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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尚,定居美国。打工养家糊口之余,喜爱搬弄几千中英文字,聊解岁月之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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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面礼 ( 原创小说)

(2008-09-19 16:19:21) 下一个

见面礼

  
                                                                 
李公尚

        
       
苏珊和罗顺生结婚后,一直期待着到中国去,看看丈夫生长的那个国度,拜访那位被称作“婆婆”的丈夫的母亲。然而,两年过去了,罗顺生一直答应着,行动却不积极,如同借了朋友钱的人见了朋友,嘴上说很快就还,却迟迟不见行动一样。

        苏珊和罗顺生同在佛基尼亚的一所学校里工作。罗顺生除教授经济学外,周末还兼着业余班的中文课,当初,苏珊就是在业余班学中文时爱上罗顺生的,她常被罗顺生讲解的中国成语和典故所吸引,慢慢地像喝茶喝上了瘾一样,对中国文化和历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又快到假期的时候,苏珊对丈夫说:中国有句俗话,叫做“丑媳妇不怕见公婆”,我还知道,中国人称西方人是“鬼”或者“鬼子”, 我不幸长了一付“鬼样”,大概比丑媳妇还不如,但我不怕见公婆,为什么你就怕我去见呢?


        
避实就虚,通常是实力不足的表现。罗顺生常对妻子的这类问题答非所问,就像充气不足的球,拍不到位。这次苏珊见丈夫顾左右而言他,忍不住笑了,说你好几年没回中国了,但是我知道你经常往中国寄钱,这说明你很爱你国内的家人,为什么我们不一起去看望一下你所爱的人呢?


        
罗顺生的家乡在宁夏的固原,那里生态环境脆弱,生活落后贫穷,当地严重缺水,有“苦瘠甲天下”之谓。那年他大学毕业到上海去读研究生,行前担心娘没人照顾。他娘听说后,提起门后的一把镢头,狠狠地打他的屁股,说今后你要再敢回来,我就打断你的腿。两年后他要到美国读博士,出国前回了一次老家,娘明显苍老了,他忍不住掉泪,第二天他娘就提着那把镢头把他打走了。


        
那是片除了流失黄土,对什么都吝啬的土地。五谷不等成熟,就被枯死了。耐旱的高粱,则常常被裹着黄土的西北风吹折掩埋。他娘担心,他是颗好不容易长高了的田苗子,不移走,也逃不出当地自然的运数。


        
罗顺生上面有三个哥哥。大哥曾在四十里地外的乡里承包了别人的两口砖窑,罗顺生上中学时用得钱,就是他大哥出的。那天他娘在坡上耙地,窑上有人来,低头耷脑地说,窑上出了事故,他儿子被砸死了……然后又喃喃地补充说,也许……是被人害死的。他娘停下手中的活愣了一阵,又继续耙地。那人走了,她娘没回家,一步步地走到了窑上。窑是塌了,有两个人被砸死在里面。倒塌的窑里仍然高温,尸体扒不出来。他娘守着那窑坐了一夜,天亮时骂道:混小子!办这种事也不找个舒适的地方,窑里烟熏火燎的…….她觉得儿子和窑主的漂亮老婆埋在一起,不算亏。


       
她娘从小抬埋过太多的男人,父亲,哥哥,公公,丈夫,她想不出为什么男人都短命。他用窑主给的几千块钱,打发了媳妇。唉!女人活着,要比男人的死痛苦。


        
罗顺生的二哥曾是建筑包工头,罗顺生上大学时的所有费用,几乎都是二哥给的。他二哥没上过什么学,却盖了好几所学校。那天县里传来消息,他二哥建的一所学校倒塌了,砸死了好几个学生。公安局调查他二哥偷工减料时,他二哥爬上建筑工地的起重塔,跳下去自杀了。建筑队的民工说,教育局拖欠了他们两年多的施工费不给,民工们发不出工资,家里常揭不开锅。他娘赶到县上,领了二儿子模糊难辨的尸体,抱着僵坐了一夜。最后忿忿地骂道:混小子!既然要死,临死前怎么不多分点,让活着的人也好过些。


       
白发人送青发人,有着说不尽的空虚。她从工地借了一辆平板车,独自把二儿子拉回家掩埋。几天后,二儿媳便带着孙子哭着上了门。她看出了媳妇的来意,接过孩子,转身到门后去拿那把镢头。二儿媳见了扭头便跑,逢人就说,不是她不想要那孩子,是她婆婆把她打出了家门,不让她再见那孩子。


       
罗顺生的三哥曾在县城里开了一家歌舞厅,罗顺生读研究生时,他三哥资助他生活,还为他买了电脑,手机,数码相机。罗顺生每次放假回家,也总是先到三哥的歌舞厅去放松一阵。他获得硕士学位那年,他三哥的歌舞厅因电线短路起火,连他三哥在内一共烧死了来不及逃生的九个人,其中包括县公安局长和县文化局副局长。他娘赶到县城,辨认不出那个是她的儿子,于是骂道:混小子!从小就喜欢拉帮结伙,到头来还是拉了一帮人陪着。也好,一起上路省得寂寞。


       
 
家里接二连三地死人,如同女人习惯性流产,痛苦的指数与次数成反比。三儿媳妇托人把孩子送给婆婆,自己卷了银软细两,跟人走了。婆婆松了一口气说:到底是歌舞厅里认识的女人,自己知道走,不用我费事往外赶。只是,下一个又轮到谁了呢?


       
苏珊陆陆续续地听罗顺生讲过一些他家的事,因而对在那片土地上存活下来的人有了更多的好奇。女人嫁男人,实际上是嫁给男人所代表的整个背景,如同男人娶女人,是娶进女人所体现出的一种文化一样。苏珊说,她从小干的活,一定比罗顺生多,所以她能理解他们家的处境。苏珊生长在肯德基州的一个牧场里,家里养了一百多头牛,从小每天天不亮,她就被母亲叫起来,去帮助父亲和哥哥挤牛奶,等把牛奶装进卡车送去奶厂,才吃早饭,然后上学。她的零花钱,都是每月靠给家里的汽车,拖拉机,播种机,收割机等换机油挣的。父亲请人换机油要贵得多,于是教会她干这些活,每次付她一半的钱,她就高兴地高唱着歌,在草地上直翻跟头。


       
罗顺生终于决定和苏珊一起回家乡看望娘。苏珊听说丈夫老家的村子里,连台电视机都没有,就为婆婆买了一台四十英寸液晶屏幕的大电视机。她说中国文化很讲究见面礼,她希望她的这个见面礼不会太糟。罗顺生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埋怨,电视机太大,娘怕交不起电费哩。


       
穷人家怕来亲戚,大概和富人家怕有贼一样心神不安。然而,顺生娘似乎没有把儿子回老家当回事儿。那天她在地里刨白薯,有人远远地喊:“哎!家走哩嘛!你外国的漂亮媳妇来哩,围着看哩!”她直起了身,用手锤着后腰,眯起眼睛向家那边看,黄土高坡上的风吹乱了她的白发。她其实什么也没看见,她的眼睛看东西就流泪,看久了就疼。她曾经有过三个媳妇,都走了,又来一个不算新鲜事,不值得大惊小怪。


        
她把白薯一筐筐地堆到地头上。夕照的汗水把她满是皱纹的面庞再洗一遍时,正值暮色苍茫。她抬头看看暗下来的天,然后扛起镢头不紧不慢地往家走。她有两个孙女和两个孙子,盼着她把地里的白薯卖个好价钱,好交学费。


       
村里的电工正在积极地上窜下跳,招呼一帮人热火朝天地为她家拉电线树天线安电视。村长特地前来参加外事活动,他头戴一顶在外当兵的儿子探家时带回的军帽,黑色的褂子外面披着儿子带回家的军用迷彩服上衣——因洗涤不当,花里胡哨得如同掉了毛的老羊皮——这身行头,通常是他在上面来人检查工作时才披挂的,以向人表明,他是公家人一边的。他习惯地把竖起食指和中指的右手举在胸前,像手里夹着烟。罗顺生见状,赶紧掏出烟,抽出一支放在他的两根手指中间,村长笑着说不抽,不抽,便把烟放在耳朵上。然后继续把竖着两根指头的右手举在胸前。罗顺生又抽出一支烟夹在他那两根手指中间,他这才有了要抽的意思。


       
村长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煞有介事地问罗顺声:你们结婚了?罗顺生点点头,说已经结了两年了。便把身旁的苏珊向村长介绍。村长瞟了苏珊一眼,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做出要握手的样子,却犹豫了一下,终于没有握,却语无伦次地问:你……是他的婆姨?苏珊弄明白村长问话的意思,便调皮地笑着说:我们看上去不像夫妻,是吗?或许我俩长得更像兄妹?


       
村长有些尴尬,说,做了中国人的媳妇,就要像中国人一样,有的受哩。苏珊笑着说:我们已经“受”了两年多,到现在还看不出有不继续“受”的理由呢。村长越发显得尴尬,赶紧转脸对罗顺生说:娃子,你有今天的出息,多亏了我啊!当年你娘不让你上学,让你下地劳动帮家里挣口粮,是我骂你娘目光浅。你看,要不是我坚持让你上学,你哪有今天?别说娶洋婆姨,就是找个本村的,像你家那条件,也不容易啊!罗顺生嘴上不停地感谢着,顺便把那盒烟塞进村长的衣兜里,心想,这已是今天村里的第八个人说这样的话。


      
四周的人群“轰”的一声高喊,电视机里有了影像。乡亲们渐渐静了下来,嬉笑地盯着电视机,目光还不时飘向罗顺生的洋婆姨:“好个女子哩,和大戏匣子里的人一样鲜亮哩!”


        
于是婆婆每天天不亮就翻沟越梁,到几里外的水洼子去挑水,一桶挑回来剩大半桶。在水洼边,她洗头,洗脚,顺便洗儿子和媳妇的内衣。等罗顺生和苏珊起床时,她已经赶了三个来回。她合计着这三担水一担给媳妇和儿子洗漱,一担给他俩煮开了喝,剩下一担留给孙女孙子和自己用。一家人一天用三担水,是少有的奢侈。


        
婆婆为苏珊洗得内衣有土腥味,还发黄。 苏珊告诉婆婆她的内衣是真丝的,她会带回去洗。婆婆便不理解,那东西穿在里面又没人看,要那贵做甚?这里的女人从没穿过那东西,还不照样是女人?苏珊歪着头想,这也许有道理,为什么不试一试,于是便进屋脱去了内衣。返璞归真的人,是轻松愉快的。晚上她对丈夫说:不穿内衣,少了许多的束缚,真是舒服。


        
每天下午,乡亲们早早地拿来凳子,摆在院子里占地方,等着晚上看电视。她家的晚饭还没吃,村里的孩子们已经爬上了墙头和树枝,高喊着数时间。那些性急的,拿起土坷垃,不时扔进他们的院子里,提醒着早点把电视机搬出来。婆婆于是先把村干部们的凳子安放好,再把自己当天省下来的水烧成茶,要足够喝到半夜的——乡亲们总是看到电视里没了节目才肯散去——这是村里少见的大场面。


        
罗顺生和苏珊离开的前一天,婆婆要儿子把电视机带回去,说东西是好东西,但留在家里没用。就像好吃的东西尝个滋味就行,吃多了消化不了。苏珊却坚决要把电视机留下,那是她送给婆婆的见面礼。她希望婆婆和村里人多了解外面的世界。


       
那天晚上,乡亲们看完电视里的最后一个节目,恋恋不舍地散去时,婆婆突然对大家说:洋媳妇明天就走了,这大戏匣子放在我这里也没用,你们有谁想要就搬走。    


       
院子里静悄悄的没人应声,个个的呼吸却粗了不少。婆婆对村长说:要不就搬到村长家去吧,他那里院子宽敞,坐的人多。村长听了,立刻笑得眼睛变成了一条缝,豁牙的嘴如同撞碎了玻璃的汽车一样洞开着,但却绷住劲不说话。婆婆看看没人搭茬,便转身回屋,提了门后的镢头出来,高高举起,照着电视机的屏幕就是一下,“哗啦”一声,“大戏匣子”在乡亲们的惊叫中成了碎片,村长心疼得跑上前,抱着破碎的电视机流泪。婆婆说:从明天起,就不麻烦乡亲们再往我这里跑了。


        
罗顺生和苏珊离开老家到了北京。住进宾馆,两人舒舒服服地洗过澡后,苏珊便打开房间里的电视机搜索节目。罗顺生想起被娘砸碎了的“大戏匣子”,便觉得有些愧对妻子,于是对苏珊说:你那见面礼,我很抱歉……


       
苏珊歪着头说:为什么要抱歉?见面礼不就是见面时用的吗?既然见完了面,还有什么用?不过我想,婆婆真是一个聪明的人,换上我,说什么也想不到要打碎它呢。你看,她们不是又回到原有的平静生活里了吗?你总说婆婆没有文化,我看中国的文化,博大精深, 婆婆也是博大精深呢。

                                                         2008917

                                                         于美国佛基尼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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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格利 回复 悄悄话 反讽写法结尾。
空花水月 回复 悄悄话 好文,婆婆睿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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