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母：“哎呀，哑巴也有喜了。”
赵富却面露喜色说：“她有了是好事，生下来咱家还能多分一份口粮呢。”
赵母：“可是岳虹咋办？”赵富沉默了，母子俩看着小炉子里的火。长时间沉默着。好大一会儿，赵母自言自语地说：“两个人相差没几天，要是岳虹先养娃娃，哑巴后养娃娃就好办了。”
赵富：“肯定是岳虹先养吗……哑巴不是比她迟几天吗…………妈，你有主意了？”
赵母：“唉，主意是有了，不过这女人生娃娃的事情，是说不定的，早几天迟几天都是常有的事情……就看事情能不能按我想的来……”
有一天，岳虹在自己的窑洞里用拳头打自己的肚子，在地上使劲儿跳着，想造成流产。赵母来了，见岳虹这样，急忙拦住她说：“傻娃娃，可不敢用这办法，要真流产了还好办，要是弄个半拉子流产，那会要命的。我参加新法接生培训时，上边给我们讲过这种知识……”
岳虹听她这么说，就扑倒在炕上无声地抽泣着。赵母：“娃娃：你起来，我跟你商量个事情。”岳虹起来坐到炕沿边哭着。
赵母：“岳虹呀，你别发愁。我家哑巴媳妇也有喜了，这让我有了一个好办法，又不会让人知道你的事情，又能让你的娃娃在你眼皮底下长大……”
岳虹惊异地看着赵母。赵母说：“岳虹，我是这么想的，等过几个月到夏天了，你也该显怀了，单衣裳遮不住身子，你就装病睡在炕上，不要出去劳动，我是咱队里的赤脚医生，我说你是传染病，别人就不敢来串门了……”
岳虹：“然后又怎么样？”
赵母：“我算着我家的哑巴媳妇应该比你迟几天养娃娃，要真那样就好办了。你养的时候我来接生，接下来先悄悄在你这里养活着。等我家媳妇也养娃娃时，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你的娃娃抱走，就当成也是我家哑巴媳妇生的……”
岳虹：“假装双胞胎？”
赵母：“就是这个主意，我家媳妇是个哑巴，好蒙骗。到时候我自有办法。”
赵富讲到这里，对几十年前农村情况一点都不了解的李静插话说：“亮亮的奶奶不是没上过学么，怎么能担任队里的医生？她说岳老师得了传染病，大家能相信她说的话吗？”
赵富说：“我妈虽然是文盲，但政治条件没人能比。娘家出身雇农，婆家成分贫农，我父亲是烈士，我这当儿子又是支书，加上我妈又会土法接生。所以，在当时那种“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口号下，她就担任了生产队的“赤脚医生”，还在公社受过几天训练……”
李静说：“哦，明白了，那么后来呢？”
于是赵富接着讲述：
赵母的设想很周密，几个月后，岳虹就按赵母的主意躺在窑洞里装病。红崖村坐落在大山里，地广人稀，村民居住很分散，这个山坡上一家，那个山窝里一户。加上岳虹住的窑洞本是文革中废弃的清真寺，那地方更是没有左邻右舍。赵母逢人就说岳虹得的可能是肺痨，又咳嗽又吐痰，痰里还带着血。村里的人都怕传染，谁也不敢来探望。生产队发的口粮都由赵富亲自背到岳虹的窑洞中。怕她吃不饱，亏了肚里的孩子，赵富常瞒着哑巴妻子把自家的粮食偷偷拿给她一点。好不容易熬到那一天……
哑巴挺着大肚子靠坐在自家炕墙上做针线，赵母慌慌张张进来拿了小药箱走出去。
赵富：“妈，你去谁家？”
赵母：“那边要生了。”
赵富一听，跟着赵母急急忙忙地朝岳虹那里跑去。到了清真寺院子里，赵母哐的一声推开岳虹的屋门进去，随手又呯的一声关上了屋门。赵富满脸焦急地在岳虹的窑洞外面走来走去，并不时地停下脚步听一听窑洞里的动静。
岳虹看来是难产，孩子长时间不能降生。岳虹绝望的哭喊声从窑洞里传出来：“妈——妈——你快来救我呀……我要死了……”
赵母大声说：“岳虹：你别怕，你别怕，有我呢……”赵富在门外蹲下来捶打着自己头。
岳虹的哭喊声不断地传出来：“天哪，你让我死就快点吧……我受不了啊……”
赵富在屋外走来走去，焦虑得不知怎么是好。心里暗暗发誓，如果岳虹今天能平安度过这一关，我赵富今生今世一定要对得起她。想着，想着，他便跪倒在门外的寒风中祷告着。赵富是回族，但经历了几年军营生活，又经历了几年文革，这么多年的无神论教育，让他早已不相信这世界上还有真主了。但此时别无他法，他只能跪下来向那个不存在的，或者说向那个不被自己承认的真主祷告，求他把所有的灾难都转移到自己身上，让岳虹顺利把孩子生下来……当时赵富只觉得那每一分钟等待都是煎熬，然而他只能继续煎熬着，也继续祷告着……
等了好久好久，才有一声婴儿的啼哭传出来，随即便听到赵母惊喜的声音：“是个儿子娃呀。”赵富在外边听见了，站起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窑洞内，岳虹像是刚被吊打过的犯人一样，头发散乱满脸汗水地躺着。赵母将抱包裹好的婴儿放在岳虹的被子旁边，用袖子擦一把自己脸上的汗说：“唉，真是后怕呀，总算是平安养下来了，这就好办了……谁都知道生头胎费劲儿，但我还没见过像你这样费劲儿的……吓死了，真是吓死我了……谁能想到这孩子胎位不正啊……”
估摸着基本没事儿了，赵富才疲惫地转身往大门外走。
听到这里，赵强盛想起父亲曾对自己说过的话：“哪有你妈生你时受的罪大……”他今天才明白这话中的内容。
而岳虹听到这里却想起，后来赵母给自己做饭时曾说过孩子的胎位，她说别人家孩子都是爬着出生的，那样母亲能使上劲儿，孩子也能借着上天的力量使上劲儿，出生就快。可岳虹的孩子是侧身躺着的，这样母亲虽然使劲儿，但孩子自己却使不上劲儿，所以长时间生不下来。这孩子直到最后一刻才把身子转动了一点，这才生出来了。
其实赵母的说法是没有科学道理的瞎说。数年后，岳虹看了妇产科书籍，才真正搞懂自己当初为何难产。那侧身躺着出生的胎位，在医学上叫做枕横位，是一种严重的胎位不正。因为孩子的头天生是前后宽而左右窄，而产妇的骨盆也是前后宽而左右窄。胎儿只有脸朝下爬着出生，胎头的形态才能适合产妇骨盆的自然形态。可枕横位刚好相反，当然生不出来。这种胎位有一部分经过产前的折腾能自己转为正常，有一部分始终不能转换，必须经过手术助产才行，如果没有手术助产，结局将是母子双忙。而岳虹恰好是那幸运的前一种，否则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如果自己当年真的死于难产，自己的妈妈也不会活下去的……今天想到这些，岳虹还后怕得浑身打颤……
几天后，哑巴挺着大肚子走进厨房，端了一碗饭又走到住房里。赵母盯着媳妇的身影，叹了口气后呆呆地站在不动。因为岳虹的孩子五、六天了，哑巴还没一点动静，赵富母子都很着急……终于在岳虹生下孩子的第八天，哑巴也肚子疼了，她在炕上趴着哼哼。
赵母指挥着赵富将一根绳子的一头拴在窗框上，一头拴在炕墙上钉着一根木头橛子上，赵母取出那条赵富从部队上带回来的军绿色床单，搭在这绳子上，这就形成了一道帘子。赵母将哑巴的两腿拽到靠近炕沿的地方，绳子上挂着的床单刚好挡住了哑巴的上半身。
赵母一边往下拽哑巴的裤子，一边对赵富说：“你出去，男人家不能呆在这里。”
赵富急忙出来站在外边。赵母又从屋里探头出来对赵富说：“你拿上大棉袄和筐子，快去把那个娃娃包好，放到筐子里提回来，不要让别人看见了。”
赵富急忙拿了一件棉袄向外走，一边还说：“妈你放心吧，这么冷，天又快黑了，没人出门到这里来。”说完，赵富提着筐子快步向岳虹的窑洞走去。
岳虹的窑洞内，赵富向她说明了情况。岳虹看到他拿进来的那个筐子和筐子里的棉袄，当下就流泪了。她哭着对赵富说：“你出去，我给他最后喂一次奶。”
赵富只好转身出来在外边等着。等到岳虹喊他的时候，他才进去。岳虹泪流满面地把孩子递给赵富，赵富看看他睡得熟熟的脸蛋，小心翼翼地将他包在棉衣中，再放到筐子里，提着往外就走。
岳虹突然叫道：“你等等。”赵富惊诧地站住了。岳虹翻身起来掀开筐子中的棉衣，仔细瞅着孩子的小脸，那眼泪便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孩子的脸上。
赵富着急地说：“你休息吧，我得快点回去。”赵富提着筐子快步向外走，身后顿时传出岳虹的哭声。一路上，赵富疾步走着，寒风乎乎地刮着，那风声里似乎一直伴着岳虹的哭声。
哑巴的生产还算顺利，前后不过一个小时的样子，当赵富提着框子走到自家院子门口时，一声婴儿的啼哭从屋里传出来。赵富急切地冲进屋里，将手中的筐子放到地上。问赵母：“养了个啥？”
赵母喜滋滋地说：“也是个儿子娃。”赵富笑了。
赵母低头揭开筐里孩子的包裹，孩子被弄醒了，哇哇地哭起来。
这时，破床单搭成的帘子后面，哑巴双目微闭，疲惫不堪地躺在那热乎乎的土炕上。耳聋让她听不见任何阴谋诡计，一条床单做成的帘子又挡住了她的眼睛，让她看不见任何造假。她就这样被硬生生地蒙蔽着和欺骗着……
赵母探身到帘子里边，摇晃着哑巴的身子，并举起两根手指向哑巴做着手势说：“两个儿子，两个儿子。”
哑巴听不懂婆婆的话，但她看见婆婆举着的两根手指头，脸上很惊讶，就挣扎着要坐起来起来。赵母跟赵富一人抱了一个婴儿给哑巴看。哑巴哇哇叫着，笑着。赵富和赵母都心酸而羞愧地背过身去流泪。
岳虹听赵富说到这里，痛苦得双手掩面垂头，无声地抖动着身子，那泪水不断地从指头缝里渗出来。赵强盛目瞪口呆看着赵富，他实在不能想象这都是真的，他只觉得自己今天置身在另外一个世界中了，一切都被人重新安排过了。而李静似乎并没受到太大的震动，她只是擦一把泪水，长长地叹口气说：“真是天衣无缝的欺骗啊。”
赵富说：“确实，我妈虽说没念过书，但头脑很精明。她和我那岳父舅舅都遗传了我外公的头脑，算是农村里少见的精明人。我妈盘算的事情都是别人猜不透的。”
赵强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把它重重地吐了出去，然后盯着赵富问：“我不相信我妈连自己生了一个还是两个都搞不清楚，那么容易就被骗了？”
这是赵强盛的质疑，也是赵强盛的挣扎，更是赵强盛内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某种期盼。不管怎么说，一个大男人总不能一下子接受这种事实，突然之间从那个女人的儿子变成这个女人的儿子了，这让他实在受不了。
赵富回答说：“强盛啊，你想，你妈被帘子挡着，什么也看不见，加上她被产前的肚子疼折磨得一会儿昏一会儿醒的……她能知道啥呀？”
李静说：“再加上女人生育时，一会儿是孩子，一会儿还有胎衣，如果被挡住了眼睛，哪分得清生了一个还是两个。要是我生亮亮时，别人用那种方法多给我一个孩子，我也会深信不疑的。”岳虹也默默地点头表示同意李静的说法。
李静又问：“那后来呢？”
赵富继续讲述：
几个天后的一个清早，赵富抱着两个孩子仔细地看，赵母也凑到跟前看着。突然，她对赵富说：“你看，这两个娃娃真像剥了你的皮了，都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说是咱家的双胞胎还真没一点问题呢。”
听母亲一说，赵富再仔细观看两个孩子，这一观察，他也惊讶了。确实，咋都长得这么像我？那向上挑着的眉毛，直直的鼻梁，高高的额头，厚厚的嘴唇，哪个也不像他的妈妈……赵母又解开孩子的包裹看孩子的手脚。看了看，她便对赵富说：“富儿：你别看俩孩子都瘦，从这手和这脚就能看出来，他们将来跟你一样都能成长大块头身架子，做衣服很费布料。”
赵富听见这话笑了。他说：“该给两个娃娃起名字了。”
赵母：“你给起吧，我又不会起名字。”
赵富：“岳虹的这个叫强云，因为他像一朵云非要飘到咱家屋顶上；哑巴的这个叫强盛，长大把咱国家建设得更强盛。”
赵母：“行，这两个名字都好。”
李静又追问说：“后来呢？村里的人始终都没有发现破绽？”
赵富说：“由于两个孩子在相貌上恰巧都像我，所以谁也不怀疑我家哑巴生的是双胞胎。”
赵强盛默默地听着，靠在沙发靠背上，神情非常痛苦。岳虹依然低头垂泪。李静始终抓着岳虹的一只手，不停地抚摸着，似乎这样能抚平岳虹心里的伤痛。
赵富说：“岳虹：话说到这里，你也别难受了，也给儿子说说后来的情况吧。”
赵富却面露喜色说：“她有了是好事，生下来咱家还能多分一份口粮呢。”
赵母：“可是岳虹咋办？”赵富沉默了，母子俩看着小炉子里的火。长时间沉默着。好大一会儿，赵母自言自语地说：“两个人相差没几天，要是岳虹先养娃娃，哑巴后养娃娃就好办了。”
赵富：“肯定是岳虹先养吗……哑巴不是比她迟几天吗…………妈，你有主意了？”
赵母：“唉，主意是有了，不过这女人生娃娃的事情，是说不定的，早几天迟几天都是常有的事情……就看事情能不能按我想的来……”
有一天，岳虹在自己的窑洞里用拳头打自己的肚子，在地上使劲儿跳着，想造成流产。赵母来了，见岳虹这样，急忙拦住她说：“傻娃娃，可不敢用这办法，要真流产了还好办，要是弄个半拉子流产，那会要命的。我参加新法接生培训时，上边给我们讲过这种知识……”
岳虹听她这么说，就扑倒在炕上无声地抽泣着。赵母：“娃娃：你起来，我跟你商量个事情。”岳虹起来坐到炕沿边哭着。
赵母：“岳虹呀，你别发愁。我家哑巴媳妇也有喜了，这让我有了一个好办法，又不会让人知道你的事情，又能让你的娃娃在你眼皮底下长大……”
岳虹惊异地看着赵母。赵母说：“岳虹，我是这么想的，等过几个月到夏天了，你也该显怀了，单衣裳遮不住身子，你就装病睡在炕上，不要出去劳动，我是咱队里的赤脚医生，我说你是传染病，别人就不敢来串门了……”
岳虹：“然后又怎么样？”
赵母：“我算着我家的哑巴媳妇应该比你迟几天养娃娃，要真那样就好办了。你养的时候我来接生，接下来先悄悄在你这里养活着。等我家媳妇也养娃娃时，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你的娃娃抱走，就当成也是我家哑巴媳妇生的……”
岳虹：“假装双胞胎？”
赵母：“就是这个主意，我家媳妇是个哑巴，好蒙骗。到时候我自有办法。”
赵富讲到这里，对几十年前农村情况一点都不了解的李静插话说：“亮亮的奶奶不是没上过学么，怎么能担任队里的医生？她说岳老师得了传染病，大家能相信她说的话吗？”
赵富说：“我妈虽然是文盲，但政治条件没人能比。娘家出身雇农，婆家成分贫农，我父亲是烈士，我这当儿子又是支书，加上我妈又会土法接生。所以，在当时那种“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口号下，她就担任了生产队的“赤脚医生”，还在公社受过几天训练……”
李静说：“哦，明白了，那么后来呢？”
于是赵富接着讲述：
赵母的设想很周密，几个月后，岳虹就按赵母的主意躺在窑洞里装病。红崖村坐落在大山里，地广人稀，村民居住很分散，这个山坡上一家，那个山窝里一户。加上岳虹住的窑洞本是文革中废弃的清真寺，那地方更是没有左邻右舍。赵母逢人就说岳虹得的可能是肺痨，又咳嗽又吐痰，痰里还带着血。村里的人都怕传染，谁也不敢来探望。生产队发的口粮都由赵富亲自背到岳虹的窑洞中。怕她吃不饱，亏了肚里的孩子，赵富常瞒着哑巴妻子把自家的粮食偷偷拿给她一点。好不容易熬到那一天……
哑巴挺着大肚子靠坐在自家炕墙上做针线，赵母慌慌张张进来拿了小药箱走出去。
赵富：“妈，你去谁家？”
赵母：“那边要生了。”
赵富一听，跟着赵母急急忙忙地朝岳虹那里跑去。到了清真寺院子里，赵母哐的一声推开岳虹的屋门进去，随手又呯的一声关上了屋门。赵富满脸焦急地在岳虹的窑洞外面走来走去，并不时地停下脚步听一听窑洞里的动静。
岳虹看来是难产，孩子长时间不能降生。岳虹绝望的哭喊声从窑洞里传出来：“妈——妈——你快来救我呀……我要死了……”
赵母大声说：“岳虹：你别怕，你别怕，有我呢……”赵富在门外蹲下来捶打着自己头。
岳虹的哭喊声不断地传出来：“天哪，你让我死就快点吧……我受不了啊……”
赵富在屋外走来走去，焦虑得不知怎么是好。心里暗暗发誓，如果岳虹今天能平安度过这一关，我赵富今生今世一定要对得起她。想着，想着，他便跪倒在门外的寒风中祷告着。赵富是回族，但经历了几年军营生活，又经历了几年文革，这么多年的无神论教育，让他早已不相信这世界上还有真主了。但此时别无他法，他只能跪下来向那个不存在的，或者说向那个不被自己承认的真主祷告，求他把所有的灾难都转移到自己身上，让岳虹顺利把孩子生下来……当时赵富只觉得那每一分钟等待都是煎熬，然而他只能继续煎熬着，也继续祷告着……
等了好久好久，才有一声婴儿的啼哭传出来，随即便听到赵母惊喜的声音：“是个儿子娃呀。”赵富在外边听见了，站起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窑洞内，岳虹像是刚被吊打过的犯人一样，头发散乱满脸汗水地躺着。赵母将抱包裹好的婴儿放在岳虹的被子旁边，用袖子擦一把自己脸上的汗说：“唉，真是后怕呀，总算是平安养下来了，这就好办了……谁都知道生头胎费劲儿，但我还没见过像你这样费劲儿的……吓死了，真是吓死我了……谁能想到这孩子胎位不正啊……”
估摸着基本没事儿了，赵富才疲惫地转身往大门外走。
听到这里，赵强盛想起父亲曾对自己说过的话：“哪有你妈生你时受的罪大……”他今天才明白这话中的内容。
而岳虹听到这里却想起，后来赵母给自己做饭时曾说过孩子的胎位，她说别人家孩子都是爬着出生的，那样母亲能使上劲儿，孩子也能借着上天的力量使上劲儿，出生就快。可岳虹的孩子是侧身躺着的，这样母亲虽然使劲儿，但孩子自己却使不上劲儿，所以长时间生不下来。这孩子直到最后一刻才把身子转动了一点，这才生出来了。
其实赵母的说法是没有科学道理的瞎说。数年后，岳虹看了妇产科书籍，才真正搞懂自己当初为何难产。那侧身躺着出生的胎位，在医学上叫做枕横位，是一种严重的胎位不正。因为孩子的头天生是前后宽而左右窄，而产妇的骨盆也是前后宽而左右窄。胎儿只有脸朝下爬着出生，胎头的形态才能适合产妇骨盆的自然形态。可枕横位刚好相反，当然生不出来。这种胎位有一部分经过产前的折腾能自己转为正常，有一部分始终不能转换，必须经过手术助产才行，如果没有手术助产，结局将是母子双忙。而岳虹恰好是那幸运的前一种，否则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如果自己当年真的死于难产，自己的妈妈也不会活下去的……今天想到这些，岳虹还后怕得浑身打颤……
几天后，哑巴挺着大肚子走进厨房，端了一碗饭又走到住房里。赵母盯着媳妇的身影，叹了口气后呆呆地站在不动。因为岳虹的孩子五、六天了，哑巴还没一点动静，赵富母子都很着急……终于在岳虹生下孩子的第八天，哑巴也肚子疼了，她在炕上趴着哼哼。
赵母指挥着赵富将一根绳子的一头拴在窗框上，一头拴在炕墙上钉着一根木头橛子上，赵母取出那条赵富从部队上带回来的军绿色床单，搭在这绳子上，这就形成了一道帘子。赵母将哑巴的两腿拽到靠近炕沿的地方，绳子上挂着的床单刚好挡住了哑巴的上半身。
赵母一边往下拽哑巴的裤子，一边对赵富说：“你出去，男人家不能呆在这里。”
赵富急忙出来站在外边。赵母又从屋里探头出来对赵富说：“你拿上大棉袄和筐子，快去把那个娃娃包好，放到筐子里提回来，不要让别人看见了。”
赵富急忙拿了一件棉袄向外走，一边还说：“妈你放心吧，这么冷，天又快黑了，没人出门到这里来。”说完，赵富提着筐子快步向岳虹的窑洞走去。
岳虹的窑洞内，赵富向她说明了情况。岳虹看到他拿进来的那个筐子和筐子里的棉袄，当下就流泪了。她哭着对赵富说：“你出去，我给他最后喂一次奶。”
赵富只好转身出来在外边等着。等到岳虹喊他的时候，他才进去。岳虹泪流满面地把孩子递给赵富，赵富看看他睡得熟熟的脸蛋，小心翼翼地将他包在棉衣中，再放到筐子里，提着往外就走。
岳虹突然叫道：“你等等。”赵富惊诧地站住了。岳虹翻身起来掀开筐子中的棉衣，仔细瞅着孩子的小脸，那眼泪便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孩子的脸上。
赵富着急地说：“你休息吧，我得快点回去。”赵富提着筐子快步向外走，身后顿时传出岳虹的哭声。一路上，赵富疾步走着，寒风乎乎地刮着，那风声里似乎一直伴着岳虹的哭声。
哑巴的生产还算顺利，前后不过一个小时的样子，当赵富提着框子走到自家院子门口时，一声婴儿的啼哭从屋里传出来。赵富急切地冲进屋里，将手中的筐子放到地上。问赵母：“养了个啥？”
赵母喜滋滋地说：“也是个儿子娃。”赵富笑了。
赵母低头揭开筐里孩子的包裹，孩子被弄醒了，哇哇地哭起来。
这时，破床单搭成的帘子后面，哑巴双目微闭，疲惫不堪地躺在那热乎乎的土炕上。耳聋让她听不见任何阴谋诡计，一条床单做成的帘子又挡住了她的眼睛，让她看不见任何造假。她就这样被硬生生地蒙蔽着和欺骗着……
赵母探身到帘子里边，摇晃着哑巴的身子，并举起两根手指向哑巴做着手势说：“两个儿子，两个儿子。”
哑巴听不懂婆婆的话，但她看见婆婆举着的两根手指头，脸上很惊讶，就挣扎着要坐起来起来。赵母跟赵富一人抱了一个婴儿给哑巴看。哑巴哇哇叫着，笑着。赵富和赵母都心酸而羞愧地背过身去流泪。
岳虹听赵富说到这里，痛苦得双手掩面垂头，无声地抖动着身子，那泪水不断地从指头缝里渗出来。赵强盛目瞪口呆看着赵富，他实在不能想象这都是真的，他只觉得自己今天置身在另外一个世界中了，一切都被人重新安排过了。而李静似乎并没受到太大的震动，她只是擦一把泪水，长长地叹口气说：“真是天衣无缝的欺骗啊。”
赵富说：“确实，我妈虽说没念过书，但头脑很精明。她和我那岳父舅舅都遗传了我外公的头脑，算是农村里少见的精明人。我妈盘算的事情都是别人猜不透的。”
赵强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把它重重地吐了出去，然后盯着赵富问：“我不相信我妈连自己生了一个还是两个都搞不清楚，那么容易就被骗了？”
这是赵强盛的质疑，也是赵强盛的挣扎，更是赵强盛内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某种期盼。不管怎么说，一个大男人总不能一下子接受这种事实，突然之间从那个女人的儿子变成这个女人的儿子了，这让他实在受不了。
赵富回答说：“强盛啊，你想，你妈被帘子挡着，什么也看不见，加上她被产前的肚子疼折磨得一会儿昏一会儿醒的……她能知道啥呀？”
李静说：“再加上女人生育时，一会儿是孩子，一会儿还有胎衣，如果被挡住了眼睛，哪分得清生了一个还是两个。要是我生亮亮时，别人用那种方法多给我一个孩子，我也会深信不疑的。”岳虹也默默地点头表示同意李静的说法。
李静又问：“那后来呢？”
赵富继续讲述：
几个天后的一个清早，赵富抱着两个孩子仔细地看，赵母也凑到跟前看着。突然，她对赵富说：“你看，这两个娃娃真像剥了你的皮了，都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说是咱家的双胞胎还真没一点问题呢。”
听母亲一说，赵富再仔细观看两个孩子，这一观察，他也惊讶了。确实，咋都长得这么像我？那向上挑着的眉毛，直直的鼻梁，高高的额头，厚厚的嘴唇，哪个也不像他的妈妈……赵母又解开孩子的包裹看孩子的手脚。看了看，她便对赵富说：“富儿：你别看俩孩子都瘦，从这手和这脚就能看出来，他们将来跟你一样都能成长大块头身架子，做衣服很费布料。”
赵富听见这话笑了。他说：“该给两个娃娃起名字了。”
赵母：“你给起吧，我又不会起名字。”
赵富：“岳虹的这个叫强云，因为他像一朵云非要飘到咱家屋顶上；哑巴的这个叫强盛，长大把咱国家建设得更强盛。”
赵母：“行，这两个名字都好。”
李静又追问说：“后来呢？村里的人始终都没有发现破绽？”
赵富说：“由于两个孩子在相貌上恰巧都像我，所以谁也不怀疑我家哑巴生的是双胞胎。”
赵强盛默默地听着，靠在沙发靠背上，神情非常痛苦。岳虹依然低头垂泪。李静始终抓着岳虹的一只手，不停地抚摸着，似乎这样能抚平岳虹心里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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