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虽然颇为曲折有趣,却只能当传奇看,而不能认为是真事。“决西湖水”云云,
在正史上其实是陈亮自己勘察了杭州内外地形,发现都城地势低于西湖水面,发出的喟叹和担忧,
并不是辛弃疾酒后失言对南宋朝廷所蓄的异志;而辛弃疾素以豪奢出名,
曾经一次就给刘过以一千缗的厚馈,陈亮要向他借贷,也不至于以要挟的手段出之。
辛、陈的相识,大约是孝宗乾道年间陈亮在临安做太学生时开始来往。辛弃疾是不世出的英雄词客,
陈亮也是以豪侠闻名天下的人物,两人一见相投,“长歌相答,极论世事”,
堪称志同道合之友。清代刘熙载评价云:“陈同甫与稼轩为友,其人才相若,词亦相似。”
两个都不为当世所容的英雄,在相遇中都有一种终于得到知音的叹赏,
这使他们的友谊既深且诚,带有惺惺相惜的印照。
辛、陈二人的交游佳话,当推盛传文坛的“鹅湖之会”,这是在淳熙十五年(1188)的冬天,
辛弃疾正废居江西上饶,陈亮自浙江东阳来探访他,并寄信给同为二人好友的朱熹,
约在江西铅山的紫溪相会,共谈天下大事。辛、陈二人同游铅山之东鹅湖,
到紫溪等待时朱熹却未至,陈亮遂飘然东归。别后辛弃疾恋恋不舍,次日想追回陈亮再挽留他住几日,
冒着大雪追到鹭鸶林地方,雪深泥滑,再也无法前行,只得在小村独饮,怅然久之,
只恨分别时自己没有挽留成功。这一夜辛弃疾在投宿处转侧不能入睡,听见邻家笛声悲苦,愈增凄凉,
于是赋词以抒怀。过了五日,陈亮来信,索取近日的新词拜读,隔着千里之遥,两人却似乎有心灵感应,
辛弃疾不觉失笑,于是将那首因思念而作的《贺新郎》词缄封寄去:
把酒长亭说。
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
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残雪。
要破帽、多添华发。
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
两三雁,也萧瑟。
佳人重约还轻别。
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
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
问谁使、君来愁绝?
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
长夜笛,莫吹裂。
陈亮接到这阙词后,感辛弃疾怀念之诚,这一次相会短暂,自己胸中也是一股英雄气勃勃难消,
于是即和辛词韵亦作《贺新郎》一首:
老去凭谁说?
看几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
父老长安今余几?后死无仇可雪。
犹未燥、当时生发。
二十五弦多少恨,算世间、那有平分月?
胡妇弄,汉宫瑟。
树犹如此堪重别。
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
行矣置之无足问,谁换妍皮痴骨。
但莫使、伯牙弦绝。
九转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寻常铁。
龙共虎,应声裂
这首词是“和(辛)见怀韵”,但词中却是尽情抒发自己年已老大、壮志难酬的感慨,
这也正是被朝廷弃置不用废居江西的辛弃疾心中所痛。陈亮这一次前往江西拜访辛弃疾与约见朱熹,
可知有着商略一番大事的雄心,但朱熹失约未至,使他不禁失望,对着挚友抒发自己急切焦虑的心情:
“父老长安今余几?后死无仇可雪。”中原的老一代遗民日渐凋零,新一代百姓已渐渐习惯了异族的统治,
等到连留在沦陷土地上的同胞也淡忘了靖康之耻亡国之恨的时候,我们还谈什么一统河山,报仇雪恨?
根据后人的猜测,这次约会朱熹不到,很有可能就是不愿意加入他们所关注的国事战事谈论,
因此以失约而作回避,陈亮在失望之外,更深刻的体会到知音之难觅,只有辛弃疾才“从来与我,话头多合。”
辛弃疾恨挽留之未遂,他又何尝不自悔匆匆离去,失去了与这唯一知己更深入长谈的机会呢!这首和词寄去,
辛弃疾读后,又用此韵答了一首:
老大犹堪说。
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
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
笑富贵、千钧如发。
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
重进酒,换鸣瑟。
事无两样人心别。
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
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
正目断、关河路绝。
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看试手,补天裂。
陈亮的和词中自称:“行矣置之无足问,谁换妍皮痴骨?”所谓“妍皮痴骨”,
也即是聪明脸孔苯肚肠,这是前秦姚兴轻视南燕慕容超的话,陈亮用以自嘲,
辛弃疾因此在词中慰藉他说:“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东晋的祖逖和刘琨中宵闻鸡起舞,
为的是北伐收复中原失土,志向正与辛、陈二人相同。辛弃疾虽然也叹恨朝廷不用真才,
“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说得沉痛之极,他身为“归正人”,满腔的报国热忱却遭受冷遇,
正如千里马被弃置用来服拉盐车的苦役,而那些附庸风雅的上层贵族们,
却宁可出重价购买骏马的遗骨供奉,以博取爱才识才的美名,这是何等荒谬的现实!
但辛弃疾的心情却不像陈亮一样急噪绝望,“看试手,补天裂。”既是对陈亮说,
也是对自己的宽慰,他仍然怀有高迈的志向、不屈不挠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