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读书》和《读书》事件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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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读书》和《读书》事件
  —— 在“九十年代以来的中国思想、文化、学术和《读书》”座谈会上的
讲话

  钱理群

  先说一点我和《读书》的关系。在在座的朋友中,我算是和《读书》关系最
久远的一个,一般都认为我是《读书》的老作者,当然也是老读者。但仔细想想,
又觉得自己并非《读书》的主要作者,可以说我始终是《读书》的团结对象,而
非依靠对象。说“始终”,就是说,在《读书》的三个阶段,除第一阶段只是一
个投稿者外,在第二、三两个阶段我都处于这个位置。第一阶段是老师辈办刊,
作者也主要是老师辈,记得我最早在《读书》上发的一篇文章是谈周作人的知识
结构的,能发一篇就很高兴了。到第二阶段发表的文章就多了起来;但那时《读
书》很重视文人趣味和笔墨趣味,而我这个人恰恰最没有文人趣味,文笔又特别
粗,因此,为《读书》写文章心里总有些虚。到汪晖、黄平时期,开始时,大概
是北大百年校庆期间,我的文章还比较多,我也因此卷入到所谓“《读书》评奖”
事件,成为一些人攻击的对象。不过,我至今仍然非常珍惜我得到的那个《读书》
最佳文章奖,因为那是《读书》的读者评给我的,而那时我正处在全国范围的大
批判、大围剿中,我对《读书》和它的读者一直是心怀感激的:那是危难中见真
情。但在此以后,我的文章就逐渐少了,这主要是因为我的知识结构不太适应
《读书》新的办刊方针。我对自己的边缘化,是坦然的。因为这正是我的自觉追
求,早在1994年我就写文章,说自己的选择是“站在边缘位置,说自己想说的话,
用自己的方式对时代的中心话题发言”。

  其实我和许多刊物的关系都是若即若离,以至在整个中国思想文化学术界,
都是一个“团结对象”。在九十年代以来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分化、论争中,我对
所谓“自由主义”、“新左派”(我也认为这样的命名不准确,这里是姑且借用)
双方的观点,都有所赞同,又有所批评,质疑,或者说在同情、理解,承认其价
值的同时又投以怀疑的眼光。因此,两面都团结、争取我,又批评、批判我,团
结我时说我“有见解”,批判我时就说我“糊涂”。其实我一点也不糊涂,所谓
忽左忽右,坚持的都是自己的观点,一以贯之的基本立场。有时我也觉得尴尬,
就从鲁迅那里去寻找说法,鲁迅说他是“蝙蝠”:“什么都是,什么都不是”,
无法归类,“毫无立场”就是他的立场。我也愿意做当代思想文化学术界的“蝙
蝠”,坚持以“我”为主,单枪匹马,独来独往,说自己以为之“是”,批评自
己以为之 “不是”,“什么都是”,就可以和各派都有合作,“什么都不是”,
也就和各派都保持距离,坚守自己的独立自主性,同时也承认自己的立场、观点
的局限性,希望听到各种批评,在和各种立场、观点的张力中获得自己的存在价
值。——这大概也是我今天发言的基本立场。

  这些话有点扯远了,还是回到今天的讨论论话题上。我要说的是,我在《读
书》边缘化了,为什么还支持,甚至欣赏《读书》新的办刊方针?

  这是和我对九十年代以来中国思想文化学术界的问题,以及我自己所面临的
问题,由此引发的矛盾、苦恼、痛苦的体认直接相关的。在我看来,九十年代以
来,中国的思想文化学术和中国社会发展之间出现了巨大的反差和矛盾。主要表
现在两个方面。

  首先是中国社会在经济迅速发展的同时,出现了严重的两极分化和环境污染,
造成生态平衡(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的严重失衡,由此形成了众多的社会、政
治、经济、文化、教育------问题,可以说这是一个“问题层出不穷”的时代,
其尖锐性、复杂性、丰富性,都是空前的,甚至是“血淋淋”的。本来这是为思
想、文化、学术的发展提供了一个“大显身手”的时机;但恰恰在九十年代以来,
中国思想、文化、学术界出现了消费主义、实利主义,和体制化、专业化、学院
化的两大倾向,导致了思想的淡出,批判性的削弱,问题意识的淡薄,思想、文
化、学术研究越来越脱离中国社会现实,脱离我们脚下的土地和土地上的人民,
甚至失去了回应中国现实问题的愿望和能力。这正是我深感忧虑的。而且这忧虑
同时就转化为我自己的学术危机和生存危机。我在1997年所写的一篇文章里,这
样写道:“我担心与世隔绝的宁静,有必要与无必要的种种学术规范会窒息了我
的生命活力与学术创造力和想象力,导致自我生命与学术的平庸和萎缩;我还忧
虑于宁静的生活的惰性,会磨钝了我的思想与学术的锋芒,使我最终丧失了视为
生命的知识分子的批判功能;我更警戒、恐惧于学者的地位与权威会使我自觉、
不自觉地落入权力的网络,成为知识的压迫者与政治压迫的合谋与附庸”。于是
我内心深处时时响起一种生命的呼唤:像晚年的鲁迅那样,冲出宁静的学院院墙,
面对和回应真实的中国问题(参看《寻求精神支援》,文收《走进当代的鲁
迅》)。但对于我,有了这样的愿望是不够的,还要解决“怎么做”的问题。我
很清楚,作为一个知识分子,除了走出校门,参加一定的实践活动,作出行动的
回应外,他的主要职责,是要做学理的回应。这就必须进行知识的更新。这正是
我的困惑之所在:所遇到的问题已经超出了我的知识范围,而我的年龄已经不允
许我再做大的知识结构的调整。而《读书》的可贵之处,就是它直面中国现实所
提出的新问题,及时地进行了知识的更新,把大批的社会科学的学者吸引进来,
把他们的专业知识和社会公共问题结合起来,及时地,有时是超前地提出重大的
问题,展开学理的讨论,从而形成某种公共舆论,造成社会影响,这就为知识分
子,特别是学院知识分子的民间参与找到了一条有效的途径。在这一过程中,其
作者队伍的变化是必然的。我这样的知识相对陈旧的作者的相对边缘化,一些有
着良好的社会科学学科训练的中青年学者,一些音乐、戏剧、美术、建筑、考古
-----领域的专业工作者,成为《读书》的主要作者,这都是杂志自身的知识结
构的调整所必须的。对于我,则是一个很好的开拓视野的学习机会,因此,我总
是津津有味地阅读《读书》上就我所关心,而又不甚了解的社会问题,作出学理
的回应的文章,从中受到启发,并因此而寻找自己的回应方式。我的办法依然是
发挥自己的专业特长:“讲鲁迅,接着鲁迅往下讲”。不过这已是题外话,这里
就不说了。

  九十年代以来我们面临的另一个新问题,新挑战,是随着中国的发展,以及
全球化的趋势的发展,中国越来越成为世界的一部分,中国问题与世界问题有了
越来越密切的联系。在八十年代,我们也提出了“中国走向世界”的命题,但我
们关注的中心依然是中国自己的问题;记得我的老朋友,日本学者尾崎文昭先生
曾当面对我们对世界问题的漠然表示惊奇。但到九十年代以后,我们就再也不能
这样闭门思考了,而必须面对全世界,我们的问题是全球问题的一部分,必须在
全球化的背景下来思考中国问题。这样,我们就遇到了两个挑战性的问题:如何
“重构我们的世界图景”?面对全球化的大趋势,如何确立我们的独立立场?应
该说中国的思想、文化、学术界对此是缺乏思想与知识的准备的,像我这样的五
十年代培养的学者,由于语言的障碍,几乎无法作出回应不说,由于八十年代盛
行的“西方中心论”的影响,中国思想、文化、学术界许多人对西方以外的世界
不仅隔膜,而且是漠视的,同时又膜拜于西方思想、文化、学术,缺乏独立的自
觉意识。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读书》又及时地进行了知识更新,一方面,对
西方思想、文化、学术的新发展继续保持高度敏感,及时介绍,同时又自觉地吸
引东方世界——日本,韩国,印度,马来西亚,新加坡,埃及的学者,以及台湾、
香港、大陆研究亚洲、东方问题的学者,在杂志上展开了诸如“亚洲的病理”、
“全球化与经济正义”、 “全球化与国际政治”、“全球民主的前景”、“民
族、国家与殖民主义”等学术问题的讨论,并对国际重大事件,如科索沃战争,
“九一一”事件,伊拉克战争- ----,及时作出学理的回应,发出了中国学者的
独立的声音。这都在国内国际产生了影响,我自己也从中得到了很多的启示。这
就形成了我的《读书》观:在我看来,这是一份能够对九十年代以来的中国与全
球的问题及时作出学理的回应,因而有着开阔的视野,强烈的问题意识,坚持独
立的批判立场的刊物,尽管它也存在着自己的问题,但在九十年代以来的中国思
想、文化刊物中确实是独树一帜的。它和《随笔》、《南风窗》、《天涯》、
《书屋》、《书城》等一起,都是我经常翻阅的刊物:尽管它们的倾向与办刊方
针并不一致,但我都从中可以听到或一程度的民间舆论的声音。

  这就谈到了这次《读书》主编被撤换的事件。从表面看,这似乎是一个正常
的人事调动,但它的一些作法却很不正常,而且它的性质是构成了一个事件的:
在我看来,这是将舆论空间体制化、官僚化的一次收编。《读书》本来是存在着
一些内在的矛盾的:一方面,它是一份三联出版集团里的体制内的刊物,但它的
主编却是三联出版集团外的,尽管两位主编也是有单位的,但他们是业余编刊,
是一种民间参与,他们又是决定《读书》的办刊方针的,这样,《读书》就在某
种程度上成了“体制内的民间刊物”,因此形成了某种不利于控制的相对自由的
空间。这次撤换主编就是要排除它的民间性,挤压思想的自由空间,将其变成一
个由文化官僚直接掌控的名副其实的体制内的刊物,正是一次有计划有组织的收
编。而且这不是孤立的现象。大学教育这些年体制化、官僚化的倾向越来越严重,
已经完全置于新老教育官僚的掌控之中,而且资本的力量越来越成为大学教育的
支配性力量,权力与资本的结合,形成了新的科举制度,在其诱迫下,许多学院
里的知识分子也逐渐商业化与官僚化,在当下中国的教育体制内几乎很难发出独
立的声音:这已经是一个无法抵御的事实和趋势。于是,一些人寄希望于民间的
舆论空间和社会空间;而去年的“冰/点事件”和今年的“禁书事件”、“《读
书》事件”,以及其他事件,则发出这样的信号:当局正在“加强管理”的旗号
下,有计划、有步骤地挤压、收编民间舆论空间和社会空间。这就意味着中国知
识分子已经十分有限的言说空间、活动空间越来越萎缩,我们已经很难发出自己
的独立、自由的声音了。

  我要说,这是一切有良知,有社会责任感,追求思想独立、自由的知识分子
共同面临的问题。也就是说,不管我们是什么派,现在都面临着体制的扩张和官
僚化,这是对我们的自由空间的挑战,我们要共同来面对。我要把“冰/点事件”
和“《读书》事件”联系起来考察,就是这个原因。从表面上看,这两个事件是
不一样的:《冰/点》是因文章而获罪,对它的压制是一种传统的意识形态的控
制方式,而对《读书》,是用更为合法的“管理”的名义,但其对舆论空间的打
压、控制、收编的实质却是一致的,而且我要说,“合法的管理”将越来越成为
体制对舆论空间的控制的主要方式,这是一种“新政治”,我们必须对此有一个
清醒的认识和充分的思想准备,不能因控制形式的变化而模糊或否认其控制的实
质。还有人可能会认为,《冰/点》事件针对的是“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而
《读书》事件则是对 “新左派”的打压;即使这种说法有点事实依据,在我看
来,这正是说明,当权者、官僚体制并不关心你是左还是右,只要发出不同的声
音,并且在群众中有影响,它就不能容忍,就必要“管理”,打压与收编。因此,
无论把《冰/点》事件,还是把《读书》事件仅仅看作是对知识分子中的某一派
的打击,而不看作是对所有知识分子的打压,甚至因此而陷入两派之争,那我们
就上了大当。如果《冰/点》事件中,有的人因为自己的“新左派”立场而表示
了沉默,现在的《读书》事件中,又有的人因为自己的自由派立场而表示了沉默,
那么,在明天、后天,还有什么事件发生(在我看来,这是必然不断发生的),
会不会因自己的派别立场,而又沉默了呢?这样的一再沉默,我们就真的要被
“分而治之”了。这绝不是我的危言耸听,而是我们必须面对的事实。我并不想
在知识分子论争中和稀泥,我也认为这样的论争是必然发生的,有意义和价值的,
但必须限于学理论争的范围,不能借助政治的力量,权力的力量来打压对方;我
更不赞成的是,把对方看作势不两立的主要危险,主要敌人,我们不能只是扭作
一团,而把主要的该批判的体制轻轻放过了。分歧既然存在,争论当然会继续下
去;但争论要有一个前提,就是必须有思想、言论的自由,而且是完整的,不加
分割的自由:争论对手不自由,自己也是不自由的。因此才有“我不赞同你的观
点,但我要用生命来保卫你说话的权利”这样的原则。面对体制有计划地频繁出
击和打压,我们必须超越分歧,共同抵制体制的扩张与官僚化,捍卫我们自由思
想,独立言说的权利。尽管我们无力阻挡,但至少要发出抗争的声音。——这是
我今天主要想说的话。我知道,我的这番话本身就是不合时宜的,在当下对立十
分严重的情况下,也很难实现,有人可能又要批评我“糊涂”和 “天真”,但
这确实是我的心里话,我必须说出来。

  最后说一点:每当发生了这样的“事件”,我们总会产生某种无力感。希望
何在呢?于是,我总要说起我的三点“乐观主义”:一是中国人口多。这意味着:
尽管越来越多的知识分子被体制收编,仍然坚持思想自由和独立批判立场的知识
分子(我相信,无论在“自由主义”,还是“新左派”中都有这样的知识分子)
都会有孤独感,他们所占比例确实非常小,但绝对量却并不少。这样我们就可以
联合起来,相互支援,形成某种力量。二是中国地方大,即当年毛泽东说的,
“东方不亮,西方亮”,尽管步步紧逼,却总还有回旋的余地。我们这些人总会
找到地方发表文章,独立、自由的声音是压不住的。三是我们有悠久的文化传统,
包括批判知识分子的传统。这样的传统的力量是不可低估的,它会培育出一批又
一批的继承者,即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想到这三点,我又似乎看
到了“微茫的希望”。

  (2007年7 月22日讲,25日——26日整理、补充)

(2007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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