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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回忆录(童年-文革结束)第三部 1

(2018-04-10 20:14:44) 下一个

第三部:风雪“五七”路,启步从头越

 

初冬,西伯利亚寒流提前袭来,给这座辽西的煤都—北票县县城带来了严冬的气息。呼啸的西北风夹杂着雪粒,这种雪粒当地人称它为“米身子”,是雪花凝聚而成,就像小米粒一样抽打在人们的脸上,如同针扎一样火辣辣的;举目远望一片苍茫。往日里这座山城的风光变得天昏地暗了,即或是在深冬这样的天气也是不多见的。这是1968年11月8日是我永远难忘的日子,因为从今天开始,我的身份就是“五七战士”了。

经过两个月的学习班生活,这是去干校前必须的一课,主要是解决学员们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思想认识问题。学习班的学生生活倒也可以,大家集中在一起,学习讨论,仿佛又回到了学校生活。两个月很快就过去了,今天是学员们奔赴农村去干校的日子,整装待发的五七战士们分乘在几辆解放牌汽车上,欢送仪式虽然有些冷清,赶上了这么个天气,也就凑合了;高音喇叭里,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雄壮歌曲摧人奋进,不时的还插播毛主席的五七指示等语录。锣鼓声几乎压倒了告别的亲朋细语。五七战士们胸前戴上了大红花,虽然都是用纸做的,必竟是花儿。再看看他们的穿戴,好像是事先统一了似的,几乎全是当时农村干部的流行色了;头上戴着羊剪绒的棉帽子,身上的棉衣外面都套着深蓝色的中山服,也叫干部服,每人身上都背着一个红色的毛主席语录袋,内装毛主席语录本,这是必备的。五七们的鞋虽然不是统一发的,但几乎青一色的棉胶鞋,有的腰间还扎上了皮带,真有点像当年的老八路。

这支由一百多人组成的五七大军,共划分为三个连队,每个连队两辆解放牌大货车,其中一辆为行李车,另一辆是载人的车。车厢板上用彩色纸块写着“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和我的爱人有幸被列到了五七大军的名单里,并被分配在二连,我们是1965年毕业于沈阳农学院牧医系的同班同学。县五七大军是由原县委、县政府精简下来的干部组成,其中大部分是在文化革命中“站错”了队的,或者是在个人历史上、家庭出身方面有点说道的,还有年青的“三门”干部和文化革命中的消谣派也充了军,总而言之是被新生的革命委员会挤出来的。所谓的“三门”干部,就是从家门到校门,再到机关门的青年干部,我们就属于三门干部。还有一种特殊的五七,他们是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揪出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阶级敌人,地、富、反、坏、右统称为牛鬼蛇神,每个连队有5-6人。这些人与我们不同是他们戴上了白袖标,上面有“牛鬼蛇祌”。

暴风雪给五七大军的欢送仪式带来了几分凄凉和冷落,各连队清点了名单之后,在一片噪杂声中,车队按连顺序起动了,排成了一列长队,迎着西北风驶向五七道路。雪粒子落在地上,很快被风刮走,虽然下着雪但路上积雪并不多,倒是呼啸的北风和米身子的袭击,让人睁不开眼,车队在暴风雪中颠簸着徐徐向前爬行。

县五七干校设在距县城北50公里是黑城子公社和兴顺德农场,五七大军总部和一连驻扎在黑城子公社,二连和三连驻扎在兴顺德农场。当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农场名字的时候,好一个要去的兴顺德,可能是一个福地。我和爱人这次人走家搬,为了理想和志向我们毕业后并未马上结婚,因为正赶上文化大革命一切从简,办了结婚手续后,向单位请个假,说是回沈阳老家结婚;到了沈阳老家后,告诉父母我们结婚仪式已经办完了。就这样除了花了20多元钱的火车票,别的什么也没制办就算是结婚了。回到北票后,我们自己租了一间房,把行李归弄到一起就过起了日子。如果说有点家产,就是聿喆毕业时从他们家带来的那个旧柳条包,里面装的是衣物和专业书籍。这次五七之路要走多长,我们心里没底,所以把全部的家产—一个行李包、一个旧柳条包都带到了干校。

汽车在风雪中艰难地行驶着,在通向干校的路上要横穿3条河川,要知道北方地区趟河最怕是结冰封河之前的季节,因为河水结冰封冻以后,重载车完全可以在冰面上通过,初冬时节河道没有完全封死,靠近岸边的冰已经冻成冰面,而河中间流动的部分没有结冻,岸边的两侧形成了冰坎,当车辆通过时往往颠簸加重。更严重的是当汽车通过河道遇到流沙减速后,往往难以闯过对面的冰坎坎,尤其是重载车,一旦在河水中抛锚了那就惨了。汽车在颠簸着前进,车上的人相互碰撞着,我最担心的是聿喆的身子,也已经怀孕3个月了,就怕出点什么事儿,因为我们第一胎就是在怀孕3个月里,当时她下乡搞调查,过河时不小心抻了一下,结果回城后就流产了。听人说如果再流产,就可能造成习惯性流产,那不就糟了嘛。可眼前怎么办呢?只能硬挺着听天由命了。

当汽车通过最后一条河时,不愿意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这条河叫平安地河,是必经的3条河中最宽的一条,水流量也较大,来到平安地河岸边后,风已经变小了,雪花变大了,变成了鹅毛大雪。只见第一辆行李车加足马力冲向河水,在车的前面分出了两道高高的水浪,直奔对岸冲去,水深约有半米多,而且河床是流沙,汽车走起来很费劲,司机加大了油门,最后终于冲到了对岸,大家都为司机捏了一把汗,接着一连的两辆车都过去了,紧跟其后的是我们二连的载人汽车,起动后进入河水中,由于司机想躲开前一辆车的流沙道,结果使汽车进入了活动的流沙床河段,车轮陷入较深,油门加大也不见起速,由于油门过大,车体受阻息火了,这时只见司机重新点火发动,再加大油门,结果汽车后轮在原地打转儿,车身一点一点下沉,情况严重了。有人下令马上下车,要快不然河水冲走车轮下部流沙,汽车将越陷越深,当时大家顾不得水有多深多凉,脱了棉裤,有的脱了只穿着短裤纷纷跳下水去,车上只有4个老弱病残,其中就有聿喆。这是连长命令这几个同志不要下去。冰冷的河水没过了膝盖,脚和腿不一会儿就麻木了,最深地方水没到大腿根,人们用力推拥着车厢,“一、二、三,一、二、三……”,还是人多力量大,汽车司机在大家的配合下,终于把车开到了彼岸。上岸后冰冷的河水把人们的脚都冻得通红,踏在沙石地面上已经失去了感觉,人们顾不上擦去脚上的污泥,便急急忙忙往失去知觉的脚上穿袜子,然后哆哆嗦嗦的穿上棉裤和棉胶鞋,利用这个机会也活动活动;冒着鹅毛大雪,人们在雪地里不停地跑动,老半天才恢复了知觉。除了二连的汽车抛锚以外,其它车辆都顺利通过,这可能是老天爷给我们来了个下马威。

过了河前面不远就要分道扬标了,一连和总部的五七们直行通往黑城子公社;我们二、三连的车队拐向了兴顺德农场碱洼子生产队。连部设在一个门形三合青年大院内。正房共有10间平房,中间一分为二,西边为五七二连连部、东部是来自大连的知青,各占5间。大院的西厢房4间平房新搭了个炉灶,作为五七战士的伙房和食堂;大院的东厢房4间平房是生产队的会议室。碱洼子生产队是个大村子,全村共有80多户人家300多口人,青年大院地处村西头。从各家房屋的门窗和院内的情况看,这个队的农民并不富裕,由于我们的到来,原来冷清的青年大院一时间热闹起来,大家顶着大雪向屋里搬运行李,往返穿梭好不热闹。下屋西厢房老乡忙着给我们做饭,风匣拉得呼咑呼咑直响,房门和烟筒冒着白气和青烟。不一会儿有人喊“开饭了!”,大家挤到食堂,围拢在两个长条桌旁,每人一个玉米面大饼子和一碗萝卜汤,典型的农家饭菜,虽然没有什么风味,但天冷肚子饿,饭菜热乎乎的倒真有一种雪中送炭的感觉。

根据连队的安排,独身的五七们住在连部的大坑上,5间房子的对面坑住上20几个人没问题。女同志一般都是随男方而来的,凡是带家属来的,都安排在老乡家里住。我们两口子被安排在一个姓精的老乡家,在老乡的帮助下,我们拿着行李和柳条包来到了这位姓精的人家。这里距青年大院并不远,只隔有一道街。精家一共3口人,老太太58岁,老伴已60多岁了,长年卧床不起,还有一个半语子的儿子 ,看上去这家人挺老实,是纯牌的贫下中农,院子里除了堆放着柴火垛,还有几只鸡和鸭子,门口还守着一条大黄狗。精家共有4间房,他们住西头两间是联炕,东头一间是闲屋让我们住,中间是灶房。屋子破旧更谈不上什么卫生条件了。我们住的东屋没有门,只剩下了门框,窗户是纸糊的,上下两扇对开的。窗户纸和上扇窗户已经没有了,是用一张破炕席遮挡着。屋内的火炕已经多年不用了,被老鼠洞把烟道塞满了,不能过烟了。炕上的破坑席已经破烂不堪。这时我才意思到,可能是因为下雪,房东把部分坑席用来堵窗户用了。屋地上穴着一个粮食顿子,装的是苞米芯,是用来烧火做饭的。面对着我们的新“家”,我惆怅了,没想到我们落到了这步天地,唉!既来之则安之,我安慰她。她也安慰我,我们自己动手布置起来。先把包行李的旧毛毯钉在门框上,于是便有了门;再把夏季用的夹被挂在窗户上,即挡风遮雨,还是个漂亮的好窗帘。这炕席无所谓,主要是冬天睡凉炕是北方人最犯忌的事儿,俗话说不怕屋子冷,就怕坑不热,因为火炕是用土坯搭成,如果不经烟火,都不如用木板儿床。土坯不但不能隔热,还要吸收人体的热量。老百姓常说“化脏钱,睡凉炕,早晚都是病”。而今天要轮到我们睡凉炕了。我们把带来的所有东西,包括衣服和书籍,全部铺到了炕上,尽量增加厚度。这种努力是有限的,只能将就着住吧。

干校的生活是艰苦而紧张的,连里规定每周参加劳动5天。学习两天,没有休息日;在学习的两天中。除了学习毛主席著作、两报一刊的重要文件外,还要参加“批斗”大会,目标就是随连队下来的“牛鬼蛇神”,要把他们批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到干校后碰到的第一件事儿,是选拔炊事员。干校是锻锻炼人改造人的地方,不能雇用老乡给我们做饭,一定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最起码的得自己动手做饭,所以首先是选出两位炊事员。连队经过经过正式会议,发动大家一定要选好两名炊事员,因为这关系到全连,同志们的身体健康和生命安全,有问题的人肯定不能用,一定要选出立场坚定,热心服务的好同志,担当此项工作。连长特意提示了一下,可能老同志经验多一些。经过大家讨论,觉得提谁都没有根据,因为大家都是来自不同的单位,一时间会场闷了起来。还是连长打破了僵局,他站起来,指着身边的两位老同志说:“我看就让这两位年纪大的同志做这项工作,年龄大了,上山干活也不方便,照顾一下,就请这二位给大家做做饭怎么样?”大家异口同声地表示同意。这二位老同志站起来,感谢大家的信任,虽然说过去没干过,都表示一定要干好。两位当中一位是原县委办公室的于主任人称老于,今年已经58岁了;另一位是原县棉麻公司经理老徐。这二位,道也老实厚道,大家这么一拥护,就把他们两拥护上去了。第二天的早饭是两位上任的第一顿饭,大饼子咸萝卜块儿,吃饭时我发现大饼子的外形有点不对,上小下大,掰开一看有白茬,没完全熟。但是大家谁也没说啥,赶紧吃完了早饭拿着劳动工具就上工地了。工地离所住的村子也就是3里多地,在关山的北坡儿修水库。什么水库啊?实际上就是一个小塘坝。修水库的人当中有五七战士,还有乡里和随军而来的牛鬼蛇神,他们都明显地戴着白袖标,而且还有基干民兵站岗。修水库主要是用独轮车往坝上推土,这种推车技术虽然没干过,但是干起来不一会儿就掌握了。因为我身体好有劲儿,运动员出身就是这样,干什么活儿都不惜力气。这时我发现有几个五七大军中的牛鬼蛇神老去厕所,所谓厕所就是在沟边上用炕席一围而成。看管人员喊道:“他妈的真是懒驴懒马屎尿多!”后来拉肚子的人越来越多,不少的五七战士蹲在地上捂着肚子说肚子疼,我也感觉肚子里不是滋味。到了10点多钟闹肚子的人越来越多,连里领导感到有情况,马上召集连队党支部会议研究分析敌情。有人怀疑是牛鬼蛇神投毒,有人说加工苞米面的过程,是不是有人破坏放药了。后来我找连长说:“别人的情况我不知道,但是我闹肚子是因为吃了生大饼子”。生玉米面难以消化吸收,容易引起稀便和继发性肠炎。连里的头头们分析来分析去,没找出别的原因,那么派人回去一定要解决,不能再吃生大饼子了。受连长的指派,我提前回到了连部。当我一进伙房门口儿,就看见两位老同志正忙着呢,老于忙着往锅里贴大饼子;老徐忙锅下,风匣拉得呱呱直响,再加上烟火的熏烤,已经是满头大汗,脸上还抹了两道灰记;再看老于,把团和好的玉米面儿拿在手中往锅里一贴,饼子就往下溜。两位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也动了不少脑筋,这不,用高粱秸秆儿做了一个锅圈儿,用来挡住流向锅底的大饼子。其实根本就挡不住,怪不得大饼子变了形还不熟,原来是锅灶的问题。这是我在搞农村社会主义教育时学会的:那是1965年我在朝阳搞农村社会主义教育,也叫四清运动时候,当时的纪律很严格,有“五个不吃”,即大米、白面、鱼、肉、蛋都不准吃。过年过节老百姓家谁家不吃顿饺子,这样一来派到农户吃饭,难免有“五吃”之嫌,所以社教工作队就临时立伙,我兼任炊事员。一来二去的对灶房里的活儿多少明白点。见到眼前的情况,我给两位老同志讲“正常的热锅帖饼子是不会流的,只是冷锅贴饼子才会流,那么为什么干烧火锅却不热呢?我认为是锅底坑太小,灶内的火只能燎到一个小锅底儿,大部分锅邦温度上不来,即使是用秫桔把儿挡也无济于事,这需要把锅台扒了,重新加大炉堂容积,这样灶火就能够烧到大锅的大部分了”。二位听了,觉得有一定道理,干脆你就来吧!我想既然这样也就别再推辞,我们三人共同把没熟的大饼子放到联子上,用锅蒸熟。三忙两忙,中午大家都回来了,午餐的大饼子虽然外形差一点但却都熟了,可能是因为干活了饭量明显的有所增加。按照我的意见,连长下令下午改造灶台,经过一个下午的改造,晚饭时贴的大饼子,再也不用秫桔圈儿挡了。就因为这个,大家都推荐我当炊事员,连长是个快性子的人,马上就接受了大家的意见。当场宣布:“从今天起永谦同志就是我们的炊事员了,老于同志调离伙房,回到班里去;由老徐作助手。”我从来就是服从分配的,让我干我就干,而且一定要干好!

晚上,青年大院的东厢房挂了两盏煤油灯,屋子里坐满了五七战士,知识青年和贫下中农代表。正面儿的墙上用彩纸写着《批斗牛鬼蛇神大会》。会前连里做了动员,要求大家能站稳立场,对阶级敌人要恨起来,要把这些牛鬼蛇神批倒批臭,要显示出无产阶级专政的强大威力。指定了各班的发言人和批判的内容,并对批斗会的火候如何把握,谁领着喊口号儿,谁负责押送牛鬼蛇神等细节做了全面部署。作为我们这样的既不是牛鬼蛇神,又不是根红苗正的依靠对象,要求我们划清界限,在对敌斗争中接受考验。批斗会在一阵阵强烈的口号声中开始了,“坚决批倒批臭牛鬼蛇神!”“牛鬼蛇神不投降就叫它灭亡!”、“无产阶级专政万岁!”随着震耳欲聋的口号声,牛鬼蛇神被一个一个地押了上来,在会场前低头弯腰排成一排,一共有7个人,全部戴着白色的袖标,胸前挂着小黑板一样的大牌子,他们的名字上都打上了大红叉。打头的是原县委书记“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张兴华,此人有50多岁,中等个头,身体比较瘦弱,一看到他这种模样,我就想起了去年夏天,大规模群众专政的运动中,我和他曾在一起挂着大牌子游过街、示过众;并且用黑色的绳子窜在一起,都列为黑帮一条线上的,他是黑老帅,我是反军黑干将。我怎么也想不通,我和他们怎么成了一条线的人呢?真是往事不堪回首……。排在第二位的是原县委组织部部长,胸前的大牌子上写的是“反革命黑爪牙”张旭明;再往后是原县政府教育局局长泰升武,说他是阶级异己分子,是混进革命队伍的阶级敌人;再往后……。会议主持人是造反派的小头头,我只知道他姓李,有点结巴。当把台上的牛鬼蛇神一个个介绍完毕,革命的大批判开始了,首先是李结巴宣布黑老帅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罪行,一共有14条罪状,除了执行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组织路线、农村政策和结党营私,对抗群众以外,还有生活腐化堕落,光搞女人就有40多个,当真如此也真是不可救药了。他的爱人原县委办公室副主任王为一,就坐在台下的五七战士队伍中,她的头低得几乎让人找不到她。李结巴念的虽然并不流畅,但是语气满有斗争和火药味。刚刚念完,台下贫下中农代表就再也按捺不住激昂和愤怒,大声呼喊“坚决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张兴华!”知识青年也激昂的高喊“把张兴华批倒批臭,再踏上一千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会场沸腾了,台上有人让黑老帅脆在砖头上,大牌子拙在地上,大脖子紧卡在牌子上沿,两个押送人员用手按住他的头,用力向下压去,其他牛鬼蛇神也同样陪着脆下。黑老帅吃不住了,因为脖子被卡得上不来气,不一会就面色发青,豆大的汗洙布满了额头。这时候3个五七战士代表开始批判了,同样火药味十足,气氛依然紧张,主要对像仍然是黑老帅。当最后一名代表发言完了,李结巴就上前一把揪住了黑老帅的头发,喊道“你--现在向—革命群众作—作彻底交—交待!”台下也有人高声喊“老实交待,老实交待!”只见黑老帅痛苦地睁开了双眼,声音有些颤抖:“我有罪,我推行了错误路线,但是我没有反对毛主席,也不存在生活作风问题。”此时李结巴手用力一提,把黑老帅拉起来,并命令两个押手把黑老帅的双手背过去作喷气式,弯腰抬头,背后双臂直往上提,台下的高喊“张兴华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张兴华不老实交待就砸烂他的狗头!”这会儿黑老帅的汗洙子已经滴下来了。接下来对黑爪牙、混进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按顺序又批斗了一遍,将近夜里10点钟左右,批斗会胜利结束,在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牛鬼蛇神一个个被押送出会场。

我和聿喆回到了新“家”,掌起了煤油灯,往炕上一看,哎呀!吓了一跳,房东的大黄狗正趴卧在炕上,看到有人来了夹着尾巴溜出去了。屋子里冷嗖嗖的,此时此刻我们实在耐奈不了了,眼泪含在眼框里,心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委屈,我俩第一次这样冲动。我说:“哭吧!哭出来好受些,不然会憋出病的”。她拿起了放在地上铁皮暖瓶说:“这是晚饭后烧的热水,累了一天了,洗洗脚吧!”我说:“蒜了吧,赶快睡觉吧,明天还要起早做饭呢!”我们俩脱掉了棉衣,因为屋子里太冷,匆忙钻进了被窝,吹灭了油灯,我们紧紧的依偎着,用爱的力量共同抗御冷的考验,夜深人静思绪万千,使我久久不能入睡,怎么也没想到,我们竞走到了这步天地。

严酷的现实没有选择,只有坚持,坚持下去才会有希望,我们两个人互相鼓励着,要适应这里的一切。我虽然出生在农村,但是长在城市,长期的城市生活,养成了好多的习惯,这些习惯有的能改,但是有的是改不了的;比如我有个起夜的毛病,半夜总要去一次厕所小便;可是到了农村,特别是在冬季,屋子冷真是懒得起来,披上棉袄到了外面,比屋里更冷,出门不能马上就便,因为冬天的雪地会留下尿后的痕迹,只能走到几十米以外的南墙有露天厕所去方便,回来这么一折腾,身上的一点热乎气全都凉了,甚至凉的直打冷战儿。晚上屋子里冷,不得不把被子蒙在头上睡觉。第二天起早一看,湿毛巾冻得捧捧硬,脸盆里的水,也结了一层冰,铁皮暖水瓶里的水也倒不出来了,因为已经冻成了冰坨。

五七干校对每个学员都是在改造,通过劳动改造客观世界,同时也在改变主观世界,一不留神就走向了反而。人们在谈话、说笑间,就有可能变成“反革命”,这可不是威言耸听,这可是真实的故事。每逢周三、周日是学习日,每个学习日在连部集中学习和讨论,学习的内容是毛主席著作和两报一刊社论,由连长读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读完后结合自己的思想进行讨论,本来一开始很正规,大家发言都很认真,但后来连长有事出去了,讨论也就跑题了,不知是谁把话题扯到了毛主席像章上去了,因为每个人胸前都戴有一枚毛主席像章,只是样式各有所异,有的是用金属制做的,有的是用陶瓷做的,还有用有机玻璃制的,都很精美,要知道佩带主席像章可是革命行动的代表啊。这时有人发现坐在炕沿边的赫女士戴了一枚彩色鲜艳的大像章,直径足有7~8公分,像章上铸有毛主席青年时代的金色头像,背景是绍山日出鲜红的图案,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这样漂亮的像章,大家围拢过来看了一阵子。赫女士叫赫敬芝是蒙古族,今年有50多岁,是在县教育局工作,他的老伴就是前两天批斗会上亮相的牛鬼蛇神之一,原县教育局局长泰升武。戴毛主席像章是表示对毛泽东思想的追随、对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忠诚,像章越大、挡次越高可能象征着对毛泽东的感情越深,赫女士的这枚像章完全可以说明她对毛主席是忠诚的。这时原是政府副县长的白敬山走了过来,看了一眼赫女士胸前的像章说:“我还有一枚比你这枚还要好的像章!咱们交换好不好?”赫女士说:“行啊,拿来看看”,白说:“今天没拿来,等有机会肯定给你拿来,你就放心吧,我先带带你的行吗?”说着就动手去摘赫女士的像章,赫急了,一面用手捂住自己的像章,一面扯住了白的手说:“别介啊,我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话一出口,赫女士也觉得失口了,会场上立刻静了下来,静得让人可怕,再看看赫女士也傻眼了。这时李结巴喊:“她—她是反革命!”赶巧的是连长这时正好回来,问清了情况,站起身严肃而认真地是说:“这不是一般问题,是对毛主席的态度和感情问题,也就是立场问题,你赫敬芝要深刻反省!要联系泰升武对你的影响!你听好了没有?”赫女士从炕沿上下来走到地中央,反复向大家鞠躬,嘴里不停的说:“我错了,我有罪,请大家批判我!”第二天赫敬芝和她的老伴一样,都戴上了白袖标,只不过赫敬芝的白袖标上面没有写上牛鬼蛇神4个字。

由于干校的劳动强度大,修筑水库全都是体力活儿,伙食又过于单一,每天都是玉米面大饼子、萝卜丝汤,一个月下来同志们真有点吃不消了,为了改善伙食,在老乡家里买了一头40多斤的小猪,放在食堂后边的猪圈里,每天由我来喂它。我想畜牧专业大学毕业生,养这么一头小猪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我高兴地接受了这个任务。另外连领导讲:最近县粮食局给我们批下来点白面,这个消息简直把大家高兴坏了,的确太苦了,自从我当上炊事员以来,我提过多少次,弄点大米、白面什么的也好改善改善,这回有门了。为了搞好伙食我也动了不少脑筋,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为了把萝卜丝汤做的有点变化和有点滋味,我经常把吃剩下的腐乳汤、清方汤,加到萝卜汤中,还真起到了作用,大家觉得菜汤做得有滋味了,但我却不敢讲我在汤里放了什么了。为了搞好连队的伙食,我听说三连伙食搞得不错,他们吃过两顿油条,我们的白面就要来了,我上门去学学艺,也让咱们连的同志们吃上油条。我的想法得到了连长的同意,于是午饭后我收拾完了就直奔三连连部去了,大约有5里地的路程,到了以后,找到了三连炊事员,请教油条的操作工艺。人家告诉我:这太容易了,你就按3硷、3矾、1.5盐的比例,合到面里去,省个6~7小时,就炸呗!我认真的记下了有关比例,表示非常感谢,这回咱们也要露一手了。连里的白面到了,正好赶上星期日学习,我宣布咱们中午吃油条!五七们别提有多高兴了,乐得“嗷!嗷!”直起哄。今天经连里特批,我不参加学习了,只管把油条炸好。这时老徐把炸油条的用硷、矾等都备齐了,我按照硷、矾、盐3:3:1.5的比例计算出每样东西的数量,如何参到面里去呢?必须擀碎,于是叫老徐把这三样东西一一用擀面杖擀碎,越碎越好,老徐照办了,我把硷、矾、盐三种细面合在一起揉进了和好的白面中,接着就开始省面了,决定11点半正式开炸,边炸边开饭。11点半到了,同志们已经迫不急待的等在门口,我这边准时开炸,先把省好的面放到面案上,上下都抹了油,然后拉长拍扁。再用刀切成一块一块的,把两小块叠起来,用手一捏一拉,赫,感觉不错,看不出第一次就这么老练。油条放到了翻开的油锅里,下去后没马上翻上来,我觉得不对劲,待了一会儿浮出油面,哪里是油条,只见成了一条棍,上面鼓起了几个大泡泡,只能这样炸下去了。同志吃了以后觉得这味道确实是油条的味道,只是油条咬起来太累下巴了,我第一次炸油条失败了。但是大家还是非常受感动,一致认为很好,就这样也行了!同志们的鼓励使我暗下决心,一定要把油条炸的和饭店一样才行。

几天以后,我第二次到三连取经,这回才明白,必须将硷、矾和盐按比例配好后,先各自溶化了,然后再混合,而且在混合的同时加入干面粉,这样合出的面才能达到技术要求,这回心中的底数就更大了。

又到了星期日,我宣布咱们再吃一回油条,结果这次油条发起来了,但是只有一面是发的,同饭店一样,但另一面还是硬梆梆的。同志们看到了进步,鼓励了一番,起码比“油棍”要强多了。第三次我又去取经,经过指点才知道,问题出在油温和“拨锅”两个环节,于是第三次吃油条时,控制油温不能过热,而且油条下锅之后,要用长筷子均匀的翻动,这样炸出来的油条完全达到了饭店的水平。大家吃了以后一致认为二连的油条真的过关了。

在干校期间,传达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不过夜,有一次连里有通知,今晚有任务,传达毛主席最新指示,时间要在晚7点。为了宣传毛主席的最新指示,连里做了准备,要有声势,不能过夜,听完新闻联播,立即上街宣传,几个青年文艺骨干准备好了家伙,原水利局的水利干部小吕和小徐拿起了手风琴和唢呐;原县文化馆的群众文艺辅导老师李文桐(这个人有点驼背,人称锣锅李)拿起了竹板和碎嘴子,我操起了笛子,还有打鼓、打锣、打钗的等等,一切就绪,只等最新指示发表。7点正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发表了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要准备打仗”。听完之后,五七战士最高指示宣传队立即上街,一面高喊毛主席最新指示的口号,一面敲锣打鼓奏乐游行。宣传队伍首先在矸洼子生产队进行宣传活动,整个队伍有20多人,锣鼓点敲得有板不眼,乐队奏起了慷慨激昂的进行曲,闹得村子里好不热闹。在村里活动完了,队伍开始奔向农场场部,场部距离矸洼子队约有2公里,一路上吹吹打打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场部。场部院里也集聚了不少人,我觉得有点像除夕之夜的感觉,那边的人在谈什么我们全然不顾,我们乐队就是一个劲的奏乐。这时有人说是不是到三连去搞一次会师,大家都同意,于是调转了方向,队伍开向了三连所在地靠山屯。

在去三连的路上,正好迎上了三连的队伍向场部进发,他们的队伍没有乐队,只有锣鼓和歌声,但是队伍的人比我们的人多,因为三连队伍中还有20多个知识青年,他们的歌声要比我们响亮的多。会师的队伍在荒原雪地上由二连乐队伴奏,唱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回到青年大院,又和生产队的干部、知识青年们庆祝了一气后,连里宣布宣传最高指示活动到此结束,回到家已经是夜里12点多了。由于兴奋没有一点睡意,聿喆让我用暖壶水洗洗脚,我想是应该洗洗我这老汗脚了,我这双老汗脚可是出了名的,三天不洗准能把人熏得头发晕,即使在冬天照样出汗,尤其是穿的棉胶鞋,毛毡鞋垫都是湿的,我在用热水泡脚,聿喆说刚才回来的路上有人讲了一个事件。我问什么事件?她说:方才生产队的刘队长说,队里看电话的老秦头好悬没把事情搞砸了,场部来电话说传达毛主席最高指示,让他记一下,老秦头拿出了笔和纸就记下来了,刘队长去队部后,老秦头把记好的最高指示交给了刘队长,老刘一看急了,  这得连夜传达呀,于是就叫老秦头找人,队委会的和贫下中农开会,传达毛主席的最高指示。不一会儿人到齐了,刘队长说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到了,31号准备打仗,大家都楞住了,怎么这么准确,肯定31号要打仗了。可是高支书说没听说31号打仗啊?听五七战士们说:毛主席说要打仗了,但没说那一天打呀!这时孙会计来的快,抓起电话和场部再联系一下,这事不是闹着玩的!结果一核对才知道,场部通知没有错,人家说的非常明白,原话是:毛主席最新指示冒号,毛主席说“引号”要准备打仗。大家笑老秦头把引号写成了31号,少念几年书好悬没误了大事。聿喆讲完后,我说这种玩笑可开不得呀,别再说这事了,睡觉吧。我翻来复去还是睡不着,看来毛主席的指示让我们兴奋过度了。

眼看要过元旦了,在农村对元旦这个节日不重视,但是干校得有点活动,最起码是改善改善生活。经征求意见连里决定元旦那天放半天假,再买两只羊,让大家喝上一顿羊汤。元旦这天上午,连里安排学习,刚买来的两只羊放在门口,大家说我:你是学畜牧的,又是炊事员,杀羊的重担肯定落在你的肩上。我想我没有杀过羊,也没看到过别人杀羊,但是学畜牧的,懂得家畜的解剖,知道怎么能把羊放血给弄死。于是事先我就做了些准备,借了一个炕桌,找到了一个大盆,里面放点盐加点清水,准备接羊血。吃完早饭,收拾妥当,在院子里就摆上了炕桌,把接血用的盆儿放在桌子一头的地上,吩咐老徐用术桔棒搅拌羊血;再找两名有劲的帮手,把羊放在炕桌上,把住前后腿,将羊按定在桌子上,“同志们开始宰羊了!”我说完,屋里的学习的同志们实在是沉不住气了,都跑出来看看我是怎么杀羊的。因为人们围拢的圈太小了,我把场子又打大了一些,身着白色大挂褂,手持一把菜刀站在中间,有人奇怪地问:“就用这个菜刀杀吗?”因为我拿的是一把切菜的大菜刀,我说:“没有别的刀,就用它了!”“能行吗?别丢手艺啊!”我说:“放心吧,这个杀羊的方法和别人不同,我这叫放血屠宰法”;听说干校要杀羊,不少附近的老乡和知青也来看热闹,这场面倒有些走江湖打把势卖艺的。我先是弯下腰,用左手在羊的胫部下方触摸两下,找到了胫静脉,羊的胫静脉有中指那么粗,因为我曾经给羊的胫静脉注过射,因此非常准确地捏住了胫静脉,轻轻往上一提,用右手的菜刀在胫静脉的外皮噌了一下,拉开了一个2公分长的小口,血立刻流了出来,接血的老徐立刻用术桔棒搅了起来;紧按羊腿的那两位在我的指挥下,将羊的两个后肢慢慢地上提;前面按羊头的助手将羊头紧紧地按在炕桌上。经过一分多钟,羊血基本流尽,羊也不再争扎了,我让助手把它放到一边,然后第二只羊开始上桌了,就这样不到5分钟时间,两只羊全部杀死,紧接着扒皮,切去头、蹄,开膛取出内脏,分离各脏器,最后清理胃、肠内容物,前后不到两个小时,两只羊就收拾得利利索索的。

中午切了一点羊肉,做了4个菜,有葱爆羊肉、元葱炒鸡蛋、羊肉炒萝卜丝、积菜粉,其中有两个菜没放羊肉是考虑有人不爱吃羊肉。

下午放假了,实际是到群众家里走访,我这边就开始做羊汤了。辽西人尤其是北票人,蒙族人比较多,对羊汤非常讲究,不是随便就可以做羊汤的,要求必须料得全。所谓料全就是原料必须是全羊,比较讲究的羊汤必须是煮羊肉、羊骨头的汤,还要有羊头肉、羊的拆骨肉、羊的整套下水。羊下水包括羊肚、羊肠、腰子、脾、肺子、心脏以及羊血。其中之二是调料要全,花椒、大料、生姜、味素。辣椒粉、胡椒粉、葱丝和香菜、醋等。都已备齐,可以说这顿羊汤基本算是按照标准做的。忙活了一下午,晚上6点开饭了,大家一吃,太好了,这才是真正的羊汤呢!后来在五七连的黑板报上写出了打游诗“五七战士手艺高,杀羊有的是老菜刀,全羊煮汤味道好,吃得大家哈不下腰。”从此我的杀羊技术当地算是小有名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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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lidali 回复 悄悄话 谢谢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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