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婆婆是带我们姐妹时间最长的人,也是五岁上幼儿园前最后一个带我们的人。 婆婆早年丧夫,年轻时靠卖香烟过活,年纪大了就邦人看孩子贴补家用。婆婆为人处事十分强悍,对爸爸妈妈却一直很尊敬,对我们姐妹更是巴心巴肝。婆婆说她带大的孩子不少,但与她感情那么深,长大后还像有磁铁吸着一样经常回去看她的就我们姐妹俩。
每次回去,婆婆都会抱出藏在床底下的坛子,变魔术一般翻出各式各样稀罕的吃食给我们。我们一边吃,一边听婆婆绘声绘色翻讲我们童年的种种趣事。以至于到后来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在我关于童年的记忆里,究竟哪些是当时当刻留下的,哪些又是婆婆后天替我补上的。
有一年家里遭遇不幸,再也付不起保姆费。妈妈急得焦头烂额,婆婆主动提出工钱可以赊欠。这一欠,就是整整一年。
那年月,城里动荡,吃饭也定量。婆婆召来乡下的大女婿,把我们接去住一段时间。姑爷用一对大箩筐一边装我一边装妹妹。怕我们探头探脑被又陡又险的山路吓着,还用两只竹编的筛子把我们扣得严严实实。
乡下倒是可以敞开吃饭,但粮食都交了公粮,每天的主食除了花生就是梨(虽然年幼,我对村民分花生的场景一直记忆犹新)。没了婆婆的看顾, 我们像背了季节硬要挪窝的幼苗,光鲜没几天就一路萎了下去。
再也拖不下去的时候,姑爷不得不把我们挑回城里。看到我们膝盖上无法愈合的疮口和满头满身的虱子,妈妈搂过我们就放声大哭。
wuniang是婆婆身边唯一的女儿,因为婆婆在外地和乡下还有子女,便不断有人来做婆婆的工作,动员可下可不下的wuniang相应号召尽早上山下乡。有一次敲锣打鼓来了一队人马,说是来为wuniang送行的。婆婆要我们待在屋里别动,自己扯起一根晾衣杆冲了出去,把送行的人堵在门口死都不让进。婆婆毫无畏惧大喊大叫着说:哪个敢把我女儿弄到乡坝头去,我们孤儿寡母今天就死在他的面前。僵持一阵 ,始终没人敢站出来担事,最后只好不了了之。
婆婆常说,老百姓怕当官的,当官的怕不要命的。我就是那个不要命的。要不你wuniang咋子盘得大。
婆婆没有文化,但言谈俏皮生动,充满了智慧。间或夹上一些报刊杂志上绝难读到的市井箴言,往往一针见血,刻骨铭心。看到街上衣衫褴褛领着孩子要饭糊口的妇女,婆婆叹息感慨地说:死得当官的爸,死不得讨饭的妈。讲到家乡那场卷走无数街坊乡亲的罕见洪水,就那么随口捻来的几句话,却让人仿佛能够亲见那滚滚的洪水汹涌而来,眨眼之间,载着邻家母女的木床又被席卷而去。婆婆的寥寥数语,远远胜过我以后读到的所有关于洪灾的报道和描写,既生动震撼,又饱含对生命真切的痛惜。
有几年从北方飞来过冬的燕子会来婆婆家的屋梁上垒巢做窝,有一年甚至在那里养起了小燕子。母燕子一趟又一趟地进进出出,把觅来的食物一口一口吐给小燕子,很是辛苦疲累的样子,我缠着婆婆执意要给燕子喂食。婆婆拗不过我,只好支了梯子护着我爬上去。每次都千叮咛万嘱咐,生怕我碰坏燕窝,更怕伤着小燕子。
头两天彼此相安无事,第三天我却失手把燕窝蹭了一个缺。婆婆大叫着说,坏事了,坏事了,这下子坏事了!母燕子拖家带口绝决离去的时候,婆婆痛切地说,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按着民间的说法,燕子专拣家风纯厚的民屋做窝。一旦选定,轻易不会改变。对于燕子年年来家,婆婆心里充满了骄傲,燕子这样子离去,婆婆心里难受,话语中充满了责备。我像一个被擒拿归案又人赃俱全的犯人,愧急交加之下,眼泪鼻血一齐往下滴。婆婆心里一软又反过来安慰我说,这只燕子走了,别的还会来。一个女娃儿家不要太死心眼,要不有的是苦头吃。话是这样说,燕子却再没有(回)来过......
小的时候,有街坊说瘦小病弱的我活不过三岁。但婆婆说她就是不信这个狠。果然,我不但活过了三岁,还活过了十三岁,三十岁。婆婆也高寿,亲眼见到了我上大学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