那里折腾,不时地品头论足。两个视角并行,让往世和现世交织、碰撞,会产生很特别的味道来,而这种味道正是我所擅长的。在创作过程中,我不能受外界干扰,尤其是身边人的干扰,因此你不要告诉我该怎么写《老烟记事》。你要做的是把自传写得更细一些,越细越好。细节是魔鬼,我现在就需要魔鬼。魔鬼能帮我重新构建老烟的时空,让我穿越进去,见到里面活生生的每一个人。我必须见到他们,才能描画他们。在这方面,你是大有可为的!”
感我此言,老烟立即着手修改自传,把容量由40万字扩充到了60万字。但是这项工作并未完成,第二年他就从双层巴士摔下,养了几个月又开始东跑西颠,结果在2010年去浙江寻旧的途中得了重感冒,回到西安便卧床不起,最后撒手归西。
上个月我整理老烟的书信,意外地发现他于2008年10月写给三姐一封信,里面说我在看他的自传时,对建国初期解放军实行的严酷而高度政治化的婚姻制度很感兴趣,想要作番探讨。请她在复信中详细回忆当年与婉如会晤的经过,具体的谈话内容,她的外貌,她的家庭,丈夫和孩子的名字,婆家所在的城市,等等。总之,“越细越好”。说到后来,已经不掩饰自己的真实用意就是想要找到婉如。
老烟的这次努力,源于他新近在《速中通讯》上发表的一篇文章,里面讲述了他的初恋,引起一位叫黄凯的老战友的关注。黄凯有类似经历,当年和自己的女友一道离校参军,本想在革命的航程中比翼齐飞,没想到女友被一位工农出身的老干部看上,通过组织上施加强大的压力,最后两小不得不分手。2001年女友身患绝症,想和黄凯见最后一面,老干部同意了。于是黄凯利用到该市出差的机会,登门拜访,了却她的心愿。她离世之后,老干部给黄凯去了一封信,表达感激之情,说她病得很痛苦,但她走得很安详。
老烟非常羡慕黄君,想有同样的好运:自己也身患绝症,老丁也还算大度之人,只要查出婉如的下落,就能实现再见一面的愿望——至于文燕怎么想,他已经不在乎了。他在回信中告诉黄君,明年南行的最后一程,就是到湖南常宁松柏镇,去寻找婉如当年的工作单位。他不相信这样一个看上去挺有来头的“中心试验室”,会消失得不留一点痕迹。他后来向三姐打听与婉如见面的种种细节,就是为这次行动做准备。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他终究没能完成心愿。
老烟给三姐写信,实属突发奇想,因为三姐久居美国,老烟平常很少跟她联系。那天也不知什么缘故,三姐忽然给老烟打了个越洋电话,问他平安。通话时间不长,却让老烟动了凡心,觉得三姐那边兴许还能榨出一些有关婉如的线索来,便借着我的名头写了这封6000多字的长信。
老烟要是事先问我一声,就不会多此一举了。2007年我在加拿大工作期间,曾经到温哥华见过晶晶。她说她妈已经老年痴呆,住在二闺女家中,连自己的洋女婿都认不得了。每天就是把当年来美国照顾小孙子用过的玩具,一件件从箱子里取出,摆在床头,冲着它们说话,到了晚上再收起来。她能冷不丁想起自己的小弟已属不易,再去回忆小弟的初恋情人,则完全没有可能。
2024-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