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折 扇
时光匆匆，不觉已是八年过去。一转眼间，我就已经二十三岁了。此时已经是南齐高宗萧鸾的建武年间的一个秋天。萧鸾笃信道术，曾经两次聘请鬼谷子入朝，都被婉拒了。鬼谷子知道他阴险奸诈，好听谗言，奢侈无度，终日淫乐。当朝宰相是阮道，听说是个古板而且尖刻的老头子，好结党营私，排除异己。鬼谷子自视甚高，岂肯与这等人同朝为伍！
这些年我在鬼谷子的调教下，精通道学，并触类旁通，由道而入于儒，深得汉学精髓。我出师的那一天，一向深居简出的鬼谷子，颤巍巍地拄着紫竹杖，破例一路送我到了山下，对我殷殷叮咛。临别时他送了两本书给我，一本是被儒者视为旁门左道的《孙子兵法》，另一本则是让人脸红耳赤的《玉女心经》。我拿着这两本书，不知所措。因为这两本书跟我的学业，几乎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鬼谷子在将《玉女心经》交给我的时候，拿竹节一样的手指扣击了一下封面说：“恕之啊，你可不要小觑了它，此中颇有真趣，来日方长，自有用得着的地方。说不定哪天，它就成了你仕途上的敲门砖。不过，此时天机不可泄漏。”
我就像以前对鬼谷子的教诲从不怀疑一样，一如既往地将两本书郑重地纳入怀中，然后洒泪拜别了朝夕相处的恩师。在山上的这八年时间，我总算没有白过，不但学业精进，还在得闲时随兴所至吟哦得一些诗歌，编辑成一卷诗集，取名叫《山中偶得集》，都是些拟咏怀，咏风物诗之类的，鬼谷子还替我作了序，写道：“才思清奇，肌理结实”。这个评语，颇让我的那些同窗们眼红。
在拜别了恩师鬼谷子之后，我的囊中已经所剩无几捉襟见肘。我一时又得不到官方的渠道，结纳上有权势的士大夫。我只得自食其力了，毕竟学问再高，也终究不能当饭吃。种田我不会，能够谋生的，也只有家传的打渔这一行当了。我在出山时，在山上砍了几根精致的紫色柳竹子，以备不时之需。这时候果然派上了用场。我拿这些竹子做成了精致的鱼杆，以蚯蚓为饵，在西湖和钱塘江边上，钓鱼为生。
我是渔民出身，小时候曾经跟着我父亲钓过鱼，颇有心得，又兼且悟性高，因此每每垂杆在水面上，必有所获。我过上了自给自足的生活，西湖边上经常出现我孤单的身影。在钓鱼的时候，我一边阅读《孙子兵法》和《玉女心经》，一边细细地品味着鬼谷子的话。我想老师的话总不会是错的。世人有所不知，我们读书人命苦，十载寒窗，清风明月，对“性”这东西根本就没有什么了解，不像时尚的“宫体诗”那样，摹写的都是些触目惊心的肉体横陈，软玉酥香之类的色色情景。老子的《道德经》中说了：“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这话不无道理。有权有势的人，把什么都给占了，连骨头都不剩下，包括女人。而我们这些倒霉鬼，命中注定只能捞点残羹冷炙。
我私下里认为，人们之所以乐衷于做皇帝，无非是出于两个原因。一是后宫美女如云，二是权力。没有几个皇帝会真正在乎如何去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自然有人争着替他们去做，做好了，便是忠臣，做砸了，就是奸倿。这便是做皇帝的乐趣。不过话说回来，皇帝自然是越少越好，忠臣美女是多多益善。
那一年初夏的某一天，我正在湖边垂钓，忽然间听得一阵嘈杂的马蹄声响。我摘下竹笠，抬头一看，只见从远处驰来几匹大马。为首的马上骑着一个年轻人，神采飞扬，风流倜傥，手里打着一把折扇。我淡漠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这肯定又是一个纨绔子弟了。我收起鱼钩，冲蚯蚓吐了一口唾沫，再将鱼饵抛进湖面。
没想到，那个年轻人却在我的身后勒住了马缰，跳下马来，随即挥挥手，随从们牵马离开了。他就那么微笑着站在一边看着我垂钓，随手缓缓地摇着扇子。
我被他瞅得浑身不自在，——我虽然自视清高，但是与生俱来的自卑感，却让我在这位富贵公子的咄咄逼人的目光下，很难保持着平静。我就反过头去看他。我一看到他那扇面上题写的字时，便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扇面上了了的二十来个字，却是王羲之王右军的字迹，而且还是那幅著名的《快雪时晴帖》：
“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 山阴张侯 君倩。”
我在鬼谷子门下时，曾经跟他研习过王右军的字，自然认得此帖。鬼谷子的入门先生，早年跟王羲之一起，都拜在卫铄卫夫人的门下学习书法。我细细看了那扇子上的题字，估摸着八九不离十是王羲之的真迹，不过可能不是原帖，而是后来他本人题在扇面上赠了人的。但王右军跟我们相隔已有上百年了，不知这年轻人从何处得到他的这件珍品？仅从这把扇子来看，他的出身一定不会简单的。
我心里正纳闷着，这时浮标突然被拽进水里，有鱼吞钩，而且一看浮标入水的深度，这绝对是条大鱼。我心里一阵兴奋，一拉鱼杆，手感很沉，果然钓上来一条四、五斤重的肥大的鲈鱼。那年轻人看了，不觉喝了声彩，摇头晃脑地说道：
“快哉此钩！只可惜钓者无心在鱼。”
我听他的话里暗含玄机，知道这人果然有些来历了，便将鲈鱼放进鱼篓，然后站起身来问他的名字。那年轻人拱手笑说：“在下建康人阮郁，字子斐，方才因见兄台气度不凡，却埋头垂钓，故此驻足旁观，敢问兄台大名？”
我说：“在下鲍仁，字恕之，祖籍东海，后来家父流落钱塘。是山阴鬼谷子先生的门下，因眼下生计没有着落，因此在这湖边煞风景，胡乱混口饭吃。”
阮郁愕然说：“原来是鬼谷子先生的门生，失敬失敬！在下一向钦仰尊师名望，只是无缘拜会。兄台如蒙不弃，咱们找个酒楼，一起去喝上两杯如何？”
我沉吟了一下。说实话，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喝酒了，一听这话，脸上虽然还有些矜持，不过还是忍不住咽了几下口水。我说了句恭敬不如从命，便马上就收拾起鱼杆，随手拎着装着那条大鲈鱼的鱼篓，跟着那阮郁进了附近的一家酒楼。
这时，司马槱忽然打断了鲍仁的话头：“鲍兄等等，你说的这位公子叫阮郁？我好像在前人笔记中读到过这人的事迹。在接下来的故事中，他是不是跟苏小小有一段感情纠葛？”
鲍仁“咦”了一声说：“这话还真给你说中了。不过，你是在哪本笔记中知道这事的？那书里提到我了吗？”
司马槱笑笑说：“这事说来话长。我们还是先听你的故事吧。”
于是鲍仁就继续讲着他的故事。冯小青注意到，刚才司马槱提到苏小小的时候，鲍仁的眼睛中突然闪现出一道兴奋的光芒。这种细节，也只有像她这样细心的女子才能察觉的到的。
——我们俩进了酒楼，我让店家把鱼拿去做道清鲜鱼汤上来佐酒。那店家是我的老主顾，平时我钓的鱼，大半都是折价卖与他的。今天他看和我同来的是位衣着光鲜体面的纨绔子弟，便不敢怠慢，忙叫小二把鱼拿去厨下料理了。
阮郁出手阔绰，一开口就点了十几道大菜，都是我平日里难得一见的。我暗暗估算了一下，这上面每道菜的价钱，恐怕都够我半个月的花销了。席间，阮郁趁着酒酣耳热，便问我说：“我看兄台相貌堂堂，人品不俗，眉宇间蕴藏着铮铮骨气，又是大名鼎鼎的鬼谷子先生门下，正好做一番事业，却为何流落在这江湖上，以垂钓为生呢？”
我听了这话，一下子触动了心事，便猛喝了一大碗酒，抹了一下嘴巴，手里攥了一个鱼头，叹了口气说：“不瞒仁兄，在下出身微贱，祖父鲍照虽则以诗传世，我爹却疏于诗书，不能承继父业，一生落魄。我既无通达之途，又无缘结交名贵，故此只好暂且以渔为生。请阮兄不要见笑！”鲍仁顿了一下，对司马槱说：“司马老弟可能不知，在我们那个时候，是极其讲究门第和出身的。士族出身的子弟，到了一定的年龄，经过人品的评定之后，就可以在仕途上一展身手了。可是像我们这般庶族出身的寒家子弟，基本上没有什么大的前途，只能在官府中充当幕僚，混口饭吃。”
——那阮郁说了：“原来兄台是鲍参军后人！在下目今正在建康忝居一官半职，然而常恨志大才疏，身边没有什么得力的人才，共图大事。这次因公干到杭州来，得遇仁兄，算是三生有幸。在下在建康与朝中权贵颇有交往，待我回都之后，当向朝中公卿举荐你。”
我慌忙拜谢过了：如果有名望甚高的士族肯为你举荐，那么你的前途又将另当别论了。阮郁看我还有几分不以为然的样子，就把展开手里的扇子道：“这把扇子，是当年王右军赠与我家曾祖的，是我的贴身之物，从来不曾离手过。今日我把它留给你，作为信物，但愿它能成为你的敲门砖。”
我慌忙推辞说：“这等重礼，在下如何敢受？！”
阮郁笑着说：“来*****我重逢，你将它还给我便是了。”说着，他便将折扇送给了我。
我双手接过扇子，心里热乎乎的。我向他长长施了一礼。酒后，我俩意兴阑珊，阮郁笑着说：“不瞒鲍兄，这些时日，我在杭州逗留时结识了一位风尘女子，甚为属意，现下阮某就要赴她之约，咱们就此别过了。——你可别忘了方才之约！”
我对男女情事虽是不通，但想来像阮郁这样的才俊，所交之人必然不俗，当下会心地笑了一笑。阮郁自去了。
然而，那阮郁自湖边一别之后，便不见了音讯，我望眼欲穿，翘首以待，可是建康方面根本就没有书信来邀请我去谋职。于是日子一长，我便渐渐地失望了。我跟阮郁两人本来也只是萍水相逢，酒后的一席话，虽然有惺惺相惜之意，原本不该当真的。那年头士族跟庶族的隔阂由来已久，就像油跟水一样，本来就很难在一时半会间得以释解的。那时的阮郁，估计也就是在一时的心头上，脑门子发热而已，随口说说而已。
在那两年里，我从满怀希望到失望，看那柳绿草凋，功名之心，也就慢慢地清淡了。从失意中冒出一丝微茫的希望，是火花；而从希望回到失意，则是泡沫了。这就像垂钓，当你蹲在水边望着浮标的时候，你就是守着希望；而当浮标下沉，你一把拽了上来，鱼钩上却空空如也时，那是失望。我一边继续在湖边钓鱼，一边作些拟咏怀诗，写些字，在街市上换卖点钱，聊以度日。我做了一个穷书生所能做到的所有的事，但是命运仍然跟我过不去，舒展报负的机会始终遥遥无期。
不过，出于文人根深蒂固的虚荣心，我仍将阮郁的那把《快雪时晴帖》的扇子视若至宝，就像握着一根救命稻草。在隆重的公开场合，我都要不失时机地拿出来抖擞一下。杭州的那些附庸风雅的士子们见了，眼里冒火，都恨不得将我一把掐死，然后夺了那把折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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