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国殇——抗日将领糜藕池被枪杀前后

来源: 美洲狮于 2011-01-05 21:10:54 [档案]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次 (14380 bytes)

国殇——抗日将领糜藕池被枪杀前后

1950年秋，一天，5岁的我与弟弟，正和楼下房东家的小男孩在客厅拌“姨妈妈”，父亲这时走出房间，和往常一样，要去参加新政府组织的“学习”。他走过我们身边时，停下脚步，蹲下来看我们玩。

“我当妈妈，小灰当爸爸，弟弟当娃娃。”我正在分配角色。但父亲忽然慈祥地说，“爸爸教你们一个玩法，好吗，也许更好玩呢！” “更好玩？那你教嘛！”我们说。“你们呢，拿男娃娃当妈妈，女娃娃当爸爸，一定更好玩！”父亲笑容可掬地说。“真的呢，好好玩呕！”我们叫起来。“那小灰，你当妈妈，我当爸爸，弟弟，你小，还是当娃娃，好吗？”两个男孩叫好同意。

我们玩着，可父亲没有走，见我们模仿爸爸、妈妈，他笑得什么似的。不一会，母亲抱着半岁的小妹妹走出来，催促父亲，“藕池，你快点去，怕迟到。” 可父亲蹲着，两手抱在胸前，歪着头沉迷地欣赏我们，象没听见母亲叫唤。“藕池••••”母亲又叫一声，父亲这才立起身来，说，“唉，一生少有时间在家••••今后余生，定要多陪娃娃！”说着，父亲走下楼去，到科学路“学习”。

怪不得父亲这段时间，总是割爱放下书本，给我们讲《西游记》、《白蛇传》等故事，把故事中的人物画在一张张纸上，分给我们。可那一天，父亲看着我们“拌姨妈妈”的尊容，成我心中一座雕塑，一辈子感动着我、啃嗜着我，因为，就在那天晚上，我亲爱的父亲，永远离开了他的儿女。

“妈妈，爸爸呢？”翌日一早不见父亲，要去上小学的大哥问。“昨晚他没回来呢••••”母亲说。到晚上，仍不见父亲，母亲这才将昨夜发生的事，告诉大哥。原来，父亲“学习”回来，饭后出门访友，10点过钟回家时，捧着一包热腾腾的包子推门就喊，“祖英，拿包子去，娃娃明天过早。”母亲走过来，见他身后站着一个头戴鸭舌帽的生人，“有客人啊，请进！”母亲以为是父亲朋友。

一听这话，父亲转身问，“请问，你找谁？”见有人跟上楼来，他有些惊诧。“啊，糜先生••••区长有请••••你没关朝门，我跟着上来了。”来人说。
“区长找我？有何贵干？”父亲问。
“没什么事啦，区长请糜先生去闲坐，想请教一下先生。”来人递过公函。

父亲看过公函，说，“那好，请稍等。”随即转向母亲，“祖英，你将我那包东西翻出来，让我带着。”母亲翻出一个布包，里面包着一个皮夹，递给父亲。皮夹里是抗日战争期间，父亲获得的奖章、奖品等物，有忻口等战事，卫立煌先生、蒋介石先生等人，授予他的金质奖章、怀表、钢笔等。“祖英，你先睡下，我一会就来。”父亲接过布包，对母亲说，随即，便与鸭舌帽走下楼。（以后，有朋友对母亲说，“藕池大错，他带去那包东西，回得来都回不来了!” ）

始终不见父亲踪影，几经周折，母亲才打听到，父亲是被暗捕，已进监狱。母亲赶紧去找贵阳市第一任市长秦天真，和副省长周素园。秦先生是父亲同乡，搞“地下工作”被捕时，父亲保释他出狱；周素园先生是父亲故旧。见到母亲，秦市长诚恳地说，“糜先生以和平大义为重，放下武装，他以独立第一师师长的职务，参加西南绥靖区起义；来省城居住，又参加市政府组织的学习。应该不会被捕，恐有误会，待我打听清楚，让糜先生尽早回家。”周素原先生也这样说。

可进展却很可怕。“事与愿违啊！”不久秦市长对母亲说，“军中不放人，说糜二哥态度强硬，请他说降他的学生，曹绍华，他推说曹与他不和；请他带兵攻打曹绍华，他说年事已高••••可他在下面却对朋友说，‘我不能劝说我的学生，去背叛我的校长啊！我自己加入起义，已经背叛••••’说着还流泪。军中说，‘他死心塌地效忠老蒋，拒绝与我们合作’••••真是很抱歉，无法。”母亲一听，急了，赶快说，“秦市长，请您为藕池说说话，你知道，他就这脾气，一辈子讲忠孝节义。只是，他没犯法，请省里看重这一点，将他释放。”

秦市长答应，再去说情。但不久告诉母亲，上边坚持不放人。这时母亲看见，当过自己童年老师的秦夫人走了出来，便上前跪下，说，“请老师救救藕池！”但秦夫人将她扶起，说，“糜二哥太反动了，我们无法可想。你回去，好好照顾娃娃吧。”周素原副省长更无办法。母亲只好写报告，递省政府，陈述丈夫没有触犯国法，抗战建有功勋，请无罪释放他；若他有罪，请法律廷审。然而，母亲的报告，如同父亲的身影一样，杳如黄鹤。

这期间，母亲一边奔波救人，一边变卖旧衣度日，常拉着我去公园路金沙坡旧货市场，从布包里拿出父亲的一件旧西装，极不情愿地提在手里变卖。人一买下，接了钱就回去买米买菜，交给前来帮忙带弟妹的我的堂兄，转身又出门，顾不上为小妹妹哺乳，小妹妹成天啼哭，不愿吃代乳米糊。

这期间，父亲忻口战役时的老上司陈弦秋师长，见父亲遭难妻儿无着，便暗暗送些钱来给母亲。陈师长深谙父亲为人，对母亲说，“我知道，糜藕池一辈子‘不喝兵血’、不贪污，人又豪爽，总帮亲友，没什么积蓄。”母亲十分感激陈师长，“师长真是藕池知己，他房子都没一间，回家乡来住朋友房子。”而陈师长说的父亲“不喝兵血”，是指他无论在军校还是在部队带兵，从不贪污士兵军费。

1952年，传来噩耗，说“镇压反革命运动”，杀了若干万国军，父亲已于51年5月1日，被当作“历史反革命分子”于予枪决。母亲哭得昏厥，父亲一生光彩照人，青年只身投奔云南，参加蔡锷护国军，保卫辛亥共和；中年英勇善战抵抗日寇；可对同胞，却怀着古有之情，如同“三国”时代的豪义，保释救援不少共产党人。然而今天，他自己却被信仰了外番“马列主义”的共产同胞，视为不共戴天之敌，于予枪决。

母亲将噩耗告诉大哥。大哥捧着一幅铅笔画大哭，我们跟着哭，却不知道画这幅画的最亲爱的父亲，已经离开人世。那幅铅笔画，是父亲在黑暗的光线下以心画下的，托几层人送出监狱，到达我们手里。全画布满漫天飞舞的大雪，一根老松被少有的大雪重重压倒在地；幼小的松鼠趴在它的身上，眼睛大而惊疑，蓬松的尾巴在身后高高耸起；小松鼠翘起的尾巴上方，有一枝昂昂绽放的梅花••••画纸背面，是父亲绝笔：
“我心爱的宝贝们：爸爸就要出远门了，好多年、好多年回不来呢！但你们要记住呕，定要努力学习，孝顺妈妈，智、德双佳，让爸爸在远方为你们高兴！尧儿，烦劳你了，帮助妈妈带好弟妹；这幅画，是爸爸为你和弟妹画下的。你看，小松鼠多可爱，它单纯、无知，想知道一切••••
永远爱你们！
在远方看着你们的爸爸
一九五0年十二月”
另有一张纸，写有给妈妈的信：
“祖英，我对不起你，丢这么多儿女给你! 你的性格我知道，善良、重情义。但请你听话：你才35岁，这样子年轻，务必改嫁，过新生活；也请你给娃娃，，找一个好心的继父！
永远爱你！
你的夫君九泉保佑你”

“反革命家属”的母亲找不到工作，奔忙地给人洗衣服、搞卫生，艰难度日。亲戚劝告母亲：“娃娃以后都是国家下一代，何必跟着你饿饭？”终于，母亲忍痛将两个最小的妹妹送人。而那即使对我，也是怎样不堪回首的往事！

小时候到萧叔叔家玩，他的女儿萧妹带我爬到尘埃弥漫的顶楼，翻她父亲留下的日记给我看。我看见有几篇记着“糜先生救我出狱”，时间1942 年，叙述他妻子何姨从四川赶来，父亲让母亲招待她，住在我家，直到萧叔叔出狱。
1955年，贾筑坡（一个原湖南孤儿，父亲将他抚养成人，读了军干校，留在父亲身边工作）找到母亲，向母亲陈述他在贞丰看见父亲被害的经过，以及他掩埋父亲的事：“我穿着农民衣服，站在他们身后看斗争教育长。问他：‘你老实交代，贪污的钱在哪里？’教育长指着肚皮说，‘在这里！’我马上明白教育长的意思，他一身任军校教官，七•七抗战爆发上前线，从未当过父母官。最后奉命师长兼贞丰县长，也是委托秘书王均，全权代理县长职务。他指着肚皮说，‘在这里’，是讲，他除了吃饭没有贪污。可那个时候，天天斗人，县长、保长、甲长、镇长、地主、富农，凡有钱的都拉出来斗，不经司法审判的。草草斗完，就推到不远处抢毙。农民们参加斗人，跑着看枪毙，我跟着他们，听有人指挥，‘子弹磨薄，这一位，要脑袋开花，不见面目！’就见人磨子弹，磨好以后，就架势要开打教育长。只听教育长说，‘我想不到，你们至今还是土匪！’枪就响了，他老人家的头，就遭打开花，面目全非了。我难过得没法看，死死记住教育长的装束，半夜跑去背他的遗体，朝白天看好的隐蔽地方背去，深挖一个坑，将他老人家埋了。我眼泪八撒，跪下叩头，然后赶快的逃出贞丰。”
贾筑坡说，“教育长太冤枉了，一辈子不贪污，不收老百姓礼物，规定我们也这样。他总是说，国家有难，发财就是犯罪。他穷一辈子，也让我们跟着穷。可解放后，我们反成为‘蒋匪帮’！教育长那样正义，他打日本、爱百姓，哪里是匪？”辛筑坡的来访，让母亲再次陷入悲痛。
80年代初，一位前辈告诉已是市民革成员的我，说父亲和陈师长抗战时的老上司，陈铁军长，多次在政协会议发言，“糜藕池，抗战功臣，不给他落实政策实在说不过去！” 建议我前去看望陈铁军长。我和弟弟赶到他家，得知他刚刚生病住院，我们立即赶去医院，见到了衰老沧桑的陈铁军长。

而陈军长见到我，很是兴奋，他拉着我的手，一字、一字地大声说，“见到你们，我又想起你们的父亲，糜藕池！他是一个英勇善战、热情助人的人，他让人喜欢，让人信任••••”陈铁军长讲了父亲热情帮人、紧急营救下属的几个故事给我们听。而我听着，眼泪不断地流。最后，陈军长要我放心，说他和陈弦秋师长，一定敦促有关方面给父亲“落实政策”。

1985年8月，抗日战争胜利40周年，陈弦秋师长给贵州省政协写了一个提案，昌议，“为国民党起义师长糜藕池起义后被镇压平反”（见附录2）。

1987年3月，贵州贞丰（父亲当年师部所在地）法院，来省城找到我，告诉我已给糜藕池平反，将一份“刑事改判书”递与我，要我签字。可是我看完“改判书”以后，以下内容不能接受：
“ ••••特改判如下：
一、撤消本院一九五一年度特刑字第99号刑事处分书对糜藕池的量刑判决。
二、对原判宣布没收财产于予维持。
三、对糜藕池按起义人员对待。 ”

我向贞丰法院来人申明：“这样的改判书我不能接受，请问两点：
“一、承认他是起义人员，又维持‘没收财产’的原判，这是为些什么？
“二、我父无房无地，一生未置不动产，所谓‘原判决书’‘没收财产’，对我家不起作用，尽管我们从未见过任何‘判决书’。可是今天，你们“改判书”的第二条，“对原判宣布没收财产于予维持”，是再度侮辱我的父亲，也辱没你们自己——没有诚意、不怕人耻笑。试问，我父若有财产，那是他的权利与自由，谁也无权没收，不是吗？而他被强权夺去生命，妻儿在饥饿线上挣扎，挺到今天，最珍贵的，不是精神上的道歉吗？可是你们，却为可怜的所谓财产，继续凌辱被杀害的英魂，继续欺负他的亲人，这到底为了什么？请问，我能签字，将这份“改判书”交给悲苦一生，现已七十多岁的老母，让她再次接受你们的欺侮吗？”

我拒绝签字，复印了“改判书”，将原件退到“贵州省统战部”，我面向统战部长，重申以上申明。他接过“改判书”，一样未说。

1985年8月，“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山西省忻州市委员会”，出版了《忻口战役亲历记》一书。我后来从中读到宋思一将军写的《陈铁八十五师忻口抗战见闻》（见附录1），读到，“于是陈铁即命糜藕池团拂晓向突破口之敌进攻••••经过激烈的白刃战后，一下恢复了几天来被敌夺去的原阵地。天明后，敌不断反攻，均被退，敌连续反攻几天均未得逞”，这时，我才深深理解，为什么陈铁军长和陈弦秋师长，那样慷慨激昂，倡导为父亲“落实政策”；那样一回忆起我父亲，就感情饱满、激情四射。诚然，二位将军的心愿被亵渎，可我仍感激二位将军，他们没有忘记家父糜藕池不怕牺牲的的爱国壮举，这就够了。而我奔波致力于为家父“落实政策”，唯一目的，是想看到加害于他的人，今天已有诚意道歉。尽管我的良好愿望，在贵州省贞丰县的“改正判决书”上失望殆尽，但我没有悲伤，父亲和千百万国军将士一样，抗击倭寇的爱国精神与滚滚热血，早已永载史册，会因别人的什么态度发生丝毫改变与逊色吗？

我早已安然下来，告戒九泉下的慈父，你的民族爱国精神、自由民主思想，儿女永记心上，定然继承发扬。

2010年8月抗日战争胜利65周年写
2011年1月辛亥革命100周年完成

附录一：
陈铁第八十五师忻口战役见闻
宋思一
——摘自《陈铁第八十五师忻口战役见闻》

抗日战争开始后，我任卫立煌总部的办事处长兼交通部长，驻在太原担任前后方运输任务。在忻口战争开始时，陆军大学的德国教官自动请求到太原视察，曾向阎锡山建议：忻口是敌主攻方面，娘子关之敌是牵制助攻部队，要集中力量对付忻口之敌，若忻口取胜，娘子关之敌便不攻自退。北方敌人受挫，就不敢贸然发动南方攻势，即可争取时间以待整个国际形势的变化。阎锡山为保卫山西，亦认定德国教官所说有理。
忻口战役开始时，我军的部署是：陈铁的第八十五师位于最左翼，其顺序是刘戡的第八十三师，李默庵的第十师，李仙洲的第二十一师，其次是郝梦龄军、陈长捷军、刘茂恩军，由左向右顺序排列。初接触时，敌在左翼，使用十几辆坦克和十多门大炮向陈铁师猛犯，拟从左侧突破我军阵地，因此战斗异常猛烈。经过约一星期的肉搏战，击毁敌坦克多辆，双方死亡枕籍，敌终未得逞。在中央地区，敌向郝梦龄军阵地猛扑，终被其突破，郝梦龄阵亡。总部遂调陈铁师归陈长捷指挥，任务是要他们挽回战局。陈铁师经过左翼战斗后，仅余两个团。部队到达后，即向陈长捷请示行动，当即指示陈铁部为预备队。陈铁说：“总部给我的任务是挽回战局，若当预备队，是不能完成任务的。”陈长捷说：“你去接突破口的阵地。”陈铁说：“你刚才说一个生力军的师，在突破口只能防一天就不能再打了。我军只剩半个师的兵力，最多也只能任一天的防御，我不同意。”陈长捷发脾气说：“要你当预备队不同意，要你接突破口的防御不同意，你要干什么？”陈铁说：“我只有向突破口之敌进攻，恢复原阵地，才能挽回战局，别无他法。”陈长捷说：“就照你的办。”于是陈铁即命糜藕池团拂晓向突破口之敌进攻，适敌为扩大突破口亦正攻击前进，两军遂成为遭遇战。经过激烈的白刃战后，一下恢复了几天来被敌夺去的原阵地。天明后，敌不断反攻，均被退，敌连续反攻几天均未得逞。第八十五师经过十天以上激烈战斗，伤亡很大，最后编成一个加强营，交给陈长捷作预备队。后来卫立煌命陈铁率第八十五师的残余干部到茅津渡补充。

附录二：
《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贵州省委员会委员提案》
提案人：政协委员陈弦秋

案由：为国民党起义师长糜藕池起义后被镇压平反
一九八五年八月
理由：
原国民党师长糜藕池于1949年贵州解放时，在兴仁县与潭本良、刘和鸣、程奎朗、萧开训、王伯勋、王景渊等将领一同起义，人证物证可鉴。但起义后未犯错误，被镇压了。听说是因为在蕴酿起义中，他态度消极反动，起义后被镇压。查在未起义时，人的思想有先进落后、消极积极之分，这是很自然的。但既已起义，则应以既往不咎的原则来对待，才合乎党的政策。当时被镇压，已是迹（注1）左，今因为落实政策，为他平反，实为必要。又糜藕池原乃黄埔军校第三期毕业生命，卒业后曾任几期军校大队长，有许多军校将领是他的学生，为他平反，对于使台湾归还祖国可起积极作用。再他在抗日战争中，曾任八十五师的旅长团长，在山西抗战8年军功很多，尤以忻口之战战绩显著（当时我任八十五师师长），战史上也有其名。为其平反，以示党的伟大，有错即纠。为此特请为他平反，请衡核。

又，1940年，共产党员吴奎被贵州省政府逮捕关押黔灵山，经我托糜藕池营救而得释出，这应是件好事（注2）。

办法：为糜藕池平反，要慰其家属，以激励其子女努力服务

（作者注释：注1：“迹”，恐为“极”字误笔。注2：1940年，抗日战争正如火如荼。和世界各国一样，在外敌入侵的危急时刻，政府要求国人一致对外，不可有分裂国家的活动存在。然而陈师长托我父亲营救的地下党人，仍旧得到国民政府的批准，于予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