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善斋主

书多方觉更糊涂, 名利双休隐江湖。 闲来卧钓烟波上, 忘问东君有鱼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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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善斋主:《水烟》

(2005-08-07 08:43:13) 下一个

水烟

一手托着金灿灿的水烟袋,一手拈着草纸捻的烟媒子。吹一下,烟媒子亮了火,对准火头呼噜了两口,喉咙管里甜丝丝地。老锁根朝后一仰,心满意足地把那只还能挤出泪的眼睛缓缓闭上,干瘪的腮帮子鼓出一股浊气。三十多年了,老锁根打从成了亲,每天下晚就来到河沿的鱼寮,靠着青条石抽上几袋。烟比媳妇中用,老锁根很肯定。

日头归齐了麦垄,河面抖起点点碎金。老锁根突然感到脖子上一阵火辣辣地痛。妈妈地,挂了一天黑板,瞧这脖子给勒的,肿出一条肉缝。老锁根摸摸后脖頸,不知怎地一下子联想到成亲的晚上,黑灯瞎火地摸到媳妇那个发烫的地方,还真他娘地像。 王八操的,狗改不了吃屎!老锁根甩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把猥秽的笑冻结在秋黄瓜一样的脸上。这张臭嘴!人家知青下乡插队,关你什么鸟事?看到那几个小姑娘家细皮嫩肉的,心里就抓痒,撵着腚说什么“知青下来吃苦了”。结果被人家告到大队,背了个破坏上山下乡的罪名不说,还顶着三伏天的日头挂着黑板在村口桥边罚了一天站。唉,别人说什么都不打紧,也不想想自己是块啥卵子,谁叫你担着个“伪保长”。

伪保长?咳─,老锁根深深地叹了口气,蛇咬了屄,有苦说不出啊。抗战那阵,小鬼子、韩德勤、新四军在这河川水网里拉锯。今天你来,明天他去,遭罪的都是老百姓。乡里人胆小,谁也不敢出头,觉得俺好显摆,读过几天私塾,能说会道,硬举俺充了那块挨锯的木头。鬼子来了,俺就摇着膏药旗当“维持会”;韩司令的人马来了,俺就长官前长官后地当“保长”;新四军来了,俺又变成握手叫同志的“村干部”。罪没少受,但也风光了好些年。归总还算对得住乡亲,没枉死一个人,没烧毁一间房。谁知文革一来,人情都变了味,良心都喂了狗。村小学那个麻子老师带着几个红卫兵娃娃拆旧账,把俺生生地打成“专政对象”,什么尿都朝俺身上撒,就连刚下来的知青都踩祸俺。唉,说起来也怪自己,人家麻子老师念几个错别字,你逞得什么臭能巴,非当着学生的面考究人家,白白地结个仇。不过,俺挑他错,只是几个错字,只不过扫了他的脸;他倒好,把俺给挑得腚朝天,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六类分子,真他娘地冤。

老锁根揉了揉辣乎乎的脖子,睁开那只昏浊的独眼,又慢慢地团了一撮水烟丝。离鱼寮不远的码头上传来哗哗的水声,老锁根觑了眼,狠狠地瞅了一阵。码头上蹲着一个裸着上身的女人,背上还伏着个小娃子。

水妹,这鬼娘们,如今也太污糟了,老锁根心里有点遗憾,也有点忿忿。

吃口烟,吐个圈,烟圈里浮出一个花骨朵似的小女人,细溜溜的腰,胀鼓鼓的奶,白腻腻的颈,向老锁根伸着舌头扮鬼脸。那才是当年的水妹!共产党打徐州府,十八岁的水妹随着俺参加支前队。一边给子弟兵烙大饼,一边跟俺磨磨唧唧,紧绷绷的屁蛋子,肉陀陀的奶膀子。那股浪劲,啧啧,像家里那只发情的小母狗,翘着尾巴在俺腿边蹭。没想自打她嫁了人,就堕成猪婆啦,一口气养了八个丫头片子,前年才屙出个带把的,就是背上的小九子。

一阵风过来,烟圈散了,老锁根聚了聚眼神,不觉地笑出了声。这娘们的奶子咋就败落成了那样?一只软遢遢地像个瘪葫芦垂在水面上,随着风打晃晃,另一只像条布袋子反搭在肩膀上,奶头子叼在小九的牙口里。唉,臊人,老锁根很想摇摇头,脖根一蜇,只好闭了眼。

又呼噜两口水烟,“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老锁根忽然想起私塾先生总喜欢摇头晃脑吟诵的两句诗。如果昨日俺也去了,弄不好算得个“革命烈士”,还犯得着遭今天这个罪吗?一想起“昨日”,老锁根心里就发酸,弃我去者,不光是昨日的风光和女人,还搭上了俺的一只眼。 那年也是靠在这里吃水烟,远远瞅见曲里拐弯的河道里窜着一块膏药旗,娘地,鬼子的汽艇来了。要不是俺奔到村里通知那个共产党女区长,急匆匆藏进芦苇荡,她还能活到今个吗?鬼子没抓到人,冲着俺出气。俺“太君太君”地才迎上去,狗日的鬼子曹长朝俺脑袋上就杵一枪托子,半拉眼珠子挂了出来。唉,整整昏死了三昼夜,靠着几个女人的奶浆子,俺才回转过魂!解放后,女区长升了县委书记,没忘本,时不时地看看俺。土改那阵子,特意来证明俺是“白皮红心”的伪保长,是个抗日的有功之臣,只给俺定了个中农成份。谁想到,现今她变成了“走资派”,披着“阴阳头”,也挂着大牌子满县城地游大街。还指着她为俺说句公道话?算球吧,爷俩比鸡巴,一个屌样。嗯?瞎攀,她是个娘们,哪来的鸡巴?一根藤上的两个苦瓜,老锁根微微一笑,对后一个比喻挺满意。

眨眨独眼,再一次吹燃了烟媒子。随着散向河心的一缕烟雾,老锁根隐隐看到对岸老柳树下一闪一闪,仿佛悬着一根根的细银丝,银丝下垂着小黑坠子。仔细瞄瞄,嗨,俺说是什么,原来是吊死鬼,吐丝打秋千的杨喇子。不知怎地,老锁根心底涌出一阵悲哀,俺这一生过的,都比不上杨喇子。那杨喇子一身蜇人的毛,谁看见都害怕,哪敢乱抓乱碰?硬是活得自在!俺呢?像只软巴巴的蚕芽子,人家想咋摆弄就咋摆弄。就算织个茧把自己裹起来,还不是让人家投在热锅里,抽得个一丝不挂,煮得个皮焦肉烂。

长长地吸了一口烟,老锁根的脑子有点昏眩。对岸老柳树旁传来一阵闹,抬抬眼皮,是河东的几个男知青嘻嘻哈哈光着腚往河里出溜。不好,柳树下的水面上飘满着杨喇子毛,沾到身上蜇死人,一晚上都火燎燎。这几个娃子不晓得,俺得吆喝吆喝。老锁根张张嘴,陡然翻起一个邪念头,把冲到嘴边的话生生地咽了回去,化成一丝阴冷冷的笑。娘地,今个你们几个朝着老子吐啐沫,俺犯不着充好人,老子也做一回杨喇子,你们不是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吗?让你们尝尝俺伪保长的“再教育”。

看到那几个知青狼哭鬼嚎地爬上岸,老锁根有点内疚,又觉得满解气。望望西头的麦垄,日头没了,只荡着几片黑红的霞。嗨,一天的黑板不能白挂,找队长去,今个他得算俺出了一天工。老锁根吐出最后一口烟,慢悠悠地爬起来,揉揉脖子,拍拍腚,一摇一晃地离开了鱼寮的小窝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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