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孟春任何时候都是笑嘻嘻的老好人形象，几乎没有自己的小宇宙。他心中只有大宇宙，这大宇宙就是他的工作。他似乎生来没有别的追求，这辈子就追求个勤勤恳恳地工作，用大陆过去的话来说，就是俯首甘为孺子牛。
既然没有小宇宙，那么也就谈不上小宇宙会爆发。所以他在朋友中脾气好是有口皆碑的。在一群朋友当中，脾气好的那位是最吃亏的，什么人都可以欺负他。念书的时候，朋友中有谁出去约会了，就把作业扔给他说：“阿孟，帮帮忙啦，改天请你吃饭。”
作业做好，这段饭成了银行里的坏账，怎么讨也讨不回来，只能一笔勾销。债务人下次仍然会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请求：“阿孟，拜托帮我去机场接个人，改天我请你吃饭。”
接的自然是男生，是美女的话债务人恨不能长出四条腿，车子再加两个轮子飞往机场献殷勤。
大学四年，周孟春银行里的坏账数字与日俱增，很快成为纸上富豪。他成了著名的冤大头，人尽可欺。
在香港工作了一段时间，欺负他最狠的是麦奇文，以致麦同学良心发现的时候不时做自我检讨说：“老实人是不能欺负的，欺负老实人是犯罪行为。”
这不妨碍她检讨完了再接着犯罪。
但是今天似乎周孟春炼成了独家内功，腹中围绕丹田之处形成了一个旋涡状的小宇宙。小宇宙在这个相对封闭的空间里运行着，东奔西走找不到出路，终于爆发了。
周孟春的小宇宙爆发起来是这样的——他的脸色愈加黑了，比之前黑了三级。李小曼大学里学的是染料化学，对于三级色差的小样仍然记忆尤深；他的脸上没了笑容，变得像一具铁质的头像；他的嘴巴抿得紧紧的，一声不发，往后转身返回客厅。
无声的爆炸，有时候比有声的爆炸更让人心惊肉跳。
李小曼正不知所以，小曼妈像是手工洗照片一样，自背景中显现。她责备女儿说：“你干么去了？怎么才回来？我跟小周不知道打了多少电话给你，为什么不接？你想急死人啊？”
抬眼看见林威，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回护一句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林威连忙检讨：“都是我不好，让伯母担心了。”
态度之谦逊，让李小曼深感意外。
李小曼连忙说：“有什么好急的？我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嘛！”
小曼妈说：“你这孩子，么话呀？你伤着腿，我能不急么？就怕你再出点事儿！”
李小曼一边进门一边说：“好了好了，我这不回来了嘛！真是的！！”又转头对林威甜蜜地一笑，声音温柔地说，“谢谢你的晚餐，早点回去吧，我腿不方便，不送你了。”
小曼妈牙齿酸倒一排，周孟春的脸色酸得又深了三级。
林威微笑着说：“那好，我不打扰了。小曼，我走了。伯母再见，改天再来拜访您老人家。”
小曼妈礼节性地送到电梯口。
周孟春愤怒了，彻底爆发了，站起来质问李小曼：“你知道不知道伯母刚才又多着急？你出去吃饭不要紧，最起码要接电话吧？你老不接电话，伯母还以为你又出车祸了！”
小曼妈在旁边帮腔说：“是啊是啊，要不是小周在我旁边一直安慰我，劝着我，我都想着出去找你了。”
李小曼辩解说：“妈，我当时没时间回你啊，不是故意不回。”
小曼妈一肚子话要审女儿，碍于周孟春在旁，不便出口。谁知道周孟春反客为主，替小曼妈审问：“不就吃顿饭吗，怎么连电话都回不了了？”
呃，李小曼心想，我妈着急，你激动什么呀！
小曼妈连忙说：“下次可不许这样了。”接着她转头对周孟春说，“小周，谢谢你陪我一个晚上。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还上班呢。”
周孟春起身告辞上楼。
关上门，小曼妈开始拷问女儿：“曼啊，你跟那姓林的到底干么去了？干么不接妈的电话？”
李小曼头大——她瘸着腿，还能干什么坏事破事？她几乎用哀求的声音说：“妈，我们在一个高级饭店吃饭，很安静，我腿不方便，又没法去卫生间给你回电话，只好不接了。”
小曼妈不能理解为什么高档饭店就不能接电话，但是考虑到女儿工作环境变了之后似乎规矩是比以前多了，她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好作罢。
终于到了拆石膏的时候。自那晚周孟春发了点小性子之后，他就消失了，自然没能载李小曼去医院。载李小曼去医院的是林威。
医生交待：“恢复的不错。但是拆石膏不等于完全恢复了，不可掉以轻心，要适当地锻炼，但是不能过度锻炼，更不能再磕磕碰碰，一定要万分小心。”
李小曼点头称是。这一个多月，她习惯了拄拐跷着走，一旦丢了拐杖，顿觉两臂下面空空落落，走路一瘸一拐。正常人走路双腿平衡用力，两腿摆动幅度如同钟摆，大致相同，如同一个个简短完整的句子组成的句号段落。可是李小曼走路，左腿放下，一个逗号，右腿跟着，倒像一个叹号，就这样逗号叹号叹号逗号，加上胳膊感觉空落，走路姿势极怪，惹得林威忍不住笑出声。
李小曼不好意思地说：“唉呀，走了三十多年的路，不会走路了。”红晕又爬上脸颊
可见人真是习惯的动物。习惯了拐杖，习惯了跳着走，放下就不会走了。这也许跟婚姻一样，有时候女人为了离婚感觉撕心裂肺的痛苦，不是还爱着对方，实在是习惯了对方，一旦被抛下撇下，顿时不知所措，茫然四顾，觉得四面八方都是高山峻岭，无论可走，甚是凄惶。
就像今天李小曼，你能说她爱上拐杖，不愿意放弃拐杖吗？自然不是。
习惯性的感情，说穿了就是拐杖情结。
林威把李小曼送到楼下，接到电话，上级领导要他立即赶去聆听指示。李小曼看他为难的表情，通情达理地说：“我自己上去，你不要再送了，工作要紧。”
林威感激地说：“小曼你真是通情达理。这要是我前妻，肯定罗里吧唆像审犯人一样审问我半个钟头，让我把跟谁见面谈个什么都问个底儿朝天才放我走。”
呃，李小曼心想，我哪有这个资格。
等她上楼回了家，才发现幸亏林威没上来，还好林威没上来，因为麦奇文端坐家中正一边喝着小米粥吃着小曼妈的山东大包，一边跟小曼妈家长里短地聊天。
麦奇文看见她，皮笑肉不笑地说：“你现在很派头，大家都争着抢着给你做司机，这个走了那个补上——”
李小曼：“。。。。。。”
麦奇文说：“那个本子，你收到我的短信了吗？那个本子和小说发表稿，你可以给林威看。”
李小曼惊异地问：“你同意卖给他？”
麦奇文慢条斯理地说：“给他看不等于要卖给他，但是利用他给我们抬抬身价也未尝不可，反正合同还没签。”
呃，奸商啊奸商，坐地抬价都是奸商干的事，李小曼不佩服都不行。
麦奇文没问周孟春的去向。因为她知道他的去向。周孟春先去上海分公司开会，跟麦奇文在上海见了一面，又去外地实地考察新申请的加盟店的老板的实力和店的位置。
在上海，本来就不怎么爱说话的周孟春更加沉默，总是心不在焉，麦奇文大感惊奇，觉得他太反常了。
他几次对着麦奇文欲言又止，最后麦奇文忍了又忍，忍无可忍，不能再忍，终于桌子一拍，厉声喝道：“有话快讲有屁就放，别粘粘乎乎行不行？”
她这种黑社会老大的作风适得其反，把周孟春一肚子话全都吓到爪哇国去了。
麦奇文是谁啊？她开展独创麦氏八婆八卦功，严刑逼供：“李小曼出了情况，是不是？”
周孟春：“。。。。。。”
麦奇文：“她身边的追求者开始发功了是不是？”
周孟春：“。。。。。。”
麦奇文：“于是你危机了，是不是？”
周孟春：“。。。。。。”
麦奇文：“你喜欢李小曼，但是你不会泡妞，不知道怎么跟她说，是不是？”
周孟春夺路而逃，被麦奇文用九阴白骨爪捉回：“你笨死了，你不会去跟你吴大哥请教泡妞三十六计？”
周孟春红着脸呻吟：“我，我，我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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