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百鱼宴
苏东坡那时已经五十出头了，他戴着一顶宽松的高帽子，颏下一大把棕色的胡子，密密麻麻的。他这帽子后来被叫作“东坡冠”，在士林中颇为流行，领导时尚。东坡先生满脸笑容，举手投足间，不疾不徐。他高声热情地招呼着客人们入座。各地来的风流才俊，济济一堂。说是“百鱼宴”，不如说是群英会。
那一天，正当风靡一时的“江西诗派”的领袖人物黄庭坚鲁直先生也来了。他的长相我实在不敢恭维。听说他曾经讥嘲东坡先生的字就像癞蛤蟆似的，我看他自己长得就像个蛤蟆，鼻子倒是挺大的，一张脸轻易不露笑容。他穿着一袭蓝绸缎道袍，一顶方巾，手里摇着折扇，看起来气度不凡。他一出现，马上就被一群文学青年给包围了。大家七嘴八舌地向他询问一些有关诗歌方面的问题，黄庭坚妙语连珠，一一作了回答。他说：“我们老头子都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不过，年轻人未必都能成为老头子。”
文学青年们想了一下，都鼓起掌来。
此时的黄庭坚早已经名满天下，他的官方身份是涪州别驾，不过他时常借着出差的名义，四处逛荡。这一次估计他也是借着考察苏东坡西湖“围堤”的事，来这里游玩的。他的一些摹仿杜甫七律与韩愈诘屈聱牙风格的诗歌，目下正在诗坛上广泛流传着，好事者起而效仿，竟成一系，号曰“江西诗派”，令世人侧目。我借隙瞅了一眼他手里的那把大折扇，只见上面写着：
“野次小峥嵘，幽篁相倚绿。
阿童三尺箠，御此老觳觫。
石吾甚爱之，勿遣牛砺角。
牛砺角尚可，牛斗残我竹。”
我这是第一次看到这样拗口的诗的，这诗硬的就跟石头似的。看来果然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纸扇的另一面，是几株老竹，顽石。都说东坡先生嗜竹如命，黄庭坚如此招摇，显然是想哗众取宠了，今天的上座，非他莫属。
我摘下竹笠鱼篓，耸了一下棕箬衣，脱了下来，抖掉上面的雨水，然后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我昂然四顾，故作优雅，面有得色。便有下人过来收走我的渔杆和竹笠棕箬衣，只留下鱼篓。然后我获得了一杯冒着清香的热茶，我品了一下，正是西湖边上清明前狮峰龙井银毫。看来做官了品味就是不一样，当时东坡先生在黄州时，是不敢有这种清想的，那时他获得了一条类似鲈鱼的鱼，就欢呼雀跃，哪里想得到今天会在这里摆设“百鱼宴”呢？
我闭目泯嘴，头微微向后仰着，装作很受用的样子。然后我模仿着正在一边忙得热火朝天的黄鲁直的姿势，“啪”地一下打开折扇，不紧不慢地摇晃着。我旁边有几个人闻到我身上的怪味，慌忙都捏住了鼻子，嚷嚷开了。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们可真愿意帮忙啊。
这时东坡先生发现这边的情状有些异样，果然就走了过来。他略微眯着眼，身边跟着他的爱妾王朝云。王朝云跟苏小小是同乡，也是钱塘人，自幼流落风尘，东坡先生在任杭州通判时，将她收为姬妾，从此两人恩爱不绝。
我慌忙起身，站到苏东坡身前，拱拱手对他说：“小生司马才仲，在此拜见苏大学士。”
苏东坡笑着说：“哦，你也姓司马？你不会是迂叟公的后人吧？”
迂叟是我的从祖司马光的号，只是他从来没有关照过我，不然的话，我也不会混得这么惨了。我说：“迂叟正是我的叔公。不过……”
苏东坡跟王朝云说：“过会安排司马老弟跟我一桌。”
我受宠若惊了：“东坡先生，今天小生在钱塘江口，钓得两尾黄鲡，三尾鳗鱼。特来献于先生，为‘百鱼宴’助兴。”说着，我端起了鱼篓。
东坡探头瞅了一下鱼篓，他的高帽子顶着我的鼻尖，我痒得差点打出一个喷嚏来。他随即仰起头，捋着长长的美髯，微笑着说：“难得这黄鲡如青龙摆尾，这黑鳗肚腹清白，根须硬直，是上品。左右，别冷落了司马老弟。”说着，他又去应酬其他的宾客了。
楼堂里的来客们都注意到了东坡先生跟我的对话，连黄庭坚他们那边的热烈讨论也暂时停顿下来。他们见东坡先生居然以宾客之礼待我这么个无名小辈，心下就颇不以为然，敢怒而不敢言。
黄庭坚朝我这边走了过来。我“啪”地一下挥撒开折扇，我的扇面上用仿怀素体草书题写着：“千山天远大，澄江月分明。”
黄庭坚眯着眼看过了我的题字，有些纳闷，便问我说：“老弟的这两句诗，怎么这么眼熟？好象是在下在游洞庭湖时草笔的《登快阁》中的那两句吧？”
我笑着说：“涪公的‘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不也是从谢朓的‘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那里脱胎换骨的吗？”
黄庭坚咳嗽几声，尴尬地笑道：“司马老弟，好说好说。”
这时酒宴摆好了，几十个宾客互相劝引着，纷纷入席。我果然被安排在跟苏东坡、黄庭坚等人同桌。黄庭坚看到我这个无名小辈居然跟他同桌，觉得闪了面子，就冷冷乜了我一眼。不过他不好意思出面冲撞我，只是满脸的不乐意。
东坡先生做过简短的、然而热情洋溢的发言后，就开始上鱼了。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纷纷猜测这鱼是怎么上的。因为上鱼的程序关系到送鱼主人的声望和面子，也关系到自己在这次“百鱼宴”上的荣誉。
只见第一道鱼上的是蠕鳗。这种鱼身体滑溜，背上满是青苔，它白天呆在水里，晚上则爬到山上去捕食虫子，甚至动物，有时也吃刚下葬不久的尸体。它体性温和，是鱼中难得的极品，因此在民间又称“龙鳗”。当初我在东京赶考时，见过渔贩子在汴河天汉州桥边卖过，割上一小刀，就要上百文钱。人们但凡吃过之后，前三日昏昏欲睡，无精打彩，可三天后一觉醒来，登时神灵活现，翻墙越壁，不在话下。
我正要伸出筷子，却见众人都在谦让着，不肯下箸。苏东坡于是用筷子敲打着碗沿，高声说道：“诸位不必客气，但请享用。”
然后他顺手就把一个硕大的鱼头先给夹走了。俗话说：吃鱼吃头，吃狗吃腿，吃蛇吃胆，吃鳖吃裙，吃人吃心。没想到东坡先生还真会吃。我在大碗中抢夹了半天，那筷子始终使不上劲，只捞到一个鱼尾巴。苏东坡啃过鱼头，抹了抹嘴角，起身高声说：“这鱼名蠕鳗，为江西黄庭坚鲁直先生所送。”
众人都往这边瞅过来，目光中带着艳羡。须知能摊得上这第一道鱼，实在是挣足了面子。在今天的来客中，估计也只有东坡先生的铁杆哥们黄庭坚够得上这份殊荣了。
但见这黄鲁直矜持地微笑着，朝众人点了点头，然后“啪”地一下打开折扇，算是大大地露了脸。
第二道是木鱼，是和尚佛印送的。这道鱼做的极为精致，它们是用松果经过油炸之后，拼成鱼状，再撒上调料做成的。佛印笑眯眯地说：“众位檀越，不好意思，贫僧是打鱼撞钟人，不吃生鱼。”
第三道是淞江鲈鱼，是刘燕之送的。这鱼以橙子入汤，鱼肉脍切地细如小指，却不烂。众人一看之下就大声喝彩。
第四道上来的是鲥鱼，又名“箭鱼”，是人称“米癫”的书画名家米芾送的。这鱼肚腹下面的骨头就象箭头一样，美味在于皮跟鳞之间，不剔鱼鳞。而我却傻乎乎的去吃鱼肉。旁边有个叫晁补之的见了，忍不住冷笑起来。我以为他是行家，没想到他带来的青鱼十口，却被设在了第十八道，排在杭州法曹毛滂之后。待得他的鱼送上来时，我也冷笑起来，还之颜色。晁补之摆着脖子看着别处，故意装作没看到。
我的鱼被安排在第九十八道。这时大家都已经被鱼腥味熏得没了胃口，没人举箸了。我发现自打第十道鱼之后，众人对面前的鱼肉都只是点到为止了，只是不愿扫了东坡先生的兴，就随便夹点鱼肉塞进嘴缝而已。苏东坡举杯笑着说：“贫家无可娱客，但知抹月披风。酒是扫愁帚，也是钓诗钩。现下酒酣耳热，座中诸公谁愿起歌一曲，以助酒兴？”
我本来是个低调的人，平时不喜欢卖弄出风头的。这一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有了表现欲。我沉吟之下，已占一绝，我略通音律，暗中拿捏了一下，便为诗句度了曲子。我打着扇子正要站立起来吟唱一番，然见到一个年轻女子，敛着裙裾“咚咚咚”地从外面跑了进来。我愣了一下，打量着这女子，觉得十分眼熟，只是一时间记不起来在何处见过了。
那女子来到苏东坡的身旁，对他说：“哥，你知道吗？我昨晚上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一个清瘦的绝色女人，幽幽地入我帐来，与我彻夜长谈，临走时留下歌曲一首，说是若在今日宴席上演唱出来，必得知音。小妹因此用心记下了，此时愿在此歌唱出来，以娱来客。只是不知道那个知音在不在座？”
东坡环顾一下酒席，故意板着脸说：“小妹，你说的这话颇为荒诞，怎能在此等高朋满座的兴会中上得了台面？！今日座中来的都是江左一带有名望的才人，诸公衮衮，你不可造次。”
苏小妹说：“大哥，小妹说的话千真万确。那女子自称是钱塘西陵的苏小小，容貌清丽。她教我的歌词是：‘清秋长天净，明月生南浦；魂随烟云散，身如一叶孤。天际山远大，凄凉与谁语？幽影傍枯树，风来声声苦。’”
苏东坡捻着胡子，一时无语。
我听了苏小妹说的歌词，着实吓了一跳，半晌还回不过神来。这歌曲不就是我在洛下时，梦中的苏小小给我唱过的吗？我扭头问一边的淮海居士秦观说：“大哥，我是不是喝多了？这女子如何这般眼熟？！”
秦观打着一把题着“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词句的扇子，正张大着嘴巴呆望着苏小妹，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这个秦少游一向自诩风流，词风缠绵婉约，曾以“鹊桥仙”一词名动文坛，没想到在美人面前，定力却如此之差！
我只好用扇子敲了敲他的肩膀。他一下子猛醒过来，慌忙说道：“啊，司马兄弟，可能是我喝多了。昨晚上我就梦见过这个女子，没想到她却是苏学士的妹妹苏小妹，莫非我俩是前世有缘，今日幸会，圆了冤家之梦？！梦中情境，犹在眼前，当真是‘新声含尽古今情，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啊！”
说着，他竟然激动地眼圈都红了。我惊讶地问他说：“大哥所言果真属实？”
秦观道：“句句是实！若不是亲眼所见，在下也不敢相信，天底下居然有这等巧事！”
我听了，心下惆怅，没想到我两年前梦见的那个女子钱塘苏小小，便是这苏小妹。但是那时我连苏小妹的名字都没听说过，却何来知道眼前的她，与我梦中的苏小小会是一模一样的长相呢？！还有那首《黄金缕》曲子，居然也是一字不差，唱曲合律，这倒是十分奇怪了！
我心下困惑，就抚掌叹着：“没想到，当真没想到！”
黄庭坚在一旁摇着扇子，冷笑说：“你这书呆子，长见识了吧？你没想到的事情多了。”
我正要起身向苏小妹问个究竟，这时，最后一道鱼上来了。按照规矩，这最后一道菜，必须是压座的。大家顿时都来了精神，整肃起状态等着。
苏东坡站了起来，对着众人击掌三声，宴席一下子静了下来。他指着座中一位清瘦的中年男人说：“诸位，这位仁兄是在下的密友秦少章。今日他带来肥美河豚十尾，请诸君尝个鲜。不过，世人都说舍命吃河豚，意在豚肉有毒，苏某不敢强人所难，诸君吃不吃随便。”
众人举着筷子，面呈惊惧之色，相互看顾着，抖缩着都不敢贸然下手。苏小妹大声说道“诸公平时自诩风流，却惮于无稽流言，放着这么鲜美的鱼肉都不敢吃，真是枉称名士！倘若谁敢头一个出来吃这豚肉，我苏小妹今日便以身相许！”
她这一言既出，群情耸动，几个年纪轻的书生，便摩拳擦掌的，跃跃欲试。众人都看着苏东坡，却见他并不阻拦，只是捻须而笑。
我用异常钦佩的目光仰望着苏小妹，心想：这小妹真是女中丈夫，快人快语，酣畅淋漓，若得这等女子为终身伴侣，死也值得了！
我全身上下，热血沸腾，正要伸手去夹河豚肉。只见秦观霍然起身，二话没说，一出手就捞起了一个河豚鱼头，在众目睽睽之下，“喀哧喀哧”地便啃了起来。酒席中登时静得出奇，只听得秦观啧啧地在咂巴着鱼肉的声响。
苏小妹先是痴痴地看着他，随后便使劲鼓起掌来。座中顿时彩声一片。
我颓然坐着，满脸沮丧。我知道，我错过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命中注定不能跻身于后世闲人们编撰的野史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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