熵泱——第十三章

八月的一天，林少华接到了大哥的电话。

“少华，前些日子你跟我说你们公司不景气，想来我们公司，现在有一个机会，我们河东厂需要一个车间主任，你想不想过来试试？”

“哥，我行吗？我没干过服装。”

“行不行要试了才知道。”

“我要跟许丹芸商量一下。”

“那好，你们商量吧，不过要快！”

那天下班回家，林少华把这个消息跟许丹芸说了。许丹芸认为可以去试试。林少华研究生毕业后分配到北方大学校刊编辑部，后来他自己申请到校办教学设备公司做经理助理，教学设备公司自从曹经理退休后就不景气，他和许丹芸都认为与其在设备公司混，还不如出去闯闯，说不定可以像大哥那样成为外企的高管。

林少华把这个消息跟父母说了，母亲坚决反对，父亲认为他可以去外企锻炼一下。

一个月后林少华来到诗美厂。厂门前那条狭窄的小路坑坑洼洼积满了污水，路上到处都是打工妹，路两旁是老旧的住宅。卖饭的中年男人推着自行车走了过来，打工妹们立刻围了上去。自行车后座上有个白色泡沫保温箱，里面装着米饭和菜。卖饭的男人把饭菜放进女工们递过来的饭盒，没带饭盒的饭菜就装在塑料袋里。打工妹们买了饭菜就蹲在路边吃。路边很脏，快餐盒、塑料袋、吃剩的饭菜遍地都是。

林少华走进诗美厂，上二楼，来到总经理办公室门前。

林少华敲敲门。

门开了，出来的是石晓楠。

“你是林少华吧？”石晓楠笑着问。

“是啊，你怎么知道？”林少华很惊讶。

“你哥说你要来，他让我在这儿等你。”

“你是？”

“我叫石晓楠，是林总的秘书。”

“我哥呢？”

“陪陈先生去车间了，一会儿就回来，你请进吧。”

林少华走进办公室。

办公室很大，并排摆了一大一小两张办公桌，大办公桌前有两张单人沙发和一张小茶几。窗户很大，但室内很昏暗，窗前那栋大楼离窗户太近，挡住了阳光。

“你坐吧。”石晓楠指着沙发说。

林少华在沙发上坐下来，沙发很舒服。

“请喝茶。”石晓楠端来一杯茶放在茶几上。

“谢谢。”林少华笑着对石晓楠点点头。

“刚到？”石晓楠问。

“对，下飞机就赶过来了。”

石晓楠看着林少华说，“你跟你哥真像。”

“对，大家都这么说。”

这时走廊里传来了什么人高声说话的声音。

“不好，陈先生来了！”石晓楠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跑到办公桌后面做好。

门“嘭”的一声被撞开了，从外面冲进来一个中年男人，此人身穿花衬衫，中等个儿，宽额头，目光如鹰隼。

从这气势上，林少华就猜出此人必是陈占豪了。

陈占豪走到林少华面前。“你好，我是陈占豪。”陈占豪向林少华伸出手。

林少华赶紧站起来握住陈占豪的手。陈占豪手软软的，但握得很用力，好像在比握力。他不说话，鹰一样的眼睛盯着林少华，林少华被他看得不知所措。

“坐吧。”陈占豪在沙发上坐下来。

林少华也坐下来。

陈占豪没有说话，目光一直盯着林少华。

林少华没有退缩，他用坦然的目光对视陈占豪审视的目光。

过了一会儿陈占豪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对林少华说：“小林，我可以看看你的手吗？”

林少华把右手伸过去。

陈占豪摇摇头，“不，我要看你的左手。”

林少华把左手伸给陈占豪。

陈占豪握着林少华的手，仔细地看着他手掌上的纹路；接着，他又掰了掰林少华的拇指。

陈占豪放开林少华的手，摇了摇头。他抬头对站在身旁的林少中说：“你弟弟掌纹太乱，说明他心思太重；他拇指太柔软，说明他不够强硬。”

“有道理。”林少中连连点头。

陈占豪捻着鬓角，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过了一会儿他对林少中说：“让他到河东厂去，让史仔当他师傅，史仔的管理很正规，让他好好跟史仔学。”

林少中说：“史仔现在就在旁边办公室，要不要让他过来。”

“让他来。”

林少中对石晓楠说：“晓楠，去把史仔叫来。”

“好的。”石晓楠跑了出去。

一会儿石晓楠就把史耀坤带了进来。史耀坤今天穿一身黑色西装，模样、派头都很像周润发。

史耀坤快步走到陈占豪身旁，他躬着身子问：“陈先生，你找我什么事？”

陈占豪面无表情地说：“史仔，这是林总的弟弟，我把他交给你，做你的徒弟，你要好好教他，教不好我找你算账！”

史耀坤嬉皮笑脸地说：“陈先生，我哪有本事教他，还是让林总教他好啦。”

陈占豪厉声说：“就这么定了！记住，教不好我找你算账！好了，你走吧。”

史耀坤做了一个鬼脸，转身走了出去。

林少中指着弟弟问：“陈先生，他住在哪里？”

陈占豪盯着林少华看了几秒，然后才说：“他享受莱丝姑娘待遇，住晨辉大酒店。”陈占豪说话的神气仿佛恩赐。

陈占豪起身走出办公室。

林少中快步跟了出去。

林少华很不开心，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这哪里叫面试？看面相，看掌纹，掰拇指，简直是挑牲口！

林少中又返了回来。“走，少华，我带你去河东厂。”

林少华跟着大哥走出办公室，他边走边抱怨：“哥，陈先生怎么这么霸道？”

林少中露出一丝苦笑，“这还算霸道？比这厉害的还多着呢，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们来到楼下，坐进丰田面包车，史耀坤已经坐在车里。

林少中对司机说：“阿强，去河东厂。”

阿强启动车子慢慢开出诗美厂大门。

阿强问：“林总，这位是你小弟吧？”

林少中笑着问：“你怎么知道？”

阿强笑道：“你们两个太像了，一看就知道。”

史耀坤问：“林总，你怎么把你弟弟搞到这个鬼地方来了？”

林少中笑着反问：“你史仔不也到这个鬼地方来了吗？”

“我和他不一样，他是研究生，我又没有文凭，不来这里还能去哪里？”

林少中笑道：“我弟弟想在这里搞社会实践。”

“哼！”史耀坤哼了一声，“这里就是原始部落，有什么可实践的！”

林少中笑道：“史仔，你说的太绝对了，我们有野蛮的一面，也有先进的一面。”

“先进个狗屁！”史耀坤不屑地把头撇到一边。

林少华一直望着窗外，虽然大哥给他打过预防针，可一路上的荒凉还是让他感到很吃惊。他原想河东镇距新城不过二十多公里，以新城的繁华，河东镇也差不到那里去，没想到眼前是一片蛮荒的景象。

面包车在河东厂门前停下来。

林少华问：“这是什么地方？”

林少中回答：“这就是河东厂啊。”

“什么！这是河东厂？”林少华非常震惊，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个破烂的工棚就是大名鼎鼎的莱丝集团的河东厂。

林少华跟着大哥走进河东厂。

张先生起身迎了过来。林少中提升为总经理后，张先生又回河东厂当经理。张先生今天穿一身西装，显得很正式。张先生身上的服装现在成了一种信号，他平时穿体恤衫牛仔裤，只要他穿上西装，那一定是陈占豪来河东镇了。

“林总，听说你小弟来了？”张先生笑容可掬地问。

林少中转身指着林少华说：“张先生，这就是我小弟林少华。”

张先生用夸张的表情说：“哎呀，长得太像了，河东厂又来了一个小林总啊！”

林少中对林少华说：“少华，这位是张先生，河东厂的经理，今后你一切听张先生指挥。”

张先生连连摆手：“小林总，不要听我指挥，我们都要听你大哥指挥！”

林少中严肃地说：“张先生，刚才陈先生已经见过我弟弟了，陈先生让他做河东厂的车间主任。”

张先生显得非常高兴：“好啊！好啊！史仔整天抱怨说他太累了，现在好了。”

林少中对张先生说：“我想让甘师傅教我弟弟。”

张先生连连点头：“没问题，车间你比我熟，你安排就可以啦。”

林少中带林少华走进车间。

缝纫机发出的嗡嗡声扑面而来，女工们紧张地工作着。

林少中走到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面前，那女人正弯着腰跟一个女工说着什么。

“甘师傅。”

女人回过头，看见是林少中，马上直起身子笑着问：“林总，找我有事情？”

林少中指着林少华说：“甘师傅，给你带来一个徒弟。”

“不敢当，不敢当。”

甘师傅看看林少华，又看看林少中，“林厂长，这是你弟弟吧？长得一个样子。”

“对，我弟弟，他来当车间主任，我想让他先跟你学学技术。”

“林厂长，我哪里能教你弟弟，还是找莱丝姑娘吧。”

林少中皱起眉头：“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你好好教他，教不好拿你是问。”

接着林少中对林少华说：“我先走了，你就在这儿跟甘师傅好好学习。”

林少华点点头。

林少中走后，甘师傅拿过一件衣服对林少华说：“林先生，你先看看吧”

林少华接过衣服认真地看着，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过了一会儿，甘师傅递给林少华一张纸，“林先生，这是工艺表，我带你按照工序到车位上走一圈。”

甘师傅按照工艺顺序把林少华带到相应的车位。

林少华第一次接触服装，脑子里一团浆糊，他理不清工人们是如何经过十五六道工序就把一堆布片做成了一件衣服。

中午时分石晓楠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甘师傅，林先生，陈先生让你们出去开会。”

甘师傅神色紧张地招呼林少华：“林先生，快走吧，去晚了要挨骂！”说完她转身往外跑。

张先生办公桌旁已经围满了人，所有人都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陈占豪站在办公桌前恶狠狠地看着大家，他的胸脯由于生气剧烈地起伏。突然，他从桌上拿起一件衣服大声叫道：“你们看看！这就是我们的产品！”说着，陈占豪把衣服的左右两只袖子对起来。“你们看，左右误差将近一厘米，这是什么东西？！这不是我们莱丝集团生产的产品！不是我陈占豪要的产品！你们不可以这样做！绝对不可以这样做！”说完，陈占豪像疯了一样撕扯衣服，一边撕他一边骂：“你们这些骗子！骗饭吃的东西！”

突然陈占豪停了下来，他把衣服扔到桌上，指着一个高个女人吼叫道：“林姑娘，这是你那条生产线上的产品，你都干了些什么？！你这个骗子！”

林姑娘深深地低下了头，满脸通红，一直红到脖子根儿。

陈占豪抓起桌上那件被他撕烂的破衣服冲到林姑娘面前，然后把衣服狠狠地摔到林姑娘脸上。“你这个骗子，你给我滚回A城！立刻滚！我不想再见到你，门口在那边！”陈占豪的手指向门口。

林姑娘“嗷”的一声大哭起来，捂着脸往门口跑去。

“林姑娘，林姑娘！”林少中追了过去。

“林少中，你给我回来！让她走！让她走！”陈占豪吼道。

林少中站住了，他无奈地回到陈占豪身后。

现场的气氛极度紧张，大家深深地低着头，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

陈占豪沉默了，他的眼睛呆呆地看着桌面，手指下意识地捻着鬓角，他在生闷气，每次发火后他都是这个样子。

过了一会儿陈占豪似乎平静了一点，他用语重心长的语气说：“各位，你们应该知道，质量是我们莱丝集团的生命，也是我陈占豪的生命。我为什么生气？因为我觉得我们莱丝人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人，我们不可以堕落！”

讲到这里，陈占豪突然转过身子，他怒视着林少中说：“我的林总经理，我想问问你，你有没有对他们进行思想教育？到底有没有啊，我的林总经理？！”

林少中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陈占豪虽然说的是林少中，但林少华感觉这和侮辱自己一样，他愤怒，血往头上涌，想冲上去揍陈占豪一顿。

陈占豪转过身子。

“诸位，你们都是这间工厂的管理人员，我跟你们讲，河东厂就是要搞高压管理！内地人聪明能干，但是，必须给她们压力！没有压力他们就会懒惰，就不会有产量，也不会有质量！我可以清楚地告诉你们，只有两件事情能让人拼命工作：一是欲望，二是压力！我们满足不了工人的欲望，但我们可以让她们感到压力。我告诉你们，压力也是生产力！”

林少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这片土地上竟然有人胆敢说出这样凶恶的语言！他抬眼看大哥，林少中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现场一片寂静。

“散会。”陈占豪突然喊了一嗓子。

没等大家反应过来，陈占豪已经像旋风一样冲向大门口。

林少中紧紧地跟在陈占豪身后，仿佛是他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