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秘密像是打不开的包袱,由谁保管就会将谁拖得沉重。
顺着狗洞再回到院子里时,我贪婪地喘了口大气。或许一呼一吸间做的太过用力,随即又是一个喷嚏。
因着晚归,院当中没见那人的踪影,可还照常摆着一盆满当的吃食,经那昏暗的灯光一照,似是还闪着点点的亮。两只小奶狗还在安然睡着,对外面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这户初入时于我象征着危险与未知的神秘人家,现在却成了在这夜晚的县城中唯一使我倍感安全与舒心的避身之所。我庆幸自己今晚还能回来这里,还能在这略显空旷安静的后院听见前院隐隐传来嘈杂的人声。
我与壮仔和腿哥谁都没有先过去碰那盆食物,而是不约而同地竖起耳朵,冲着出入的洞口卧了下来,期待着下一秒就会出现亲人和伙伴的脚步声。
“刚瞧见是你引着老五来还吓了我一跳,咋没按咱之前说的是你爷来呢?”壮仔眼睛仍盯着洞口,只是略歪了头问。
“爷爷临时说要跟我换道走的,我也正纳闷儿呢。”
“大爷胆子也真够大的。那条路咱一块儿走了那么多次,你多熟啊。”
“换条我没那么熟的路还差点儿让老五起了疑呢,这要是走原路,他非得把我跟丢了不可。”我想着今晚自己独立完成了任务,语调有不自觉的上扬,可一提起老五又不禁断了说下去的兴致,那个不多时之前还咬牙切齿追我一路的老五,先下已经僵在了他自己流出的血泊里。
壮仔也好像是想起了刚刚最后的那个场面,摇着脑袋说:
“我之前是真没想到二斑有这两下子。按理说咱该谢谢他,要是没他,咱这一晚上就算白干了。可是看他最后没事儿似的扭头就撤,只留下句'不用谢,先走了',你说我怎么有点儿气不打一出来呢?”壮仔说着站了起来,看着我问道,“他今晚怎么就那么巧的出现在那儿呢?他说是路过,你信他吗?”
“可他毕竟是帮了咱的,信不信的能有啥区别呢。”我跟壮仔说,也是跟自己说。二斑的出现让我惊讶,他的离开却更令我惊慌。他没有一丝拖沓的干掉了老五,也没有一丝拖沓的离开。可当他从我面前一晃而过时,我隐约嗅出了一个并不陌生的气息——这气息不属于他,而是属于在那个夜里像影子一样出现的、老五口中的“四哥”。奈何只是一个晃神间二斑便不见了踪影,所以我无法确定这是否只是个在浓重血腥味的干扰下而产生的太过敏感的幻觉。
“嗨,算了,等下次见着,再好好问他。”壮仔卸下身上的力气,又重新趴了回来。
几阵清爽的凉风吹起,吹散了一直闷在身上的空气罩子,也吹散了从树上飘下的片片落叶。
“别处下雨了”,腿哥一低头,作势弄掉了落在鼻尖上的叶子。
“这么久都没回来,我还是去他们那边看看吧”,我迎着风站起来,准备往院外走。
“等我,咱一块儿去!”壮仔唤着跟上来。
“谁都别去!”腿哥在身后急急的叫住我们,见我们被他这一嗓子喊的停住,才降了调子慢慢说道,“说好的谁先结束都回来等,省的再出岔子。你们俩甭担心,大哥大嫂都在那边儿呢,况且他们四对一吃不了亏。”
“唉呀腿哥,就去看看,万一能帮上忙呢?你要不放心,咱一块儿去。”壮仔回去拱了拱腿哥的腰。
“刚才的事儿都忘了?咱去能帮上啥忙?不给添乱就不错了。”腿哥扭了下身体绕开壮仔。
“我俩干架是差点儿,可围追堵截还是可以的。实在不行还不会找个地儿藏起来嘛。”壮仔冲腿哥哈了哈舌头。
“万一他们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你们不就走岔了!”腿哥冲着我劝道。
“没事儿,我寻着味儿去,岔不了。”我说着示意壮仔离开,回身刚走没两步,腿哥竟越到我身前将我拦住,
“我答应你爷今晚看好你的,好不容易回来了,不能再让你出去!”腿哥说完自己先是一楞。
我张着嘴想了想,
“腿哥,换路不是临时决定的,爷爷之前就知会你了?”
腿哥很快恢复了神色,像哄崽子似的对我讲:
“所以说呀,你爷爷肯定有他的考虑。你现在不是一切安全吗?他也不会有事儿的。你呀,就耐心等在这儿,他们肯定一会儿就回来了。现在再出去,不是又得叫你爷担心嘛。”
腿哥越是这般耐着性子好言好语地劝,我越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头。稍作调整,琢磨着为什么此刻想到同样都很重要的小黑与爷爷,自己的心情竟如此不同——我有些惭愧地忽略了小黑也在参与战斗的事实,而偏执地只将这场仗的残酷集中在了爷爷身上。无论腿哥说什么,都无法阻止我不断地往最坏的方向上去考虑,我宁愿相信这只是因为爷爷于我有区别于其它一切的重要。
“不行腿哥,我还是得去看看,就当我是想多了。反正都坐不住了,不如去接他们回来。”
腿哥本以为我已经听进他的话了,不成想安分了片刻后还是要走,一个不留神就让我虚晃一下溜出洞去。
“哎!你别走!回来!”他不依不饶地跟在我后面追喊着。
以我的速度想要逃过腿哥的阻拦本是不可能的,好在还有从来都跟我是一边的壮仔一路上嬉皮笑脸地帮我干扰腿哥,腿哥不堪其烦却也拿他没辙。
沿途并没像期待中碰上他们几个,我便不断加速,只想着快些到再快些到;可埋伏的地方真在眼前时却又觉得脚底发沉,不由得放慢了步子。平常最简单的一口气被我分作了五次吸,想知道情况却又怕一下知道的太多。腿哥和壮仔这时跟了上来,眼见着到都到了,腿哥也放弃了阻拦,沉默着和我一同小心翼翼地嗅了起来。
一瞬间又是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将所有其他气味覆盖,也不知道自己再闻多少次才不会被这味道冲得发颤。顾不上隐蔽,我从道路中间走了过去。。
星月皆隐,战斗已休,一只扑楞着翅膀的乌鸦掠过,哑声一叫,为这里的一片死寂作着辩白。那乌鸦两圈盘旋落在了老三身上,老三横躺在不远处的草地上,草地的另一边是紧挨着的大哥和大嫂。小黑与爷爷不知踪影。
老三死了?他们胜了?
我没有先走向大哥大嫂,而是到老三身边去确认我的推测与希望。那只乌鸦看我过来也不躲,只是优雅地在老三身上走了个来回,就像是知我心意,专门为我省去亲自去触碰的麻烦。不论是从气息上还是时间上,老三都已经死透了,只剩那满身的血污记录下他生前最后一战的惨烈。然而这个记录过不多久,也要同他的生命一起消失了。
我听见壮仔在我身边松了口气,
“走吧,去看看大哥大嫂。”
对比起老三皮开肉绽的惨状,大哥大嫂可以说是整洁到出奇。大嫂歪在草中,只有屁股上一道口子;正为大嫂舔舐伤口的大哥更是全身完好,见我们过来抬起头,只有嘴边染着一圈血。
“来了?”大哥舔了舔嘴角。
“见你们半天没回来不放心,我们过来看看。没事儿就好。”腿哥说道。
“大哥,咋就剩你俩在这儿,小黑哥和小晴子他爷呢?”我没支声,壮仔先一步问道。
一直躺着的大嫂坐了起来,
“小黑有事先走了。小晴子,”她定定地看着我说:“你爷爷应该走不远,你去找找吧。”
从大哥大嫂身边离开后,我的嗅觉就好像失灵了,既辨不出什么味道,也自然不知要往哪个“不远”的地方去寻。无头苍蝇似的瞎绕了两圈后,还是由壮仔带着,才找到了几条路之外躺在街灯下的的爷爷。
“小晴子”,壮仔唤了我一声。
我没有答应,一步一停地往爷爷身边走去。
爷爷像是为了挡光,将头埋在两腿之间,和老三一样满身的伤痕在灯光下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爷爷”,我轻轻叫他,本想推推他而抬起的前腿终是因为无处下脚而收了回来。
我屏着气等着他的回应,时间仿佛就这样长久的静止,直到爷爷侧过头微微抬了抬眼皮。
“我刚还梦见你小时候,一睁眼,你就这么大了。”他声音绵柔,目光如水。
我终于喘出了这口气,紧着嗓子问:“疼吧爷爷?还能走吗?我和壮仔带你回去,好不好?”
“刚躺在这儿的时候,我还觉着,让腿子拦住你来是对的,可躺了没一会儿,我就后悔了。你从小就可心,到最后还在可爷爷的心。”爷爷自说自话,没有回答我。
我从没听过爷爷像现在这样讲这些温柔的话,可也从没像现在这样讨厌听他讲这些温柔的话。
“咱先走吧!啥话非要在这儿讲,回去慢慢说不行?”我有点急躁地用头去拱爷爷的腿,却觉得耳朵上有异常的湿。
“崽儿啊,你别急,再帮爷爷个忙吧!”爷爷被我拱的不很舒服,费力地摆了一下身子。“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种草吗?刚来的时候我在隔壁街边儿的草里看见了。爷爷肚子有点儿疼走不动道儿,你帮我找点儿来吧。”
“好,好,你等我啊!”我一下子像有了方向,划着腿奔了起来,完全没有在意身后本想同行帮忙的壮仔被爷爷出声止住。
我飞跑着,一头扎进临街的草里,有点疯狂地在草间搜寻。可越是着急,越是分不出、找不到。为了节省时间,我情急之下竟想出了个巧法子——将所有能找到的草满满啃了一嘴,通通带回去让爷爷挑选。
爷爷自以为聪明地支开了我,却没料到我也耍了点小聪明以便能迅速折返。当自作聪明遇到了自作聪明,最后谁也没聪明成。
“所以大爷,你刚才是故意把小晴子支走的?为啥呀?”壮仔充满不解的疑问清清楚楚地落进了我耳中。
我咬着一嘴的草,愣在了街角大树的阴影里。
“他比你和小耳朵都要小上几个月,因为他是冬天生的。壮仔,你见过野狗有冬天生崽儿的吗?”
“大爷,你啥意思?”
“我的意思是他爹妈都是人养的狗,所以能在冬天配出崽儿来。”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