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正元对周丽说：“我再三考虑，咱们还是悄悄地把房子的首付款还给赵强盛吧。”周丽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冯正元:“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咱们虽说需要钱，但不能这么拿不义之财。再说，我又没帮赵强盛做什么，无非是引荐他跟杜校长见面，还有校委会讨论时，我表态支持了他们公司，这都是正当的，凭信誉和实力，我们的确应该选择跟他们公司合作……现在事实证明他家的房子质量真的不错，这就行了，他没必要感谢我。”
周丽：“他是想今后还要继续跟你们合作，修建第二个第三个住宅小区……”
冯正元：“第二个小区也快研究了，到时我还会支持他们，只要他们的质量一直有保证。”
周丽：“你一定要退给他才心安吗？”
冯正元：“对，否则我的心里障碍消除不了。你说咱要钱为了什么，为了日子过得好一点，对吧，这闹得我心里总是不安宁，这日子能叫好日子么？”
周丽：“嗯……”
冯正元：“怎么，吃进来你就舍不得吐出去了？我现在知道贪官是如何一步步走上犯罪道路的，拿的时候也还是有思想斗争的，一旦拿了就尝到甜头了，以后再不拿就觉得吃亏了。”
周丽虽说舍不得吐出这笔钱，但为了让自己丈夫良心安宁，最终还是同意了丈夫的决定。她说：“退回去也好……咱能心安一点，你去处理吧。”
冯正元：“你知道吗？杜校长到教育厅当厅长去了，我们的新校长是原来卫生厅的副厅长，这次升了一级，但各厅局正职都满了，没地方安排，所以就安排到我们学校了。”
周丽：“杜校长当教育厅长算是平调？”
冯正元：“当然不能这么看了，教育厅长比起大学校长可就肥多了，每年学生家长还不拿着大把的票子给他送啊。”
周丽：“哦，这么说来，孟建峰确实还算是好官员，他在任时可没有什么经济方面的传闻，只不过人们都说他没有人情。”
冯正元：“老杜可不是孟建峰，他那人很贪心……”冯正元本来是想说：“他抓了肥差就等于坐上了去地狱的车”，但想到自己也接受了几十万贿赂，说这么露骨可就太恶毒也太不吉利了。于是就改口说：“他搞不好会出问题的，光是学校新建的实验楼和图书馆，有人估计他在工程方面至少……算了，算了，我不说人家了。他能步步顺利地过去，算他运气好，过不去，那也是他该着，我还是先把自己洗干净为好。”
冯正元终于来找赵强盛，他说：“谢谢你替我垫交了买房的首付款，当时没还你，是因为我手头的钱不够，现在我的款筹够了，拿来还你，并专门向你表示感谢。”
赵强盛一愣，但很快就明白了。他说：“冯校长：其实你不必还的，你替我引荐，又替我们说话，是因为我们信誉好。我替你垫上首付款，不是你用原则换来的，而是从我方应得的利益中抽取出来向你表示感谢的。我也不是要借着这份儿感谢，让你下次出卖原则。”
冯正元：“既然双方都没有出卖原则，你就更应该收回这个感谢。”
赵强盛：“你非要做到一尘不染才心安？”
冯正元：“无端接受他人的感谢是没有尊严的，我想你能够理解。”
赵强盛叹口气说：“好吧，既然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那我尊重你的意思。”
冯正元将一张存单给他，对他说：“这张存单的密码是六个9,你自己去银行取吧。”
赵强盛站起来握着冯正元的手说：“不过你今天确实给我上了一课，我很尊敬你。如果我与之打交道的官员都是你这样洁身自好的人，事情就简单多了。”
冯正元点点头，这时，他已经一脸轻松了。
下班时，高山来找孟建峰，询问他母亲的病。孟建峰说：“有时精神好一点，有时差一点，反正是姑息疗法，也没什么希望了。谢谢你的关心。”
高山：“我妻子明天开始休假，有好几天时间呢，让她帮你看护两天吧？”
孟建峰：“不，谢谢了，哪能劳驾嫂夫人，有岳虹在医院里守着就行了。”
高山：“你真把人家岳虹当老婆使啊？要说岳虹可真不错，这个时候，这种情况下，她还放下自己的生意，像女儿一样伺候你家老太太。”
孟建峰：“我也是没办法才求她帮忙，她毕竟跟我妈熟悉，知道我老妈的胃口和脾气，别人去伺候，我老妈也适应不了。”
高山：“看你最后怎么谢人家。”
孟建峰苦笑一下说：“你开玩笑呢，我用什么感谢，给钱？人家现在是大老板了，眼睛里哪看得上我这两个工资，给别的我又没有。”
高山：“把你自己给她。”
孟建峰又苦笑一下说：“我把自己双手捧到人家面前，人家不接受，我还能怎么样？”
高山开玩笑说：“那你就另找一个算了？”
孟建峰摇摇头说：“你知道的，我尝试过两次了，不行啊，找谁都觉得思想上是隔离的。咱走不到人家的心里，人家也不想走进我的心里，只有跟岳虹在一起才觉得默契。你也说过嘛，找个年轻的，人家不可能从内心里对我有真爱，我也不可能让自己在人家面前成为一个舒展的人，找个年岁大的，各自的生活包袱和情感包袱更多，两人哪能做到心贴心呢……”
高山笑着说：“我发现你现在成了婚姻问题专家了。”
孟建峰：“久病成医嘛，我经受离婚磨难这么长时间了，对婚姻的病因也就有了一定了解。再说，老兄你的几次教导对我启发也很大呀。”
高山笑了，说：“岂敢！岂敢。”
病房里，岳虹在劝孟母：“不想吃也要多吃几口，一点不吃怎么能有力气抵抗疾病呢？”
孟建峰进来了，问道：“怎么，还是没胃口啊。”
孟母：“我心里堵得很。”说着，她看了一眼岳虹。
孟建峰看看岳虹，再看看孟母，迟疑地问：“妈：你怎么了，岳虹惹你不高兴了？”
孟母：“她没有惹我不高兴，你让我不高兴。”
孟建峰：“我？我今天一天不在，现在才来，又怎么惹着你了？”
孟母：“你这光棍要打到多会去啊？”
孟建峰：“原来你不高兴是为这事儿啊，妈你放心，我很快就会结束光棍生活的。”
岳虹惊讶地看着孟建峰，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失望又有猜测，还有难过。
孟母问孟建峰：“你找人了？”
孟建峰：“妈：你先一心养好病，我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该解决的时候就会解决。”
孟母在岳虹和孟建峰两人身上看了又看，还是不明白儿子说的话跟岳虹有没有关系。
孟建峰：“岳虹：我今晚在这看着，你回去休息吧。”
岳虹：“你行吗？”
孟建峰：“我行，明天不是周末吗？”
岳虹：“哦，我稀里糊涂的连周末都忘记了。”
孟建峰笑着说：“你现在自己是老板，用不着知道星期几，反正每天都同样样在为自己工作。不像我，周一至周五是为公家工作，周六周日是为自己忙乎。”
岳虹也笑了：“你羡慕我吗？”
孟建峰叹口气说：“当然羡慕啊。”
岳虹问他：“那当初是谁喊着骂着要我关闭书店的？”
孟建峰说：“此一时彼一时嘛。”
岳虹：“好了，我该走了。你待会儿劝老太太吃几口饭。饭在保温盒里，还热着呢。”
孟建峰：“哦？谁替换你回去做饭的？”
岳虹：“我让赵富家保姆做的，强盛送来的。”
孟建峰：“把他家也惊动了？”
岳虹：“嗯，强盛还带过来一些人参，明天给老太太熬汤喝吧，补补精神。”
孟建峰感动了，说：“哦，那你替我谢谢他。”
晚饭后，亮亮陶气地双脚跳着去了他自己的房间，赵富、赵强盛和李静都来到客厅。岳虹进来了。赵富忙问：“回来了？你吃过了没？”
岳虹：“哦，吃了点，他家老太太今天不肯吃饭，我费了半天功夫也劝不动，害得我自己也没心思吃饭了。”
赵富：“怎么、他家老太太嫌不合口味？”
岳虹：“不是，是有心病。”
赵富：“人到这个时候，也很可怜。我前段时间真是看啥都觉得伤心，想啥都觉得难过。那比死缓还折磨人，死缓还能改判无期，我是不能改判的死刑，只等着执行……”
赵强盛：“那段时间，爸爸有时交代我要照顾好妈妈，有时交代我要教育好亮亮,有时候又交代我好好对待李静，还交代我要搞好公司等等。弄得我整天都惶惶然不可终日。后来妈妈来了，我心里才安稳一点。”
岳虹说：“现在你爸没事儿了，我也该重新过我自己的生活了。”
赵强盛：“妈：你什么意思？”
岳虹：“你们还像原来那样一家四口生活在一起不很好吗？我插在这里算什么？”
赵富：“你说的什么话？儿子有你一半也有我一半儿，我有权利住这里，你当然也有权利住这儿啊。”
岳虹：“我和你不一样的。”
李静心想，妈妈从来都是考虑成熟了才说出来，看来她今天的话不是冒然说出的。
赵富还在问：“有啥不一样？”
岳虹：“你和孩子是自然而然的一家人，我是半路插进来的，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应该考虑退出去了……”
赵强盛：“妈：我更希望每天回家来既能看到爸爸，又能看到妈妈，而不希望有爸没妈，或者有妈没爸。”
岳虹：“我搬出去还是你妈啊，周末你们可以带着亮亮去看我，我也可以过来看你们啊。”
赵富对岳虹说：“你要是嫌跟我在一起别扭，我可以搬出去，你留在这里。”
岳虹说：“你别七想八想的。”
李静：“我提个建议，妈妈可能这段时间比较忙碌，又是陪爸爸检查病，又是帮我处理事故，现在又帮着照顾孟家老太太，心里不够清静，搬回原来的家里住几天，清静清静，处理处理自己的其他事情，过几天再回来，你看怎么样？”
岳虹一听，觉得还是李静会周旋，就说：“这样也行。”
赵强盛心里奇怪地想：“这李静说话怎么每次都能说到妈的心坎上？倒像她是女儿我是女婿一样，看来还是女人理解女人。
赵富没话说了，就吩咐李静：“你去帮你妈打扫一下那边的房间卫生。”
岳虹：“不用了，我这几天在那边给老太太做饭，已经抽时间打扫过了。”
赵富：“那好吧，你注意安全，有什么事情就随时给这边打电话，身体不舒服了什么的，都及时跟我们联系，不要硬撑着。”
岳虹：“你们放心吧，不会有什么事儿的。”她想，这个赵富，在体贴人方面，的确比孟建峰强许多，唉……看我想到哪里去了。
第二天晚上，岳虹刚走到医院门口，突然接到云云的电话。云云电话中问爸妈好不好，还问奶奶最近怎么样。岳虹想到万里之遥，不想影响女儿的心情，就没告诉她奶奶的病情，只说一切都好。
云云又问妈妈是否跟爸爸有来往，岳虹脱口说最近常见面。云云很高兴，说她很惦记爸妈，尤其同情爸爸的孤独。因为妈妈现在有强盛哥，可爸爸却什么都没有。老了怎么办？来美国养老吧，又不方便跟杰克生活在一个家里，自己独自生活吧，显然更不现实……末了，云云说，既然爸爸妈妈都没有找到新的爱情，是否意味着还在乎对方，是否可以考虑和好。如果真的能和好，并且愿意一起来美国生活，也便于我考虑替你们办理移民。即便你们不愿意来美国定居，只要你们在中国不是各自为政，我最起码可以安心一些。
岳虹听了云云的这番话，停了好一会儿没回答，最后在云云的追问之下，终于说，等妈妈好好考虑一下再说。
岳虹来到病房,见孟母闭眼睡着。她轻声问：“吃了没有？”
孟建峰：“没有啊，从昨天到今天就一直不吃饭……我都不知道该咋办了。”
岳虹：“这不吃饭怎么行呢。不吃饭病更支撑不住了。”
孟母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我只想早点死了，也就没有这么多事情让我操心了。”
孟建峰：“妈你这是赌气啊，这不让我为难么？”
孟母说：“你都活到五十几岁了，还这么让老娘操心，你想我能长寿吗？你们做儿子的生活过得如意，老娘看着放心，才能长寿啊。”
孟建峰：“妈，你好好吃饭，身体恢复了健康，才能看着我过好日子，你这个样子，我生活好了，你也看不到了啊。”
岳虹：“是啊，你要好起来，才能看到儿孙们的幸福。”
孟母：“云云妈，我想在死之前看到建峰不再打光棍。”
孟建峰：“岳虹：你看，他老人家心里就是这么一个结解不开。”岳虹不语。
孟建峰：“妈，你让我跟岳虹商量一下再说。”
护士进来替孟母拔掉针头，说还有一瓶，要停一会儿再挂，让孟母先睡一觉。孟母便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孟建峰对岳虹使了个眼色，便向外走去，岳虹跟他出来。两人下楼，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后院里，在荷花池边的亭子里坐下来。岳虹知道孟建峰有话说，就等着他开口。孟建峰捡起地上的一个小石子，用力扔到水里，水面便荡起了一圈圈波纹。这波纹越来越舒缓，越来越舒缓，终于，水面又恢复了平静。但孟建峰还是没有开口。
岳虹看了看周围，见不时地有人从这里经过，就对孟建峰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去汽车里说吧。两人来到孟建峰的车里，关上窗户，打开空调。
这里没人来打搅，外边也看不见车里。孟建峰终于对岳虹说：“这场谈话本应该在我从北京回来时就进行，但你当时决定搬到赵富家去……我就没法跟你说了……
岳虹：“说吧，你今天有什么想法都说出来。”
孟建峰：“我最想说的是，我要向你正式道歉。”
岳虹一愣，静静地看着孟建峰。
孟建峰接着说：“因为我在你遭难时，提出过与你分手，还在你事业最需要我支持时，逼你二选一，这都严重地伤害了你，也可以说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饶恕我。另外，我大男子主义严重，从来不干家务，对你不够体谅，不是好丈夫，这点也请你原谅……这么长时间了，我反思过很多次，觉得这世界上没有人能替代你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导致咱俩分手的主要原因在我，所以我一直希望你能给我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现在我妈这么在乎我的事情，让我很心痛。我再次对你说，希望咱们能重新开始。”
岳虹心里很复杂，有憋气，有堵赛，有怨恨，有怜悯，也有动情，但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孟建峰焦急地崔问她：“你倒是开口呀。那怕你想骂我都行啊。”
岳虹叹口气说：“说什么呢？以前咱俩在很多问题上都谈不拢，所以我只好以沉默来对待。其实仔细想想，在你看来，我也有不少让你难以接受的做法，比如有关赵强盛的事，我一直瞒着你。这说穿了，就是我一直对你不信任……这种不信任也让我自己痛苦……你知道吗，咱们结婚这么长时间了，这个隐私一直像毒瘤一样长在我的心里，我太想除掉它了，但没人能帮我把它除掉……”
孟建峰：“说真的，你也不该瞒我这么久……如果不是一些意外，你打算瞒我一辈子吗？”
这个话题任何时候对岳虹都是沉重和疼痛的。她仰面靠在座位上，痛楚地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重新睁开。就在这一刻，她下了决心：对孟建峰说个透透彻彻吧，对过去的事做个了断，然后他爱怎么认识就是他的问题了。
岳虹侧过身子，直视着孟建峰的眼睛说：“你认为我不该瞒着你吗？可是你想想，在中国，在几十年前的中国，难道我有其他的选择吗？难道要我在自己额头上贴个标签，上面写上，我曾被人强暴过，我曾生育过一个不光彩的儿子？你是不是认为我这样做了，才算是一个真诚的人呢？”
孟建峰怔怔地看着岳虹，说不出一句话。
岳虹又说：“或许你可以这样说，贴标签当然不需要，但最起码应该对自己的爱人坦白。”
孟建峰还是怔怔地看着岳虹，什么都不能说。
岳虹：“可是，我能保证所交往的第一个男朋友就是我将来的丈夫么？不能吧，那么，难道我每交一次男朋友，都要把那桩耻辱翻腾出来坦白一番吗？假如我先后交过五个男朋友，我就应该坦白五次吗？在当时的社会观念中，那不是要我去死吗？”
孟建峰依然怔怔地听着。
岳虹：“所幸，我除了跟冯正元有过一段并不明朗的感情之外，正式交往的男朋友只有你一人，并且和你后来也结婚了，那么我是不是就应该对你坦白了呢？不，直到现在我都认为自己没有做错！我永远不会因此而悔恨，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孟建峰傻眼了，他真的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所以他还是没说话。
岳虹：“因为我深深的知道，你有很强烈的处女情结，我没说错吧？”
这次孟建峰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岳虹：“不光是你有，试问中国的那个男人没有处女情结？你看现在那些不惜花重金修复处女膜的，难道不都是为了满足男人的处女情结吗？所以我更不能对你说。一是如果说了，你勃然大怒闹到社会上怎么办？我的名誉我的死活都在其次，我儿子的名誉呢，我有权力葬送自己的名誉，甚至舍出自己的生命，但我没权力让我儿子的名誉受损。”
孟建峰再次轻轻地点头。
岳虹：“二是如果我说了，你的感受会怎么样呢？我深深的知道，你一心追求的是官场上的前途，所以，你平时除了不爱钱财，不说出格的话，不做违反政策的事情之外，也绝不近女色。我可以料定，你除了我之外，无论是婚前还是婚后，你没有跟其他任何女人有过肌肤之亲，对吗？当然离婚后这几年我就不说了。”
听到这里，孟建峰脱口说：“当然啊，我没有摸过第二个女人的手，除了跳交际舞……就是离婚后，虽交往过女朋友，但也没有进一步的……这不是我装正经，而是我只爱你一人啊。”
岳虹不去理睬他的这番表白，接着说道：“你甚至从不跟别人交流有关男女的事，觉得那样做很无聊，不正派，有损自己高大完美的形象。所以，你在男女问题上是个很纯又很傻的人。你想，我曾生育过，它必然会给我留下一点身体上的痕迹，但你压根儿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你仅有的一些男女经验，都是偶尔听见别人的两句闲谈，或是从小说上看过一点。实际生活中，你没有任何机会拿我跟其他女人做比较……所以你丝毫不会怀疑我的过去。”
孟建峰：“当然没有怀疑过啊。我觉得你比较冷淡，但肯定很纯洁……”
岳虹：“那么，对于你这样一个本身很干净的男人，再加上你对女人的要求也是绝对纯洁，绝对正派，绝对忠贞，我说出自己的往日耻辱，不是往你的心里狠狠的捅了一刀吗？不是彻底撕破了你心中最美好的东西吗？既然那样做了我自己也得不到解脱，还给你带来那么沉重的打击，我说出这件事有任何意义吗？”
孟建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又重重地点了头。
岳虹不说了，她又闭上眼睛，靠在座位后背上一动不动。
孟建峰轻轻地叫着：“岳虹，我能理解你。今天看来，当初你不告诉我，还是对的。那时你告诉了我，我可能无法接受……唉，咱们一起生活了将近三十年，共同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直到现在，才知道你几十年来竟然深藏着这么大的痛苦，我真的感到震惊，也感到后悔。我震惊你的承受力，我是绝对不具备这种承受力的。也后悔我的狭隘致使你不能向我敞开心扉……假如我早几年表现得宽厚豁达一点，你也许早就把自己的思想包袱放下来了……”
岳虹：“前几十年我从没奢望你能具有那种宽厚和包容，所以只能自己藏着它……直到有关强盛的事情公开后，你依然坚持要跟我复婚，我才开始重新认识你……我不能不承认你在思想观念上已经变了很多，你已经向我证实，你真的在乎我，尽管还没学会体贴我。如果不是基于你的这一点变化，我可能会考虑接受孙嘉伟的。”
孟建峰：“你放心吧，社会在变，我的观念也变了。我现在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只想跟你把今后的路走好。你是真正的好女人，过去的所有都无损于你的品格。”
岳虹对他的话未置可否，她想：说老实话，我自己也有一种说不上名堂的心理障碍，所以一直走不出自己的心灵桎梏。比如过去的几十年，虽然怨气很大，却又隐忍地伺候着他，忍让着他……这其实是一种承认自己有原罪的心理……自己是痛恨这种没出息心理的，却一直没能克服它……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任何人都无法超越时代去思考问题……
但此时此刻，岳虹不打算将自己的这种原罪心理对孟建峰说出来，因为她不愿在孟建峰面前把自己的灵魂脱得赤裸裸的……同时她也在想，假如跟孟建峰真的还有未来，我一定要用阳光心态来对待我们的关系……决不会继续用自卑似的隐忍去惯他的坏毛病……
孟建峰见岳虹一直不说话，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两人都长时间地沉默着，似乎空气也凝滞了。半天，岳虹醒过神来，抬头看着孟建峰一笑说：“现在没事儿了，我跟儿子也相认了。我才发现，认了这个来路不光彩的儿子以后，我还是我，生活还是生活……没有人能把赵强盛怎么样，也每人能我岳虹怎么样，而且我的生活中还增添了不少快乐。我才发现，原来揭穿隐私并不可怕。当然也是社会的发展，人们观念的改变，我才能有今天。”
孟建峰：“对呀，我现在也这样想，过自己的日子，管他别人怎么看怎么说……我刚才说的你考虑怎么样？”
岳虹想，有些话还是要说得更透彻一点，看他怎么想。于是她说：“回到前面所说的话题，我不是不给你机会，我是有顾虑，也有怨气。”
孟建峰感到有希望了，就爽快地说：“那你都说出来吧，怨气是什么，顾虑是什么？”
岳虹：“怨气是我伺候了你一辈子，却从来得不到你的体贴，这让我失望，我实在没有精力再继续伺候人，你明白吗？”
孟建峰：“我明白。我不敢说今后会伺候你，也不敢保证三天就学会干家务，但我肯定会关心你，会抽出精力关心家事，学着做家务，让你少受累。我说这话是诚恳的。”
岳虹：“我的顾虑是，一事当前，你总是先替自己打算，遇事总是宽以待己，严以律人。”
岳虹点到为止，不再往下说了。
即便这轻轻的一点，也让孟建峰觉得自己像是被人当众打了一耳光，那种羞愤从头贯穿到脚底。他心里承认，岳虹待人很宽厚。这一是由于她天性善良，二是可能她多年跟学生打交道，养成了一种习惯，总是把周围的人当成自己的学生。所以她容易原谅别人的不成熟，也容易原谅别人的过失和过错，还容易产生帮助别人的热心。而这些，恰好都是自己所不具备的。不但不具备这些，由于在官场混久了，眼见而闻的都是互相提防，互相倾轧，甚至互相使绊子，所以学了不少冷酷和自私。虽不曾像有些人一样，去给别人挖陷阱或使绊子，但一事当前明哲保身却是一种本能……一有风吹草动，先想着怎么把自己摘干净……
想到此，孟建峰不敢看岳虹的脸，只是低着头说：“曾经对你做过的那种事，以后绝对不会有第二次，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有第二次，请你相信。我也不多说了，再说就是车轱辘话了……”
说到这里，孟建峰感到很狼狈很狼狈，自己这是怎么了，今天在岳虹面前彻底投降了……比在省委书记面前还要低声下气……自尊都被自己踩到脚下了……唉，事已至此，还能说什么呢？她就是吐在我脸上，我也只能认了，谁叫我当初把她无情地抛出去了呢？谁叫我当初逼她二选一了呢？如果她此番能原谅我，那我今天的做法就不算丢面子……我跟她之间，还计较什么面子问题呢？
冯正元:“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咱们虽说需要钱，但不能这么拿不义之财。再说，我又没帮赵强盛做什么，无非是引荐他跟杜校长见面，还有校委会讨论时，我表态支持了他们公司，这都是正当的，凭信誉和实力，我们的确应该选择跟他们公司合作……现在事实证明他家的房子质量真的不错，这就行了，他没必要感谢我。”
周丽：“他是想今后还要继续跟你们合作，修建第二个第三个住宅小区……”
冯正元：“第二个小区也快研究了，到时我还会支持他们，只要他们的质量一直有保证。”
周丽：“你一定要退给他才心安吗？”
冯正元：“对，否则我的心里障碍消除不了。你说咱要钱为了什么，为了日子过得好一点，对吧，这闹得我心里总是不安宁，这日子能叫好日子么？”
周丽：“嗯……”
冯正元：“怎么，吃进来你就舍不得吐出去了？我现在知道贪官是如何一步步走上犯罪道路的，拿的时候也还是有思想斗争的，一旦拿了就尝到甜头了，以后再不拿就觉得吃亏了。”
周丽虽说舍不得吐出这笔钱，但为了让自己丈夫良心安宁，最终还是同意了丈夫的决定。她说：“退回去也好……咱能心安一点，你去处理吧。”
冯正元：“你知道吗？杜校长到教育厅当厅长去了，我们的新校长是原来卫生厅的副厅长，这次升了一级，但各厅局正职都满了，没地方安排，所以就安排到我们学校了。”
周丽：“杜校长当教育厅长算是平调？”
冯正元：“当然不能这么看了，教育厅长比起大学校长可就肥多了，每年学生家长还不拿着大把的票子给他送啊。”
周丽：“哦，这么说来，孟建峰确实还算是好官员，他在任时可没有什么经济方面的传闻，只不过人们都说他没有人情。”
冯正元：“老杜可不是孟建峰，他那人很贪心……”冯正元本来是想说：“他抓了肥差就等于坐上了去地狱的车”，但想到自己也接受了几十万贿赂，说这么露骨可就太恶毒也太不吉利了。于是就改口说：“他搞不好会出问题的，光是学校新建的实验楼和图书馆，有人估计他在工程方面至少……算了，算了，我不说人家了。他能步步顺利地过去，算他运气好，过不去，那也是他该着，我还是先把自己洗干净为好。”
冯正元终于来找赵强盛，他说：“谢谢你替我垫交了买房的首付款，当时没还你，是因为我手头的钱不够，现在我的款筹够了，拿来还你，并专门向你表示感谢。”
赵强盛一愣，但很快就明白了。他说：“冯校长：其实你不必还的，你替我引荐，又替我们说话，是因为我们信誉好。我替你垫上首付款，不是你用原则换来的，而是从我方应得的利益中抽取出来向你表示感谢的。我也不是要借着这份儿感谢，让你下次出卖原则。”
冯正元：“既然双方都没有出卖原则，你就更应该收回这个感谢。”
赵强盛：“你非要做到一尘不染才心安？”
冯正元：“无端接受他人的感谢是没有尊严的，我想你能够理解。”
赵强盛叹口气说：“好吧，既然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那我尊重你的意思。”
冯正元将一张存单给他，对他说：“这张存单的密码是六个9,你自己去银行取吧。”
赵强盛站起来握着冯正元的手说：“不过你今天确实给我上了一课，我很尊敬你。如果我与之打交道的官员都是你这样洁身自好的人，事情就简单多了。”
冯正元点点头，这时，他已经一脸轻松了。
下班时，高山来找孟建峰，询问他母亲的病。孟建峰说：“有时精神好一点，有时差一点，反正是姑息疗法，也没什么希望了。谢谢你的关心。”
高山：“我妻子明天开始休假，有好几天时间呢，让她帮你看护两天吧？”
孟建峰：“不，谢谢了，哪能劳驾嫂夫人，有岳虹在医院里守着就行了。”
高山：“你真把人家岳虹当老婆使啊？要说岳虹可真不错，这个时候，这种情况下，她还放下自己的生意，像女儿一样伺候你家老太太。”
孟建峰：“我也是没办法才求她帮忙，她毕竟跟我妈熟悉，知道我老妈的胃口和脾气，别人去伺候，我老妈也适应不了。”
高山：“看你最后怎么谢人家。”
孟建峰苦笑一下说：“你开玩笑呢，我用什么感谢，给钱？人家现在是大老板了，眼睛里哪看得上我这两个工资，给别的我又没有。”
高山：“把你自己给她。”
孟建峰又苦笑一下说：“我把自己双手捧到人家面前，人家不接受，我还能怎么样？”
高山开玩笑说：“那你就另找一个算了？”
孟建峰摇摇头说：“你知道的，我尝试过两次了，不行啊，找谁都觉得思想上是隔离的。咱走不到人家的心里，人家也不想走进我的心里，只有跟岳虹在一起才觉得默契。你也说过嘛，找个年轻的，人家不可能从内心里对我有真爱，我也不可能让自己在人家面前成为一个舒展的人，找个年岁大的，各自的生活包袱和情感包袱更多，两人哪能做到心贴心呢……”
高山笑着说：“我发现你现在成了婚姻问题专家了。”
孟建峰：“久病成医嘛，我经受离婚磨难这么长时间了，对婚姻的病因也就有了一定了解。再说，老兄你的几次教导对我启发也很大呀。”
高山笑了，说：“岂敢！岂敢。”
病房里，岳虹在劝孟母：“不想吃也要多吃几口，一点不吃怎么能有力气抵抗疾病呢？”
孟建峰进来了，问道：“怎么，还是没胃口啊。”
孟母：“我心里堵得很。”说着，她看了一眼岳虹。
孟建峰看看岳虹，再看看孟母，迟疑地问：“妈：你怎么了，岳虹惹你不高兴了？”
孟母：“她没有惹我不高兴，你让我不高兴。”
孟建峰：“我？我今天一天不在，现在才来，又怎么惹着你了？”
孟母：“你这光棍要打到多会去啊？”
孟建峰：“原来你不高兴是为这事儿啊，妈你放心，我很快就会结束光棍生活的。”
岳虹惊讶地看着孟建峰，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失望又有猜测，还有难过。
孟母问孟建峰：“你找人了？”
孟建峰：“妈：你先一心养好病，我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该解决的时候就会解决。”
孟母在岳虹和孟建峰两人身上看了又看，还是不明白儿子说的话跟岳虹有没有关系。
孟建峰：“岳虹：我今晚在这看着，你回去休息吧。”
岳虹：“你行吗？”
孟建峰：“我行，明天不是周末吗？”
岳虹：“哦，我稀里糊涂的连周末都忘记了。”
孟建峰笑着说：“你现在自己是老板，用不着知道星期几，反正每天都同样样在为自己工作。不像我，周一至周五是为公家工作，周六周日是为自己忙乎。”
岳虹也笑了：“你羡慕我吗？”
孟建峰叹口气说：“当然羡慕啊。”
岳虹问他：“那当初是谁喊着骂着要我关闭书店的？”
孟建峰说：“此一时彼一时嘛。”
岳虹：“好了，我该走了。你待会儿劝老太太吃几口饭。饭在保温盒里，还热着呢。”
孟建峰：“哦？谁替换你回去做饭的？”
岳虹：“我让赵富家保姆做的，强盛送来的。”
孟建峰：“把他家也惊动了？”
岳虹：“嗯，强盛还带过来一些人参，明天给老太太熬汤喝吧，补补精神。”
孟建峰感动了，说：“哦，那你替我谢谢他。”
晚饭后，亮亮陶气地双脚跳着去了他自己的房间，赵富、赵强盛和李静都来到客厅。岳虹进来了。赵富忙问：“回来了？你吃过了没？”
岳虹：“哦，吃了点，他家老太太今天不肯吃饭，我费了半天功夫也劝不动，害得我自己也没心思吃饭了。”
赵富：“怎么、他家老太太嫌不合口味？”
岳虹：“不是，是有心病。”
赵富：“人到这个时候，也很可怜。我前段时间真是看啥都觉得伤心，想啥都觉得难过。那比死缓还折磨人，死缓还能改判无期，我是不能改判的死刑，只等着执行……”
赵强盛：“那段时间，爸爸有时交代我要照顾好妈妈，有时交代我要教育好亮亮,有时候又交代我好好对待李静，还交代我要搞好公司等等。弄得我整天都惶惶然不可终日。后来妈妈来了，我心里才安稳一点。”
岳虹说：“现在你爸没事儿了，我也该重新过我自己的生活了。”
赵强盛：“妈：你什么意思？”
岳虹：“你们还像原来那样一家四口生活在一起不很好吗？我插在这里算什么？”
赵富：“你说的什么话？儿子有你一半也有我一半儿，我有权利住这里，你当然也有权利住这儿啊。”
岳虹：“我和你不一样的。”
李静心想，妈妈从来都是考虑成熟了才说出来，看来她今天的话不是冒然说出的。
赵富还在问：“有啥不一样？”
岳虹：“你和孩子是自然而然的一家人，我是半路插进来的，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应该考虑退出去了……”
赵强盛：“妈：我更希望每天回家来既能看到爸爸，又能看到妈妈，而不希望有爸没妈，或者有妈没爸。”
岳虹：“我搬出去还是你妈啊，周末你们可以带着亮亮去看我，我也可以过来看你们啊。”
赵富对岳虹说：“你要是嫌跟我在一起别扭，我可以搬出去，你留在这里。”
岳虹说：“你别七想八想的。”
李静：“我提个建议，妈妈可能这段时间比较忙碌，又是陪爸爸检查病，又是帮我处理事故，现在又帮着照顾孟家老太太，心里不够清静，搬回原来的家里住几天，清静清静，处理处理自己的其他事情，过几天再回来，你看怎么样？”
岳虹一听，觉得还是李静会周旋，就说：“这样也行。”
赵强盛心里奇怪地想：“这李静说话怎么每次都能说到妈的心坎上？倒像她是女儿我是女婿一样，看来还是女人理解女人。
赵富没话说了，就吩咐李静：“你去帮你妈打扫一下那边的房间卫生。”
岳虹：“不用了，我这几天在那边给老太太做饭，已经抽时间打扫过了。”
赵富：“那好吧，你注意安全，有什么事情就随时给这边打电话，身体不舒服了什么的，都及时跟我们联系，不要硬撑着。”
岳虹：“你们放心吧，不会有什么事儿的。”她想，这个赵富，在体贴人方面，的确比孟建峰强许多，唉……看我想到哪里去了。
第二天晚上，岳虹刚走到医院门口，突然接到云云的电话。云云电话中问爸妈好不好，还问奶奶最近怎么样。岳虹想到万里之遥，不想影响女儿的心情，就没告诉她奶奶的病情，只说一切都好。
云云又问妈妈是否跟爸爸有来往，岳虹脱口说最近常见面。云云很高兴，说她很惦记爸妈，尤其同情爸爸的孤独。因为妈妈现在有强盛哥，可爸爸却什么都没有。老了怎么办？来美国养老吧，又不方便跟杰克生活在一个家里，自己独自生活吧，显然更不现实……末了，云云说，既然爸爸妈妈都没有找到新的爱情，是否意味着还在乎对方，是否可以考虑和好。如果真的能和好，并且愿意一起来美国生活，也便于我考虑替你们办理移民。即便你们不愿意来美国定居，只要你们在中国不是各自为政，我最起码可以安心一些。
岳虹听了云云的这番话，停了好一会儿没回答，最后在云云的追问之下，终于说，等妈妈好好考虑一下再说。
岳虹来到病房,见孟母闭眼睡着。她轻声问：“吃了没有？”
孟建峰：“没有啊，从昨天到今天就一直不吃饭……我都不知道该咋办了。”
岳虹：“这不吃饭怎么行呢。不吃饭病更支撑不住了。”
孟母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我只想早点死了，也就没有这么多事情让我操心了。”
孟建峰：“妈你这是赌气啊，这不让我为难么？”
孟母说：“你都活到五十几岁了，还这么让老娘操心，你想我能长寿吗？你们做儿子的生活过得如意，老娘看着放心，才能长寿啊。”
孟建峰：“妈，你好好吃饭，身体恢复了健康，才能看着我过好日子，你这个样子，我生活好了，你也看不到了啊。”
岳虹：“是啊，你要好起来，才能看到儿孙们的幸福。”
孟母：“云云妈，我想在死之前看到建峰不再打光棍。”
孟建峰：“岳虹：你看，他老人家心里就是这么一个结解不开。”岳虹不语。
孟建峰：“妈，你让我跟岳虹商量一下再说。”
护士进来替孟母拔掉针头，说还有一瓶，要停一会儿再挂，让孟母先睡一觉。孟母便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孟建峰对岳虹使了个眼色，便向外走去，岳虹跟他出来。两人下楼，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后院里，在荷花池边的亭子里坐下来。岳虹知道孟建峰有话说，就等着他开口。孟建峰捡起地上的一个小石子，用力扔到水里，水面便荡起了一圈圈波纹。这波纹越来越舒缓，越来越舒缓，终于，水面又恢复了平静。但孟建峰还是没有开口。
岳虹看了看周围，见不时地有人从这里经过，就对孟建峰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去汽车里说吧。两人来到孟建峰的车里，关上窗户，打开空调。
这里没人来打搅，外边也看不见车里。孟建峰终于对岳虹说：“这场谈话本应该在我从北京回来时就进行，但你当时决定搬到赵富家去……我就没法跟你说了……
岳虹：“说吧，你今天有什么想法都说出来。”
孟建峰：“我最想说的是，我要向你正式道歉。”
岳虹一愣，静静地看着孟建峰。
孟建峰接着说：“因为我在你遭难时，提出过与你分手，还在你事业最需要我支持时，逼你二选一，这都严重地伤害了你，也可以说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饶恕我。另外，我大男子主义严重，从来不干家务，对你不够体谅，不是好丈夫，这点也请你原谅……这么长时间了，我反思过很多次，觉得这世界上没有人能替代你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导致咱俩分手的主要原因在我，所以我一直希望你能给我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现在我妈这么在乎我的事情，让我很心痛。我再次对你说，希望咱们能重新开始。”
岳虹心里很复杂，有憋气，有堵赛，有怨恨，有怜悯，也有动情，但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孟建峰焦急地崔问她：“你倒是开口呀。那怕你想骂我都行啊。”
岳虹叹口气说：“说什么呢？以前咱俩在很多问题上都谈不拢，所以我只好以沉默来对待。其实仔细想想，在你看来，我也有不少让你难以接受的做法，比如有关赵强盛的事，我一直瞒着你。这说穿了，就是我一直对你不信任……这种不信任也让我自己痛苦……你知道吗，咱们结婚这么长时间了，这个隐私一直像毒瘤一样长在我的心里，我太想除掉它了，但没人能帮我把它除掉……”
孟建峰：“说真的，你也不该瞒我这么久……如果不是一些意外，你打算瞒我一辈子吗？”
这个话题任何时候对岳虹都是沉重和疼痛的。她仰面靠在座位上，痛楚地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重新睁开。就在这一刻，她下了决心：对孟建峰说个透透彻彻吧，对过去的事做个了断，然后他爱怎么认识就是他的问题了。
岳虹侧过身子，直视着孟建峰的眼睛说：“你认为我不该瞒着你吗？可是你想想，在中国，在几十年前的中国，难道我有其他的选择吗？难道要我在自己额头上贴个标签，上面写上，我曾被人强暴过，我曾生育过一个不光彩的儿子？你是不是认为我这样做了，才算是一个真诚的人呢？”
孟建峰怔怔地看着岳虹，说不出一句话。
岳虹又说：“或许你可以这样说，贴标签当然不需要，但最起码应该对自己的爱人坦白。”
孟建峰还是怔怔地看着岳虹，什么都不能说。
岳虹：“可是，我能保证所交往的第一个男朋友就是我将来的丈夫么？不能吧，那么，难道我每交一次男朋友，都要把那桩耻辱翻腾出来坦白一番吗？假如我先后交过五个男朋友，我就应该坦白五次吗？在当时的社会观念中，那不是要我去死吗？”
孟建峰依然怔怔地听着。
岳虹：“所幸，我除了跟冯正元有过一段并不明朗的感情之外，正式交往的男朋友只有你一人，并且和你后来也结婚了，那么我是不是就应该对你坦白了呢？不，直到现在我都认为自己没有做错！我永远不会因此而悔恨，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孟建峰傻眼了，他真的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所以他还是没说话。
岳虹：“因为我深深的知道，你有很强烈的处女情结，我没说错吧？”
这次孟建峰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岳虹：“不光是你有，试问中国的那个男人没有处女情结？你看现在那些不惜花重金修复处女膜的，难道不都是为了满足男人的处女情结吗？所以我更不能对你说。一是如果说了，你勃然大怒闹到社会上怎么办？我的名誉我的死活都在其次，我儿子的名誉呢，我有权力葬送自己的名誉，甚至舍出自己的生命，但我没权力让我儿子的名誉受损。”
孟建峰再次轻轻地点头。
岳虹：“二是如果我说了，你的感受会怎么样呢？我深深的知道，你一心追求的是官场上的前途，所以，你平时除了不爱钱财，不说出格的话，不做违反政策的事情之外，也绝不近女色。我可以料定，你除了我之外，无论是婚前还是婚后，你没有跟其他任何女人有过肌肤之亲，对吗？当然离婚后这几年我就不说了。”
听到这里，孟建峰脱口说：“当然啊，我没有摸过第二个女人的手，除了跳交际舞……就是离婚后，虽交往过女朋友，但也没有进一步的……这不是我装正经，而是我只爱你一人啊。”
岳虹不去理睬他的这番表白，接着说道：“你甚至从不跟别人交流有关男女的事，觉得那样做很无聊，不正派，有损自己高大完美的形象。所以，你在男女问题上是个很纯又很傻的人。你想，我曾生育过，它必然会给我留下一点身体上的痕迹，但你压根儿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你仅有的一些男女经验，都是偶尔听见别人的两句闲谈，或是从小说上看过一点。实际生活中，你没有任何机会拿我跟其他女人做比较……所以你丝毫不会怀疑我的过去。”
孟建峰：“当然没有怀疑过啊。我觉得你比较冷淡，但肯定很纯洁……”
岳虹：“那么，对于你这样一个本身很干净的男人，再加上你对女人的要求也是绝对纯洁，绝对正派，绝对忠贞，我说出自己的往日耻辱，不是往你的心里狠狠的捅了一刀吗？不是彻底撕破了你心中最美好的东西吗？既然那样做了我自己也得不到解脱，还给你带来那么沉重的打击，我说出这件事有任何意义吗？”
孟建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又重重地点了头。
岳虹不说了，她又闭上眼睛，靠在座位后背上一动不动。
孟建峰轻轻地叫着：“岳虹，我能理解你。今天看来，当初你不告诉我，还是对的。那时你告诉了我，我可能无法接受……唉，咱们一起生活了将近三十年，共同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直到现在，才知道你几十年来竟然深藏着这么大的痛苦，我真的感到震惊，也感到后悔。我震惊你的承受力，我是绝对不具备这种承受力的。也后悔我的狭隘致使你不能向我敞开心扉……假如我早几年表现得宽厚豁达一点，你也许早就把自己的思想包袱放下来了……”
岳虹：“前几十年我从没奢望你能具有那种宽厚和包容，所以只能自己藏着它……直到有关强盛的事情公开后，你依然坚持要跟我复婚，我才开始重新认识你……我不能不承认你在思想观念上已经变了很多，你已经向我证实，你真的在乎我，尽管还没学会体贴我。如果不是基于你的这一点变化，我可能会考虑接受孙嘉伟的。”
孟建峰：“你放心吧，社会在变，我的观念也变了。我现在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只想跟你把今后的路走好。你是真正的好女人，过去的所有都无损于你的品格。”
岳虹对他的话未置可否，她想：说老实话，我自己也有一种说不上名堂的心理障碍，所以一直走不出自己的心灵桎梏。比如过去的几十年，虽然怨气很大，却又隐忍地伺候着他，忍让着他……这其实是一种承认自己有原罪的心理……自己是痛恨这种没出息心理的，却一直没能克服它……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任何人都无法超越时代去思考问题……
但此时此刻，岳虹不打算将自己的这种原罪心理对孟建峰说出来，因为她不愿在孟建峰面前把自己的灵魂脱得赤裸裸的……同时她也在想，假如跟孟建峰真的还有未来，我一定要用阳光心态来对待我们的关系……决不会继续用自卑似的隐忍去惯他的坏毛病……
孟建峰见岳虹一直不说话，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两人都长时间地沉默着，似乎空气也凝滞了。半天，岳虹醒过神来，抬头看着孟建峰一笑说：“现在没事儿了，我跟儿子也相认了。我才发现，认了这个来路不光彩的儿子以后，我还是我，生活还是生活……没有人能把赵强盛怎么样，也每人能我岳虹怎么样，而且我的生活中还增添了不少快乐。我才发现，原来揭穿隐私并不可怕。当然也是社会的发展，人们观念的改变，我才能有今天。”
孟建峰：“对呀，我现在也这样想，过自己的日子，管他别人怎么看怎么说……我刚才说的你考虑怎么样？”
岳虹想，有些话还是要说得更透彻一点，看他怎么想。于是她说：“回到前面所说的话题，我不是不给你机会，我是有顾虑，也有怨气。”
孟建峰感到有希望了，就爽快地说：“那你都说出来吧，怨气是什么，顾虑是什么？”
岳虹：“怨气是我伺候了你一辈子，却从来得不到你的体贴，这让我失望，我实在没有精力再继续伺候人，你明白吗？”
孟建峰：“我明白。我不敢说今后会伺候你，也不敢保证三天就学会干家务，但我肯定会关心你，会抽出精力关心家事，学着做家务，让你少受累。我说这话是诚恳的。”
岳虹：“我的顾虑是，一事当前，你总是先替自己打算，遇事总是宽以待己，严以律人。”
岳虹点到为止，不再往下说了。
即便这轻轻的一点，也让孟建峰觉得自己像是被人当众打了一耳光，那种羞愤从头贯穿到脚底。他心里承认，岳虹待人很宽厚。这一是由于她天性善良，二是可能她多年跟学生打交道，养成了一种习惯，总是把周围的人当成自己的学生。所以她容易原谅别人的不成熟，也容易原谅别人的过失和过错，还容易产生帮助别人的热心。而这些，恰好都是自己所不具备的。不但不具备这些，由于在官场混久了，眼见而闻的都是互相提防，互相倾轧，甚至互相使绊子，所以学了不少冷酷和自私。虽不曾像有些人一样，去给别人挖陷阱或使绊子，但一事当前明哲保身却是一种本能……一有风吹草动，先想着怎么把自己摘干净……
想到此，孟建峰不敢看岳虹的脸，只是低着头说：“曾经对你做过的那种事，以后绝对不会有第二次，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有第二次，请你相信。我也不多说了，再说就是车轱辘话了……”
说到这里，孟建峰感到很狼狈很狼狈，自己这是怎么了，今天在岳虹面前彻底投降了……比在省委书记面前还要低声下气……自尊都被自己踩到脚下了……唉，事已至此，还能说什么呢？她就是吐在我脸上，我也只能认了，谁叫我当初把她无情地抛出去了呢？谁叫我当初逼她二选一了呢？如果她此番能原谅我，那我今天的做法就不算丢面子……我跟她之间，还计较什么面子问题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