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亚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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旷世情缘

(2018-03-10 09:47:57) 下一个

杜潜中篇小说《旷世情缘》

唐亚当点评:杜潜先生以近似通俗小说的文笔写的这个中篇,就如他一贯的小说创作那样采用戏剧手法来架构,叙述了一个非常非常不一般的爱情故事。好的小说,必须内含文化,《旷世情缘》会令你领略民国时期广 州那美丽的人文风情。

1934年的初夏某一天,傅佐惠捧着本普希金诗集边看边走上西桥,完全沉迷于诗里表述的浪漫火热的情怀。

傅佐惠19岁,是广州西关富商人家的千金小姐。西关的富家小姐,追着上海潮流,喜欢穿旗袍,烫卷发戴项链。傅佐惠虽然没有烫发,却剪了一个垂直齐耳根发脚稍稍内卷的短装,这种发型虽然洋味儿不足,但却尽显青春活力。

沙面岛是英法租界,西桥是沙面岛西北边的小桥,原来叫英格兰桥,表明是英国人建造。这条小桥连接沙面岛和沙基,沙基那边便是西关地带,傅佐惠喜欢从家中的小巷步出后,横过沙基进入沙面岛然后在浓浓树荫下的石凳上看书,这里空气真好,从白鹅潭吹来的海风凉湛湛的令人心胸舒怡。看累了书她又沿着小桥慢慢走回西关,一面便可以回味着书中的情景。

沙面岛在刚成为英法租界时,也是“华人与狗不许内进”,后来因为需要使用各种洋务工务的华人,“华人与狗不许内进”的规定取消了,特别是在1925年沙面洋务工人大罢工和发生罢工遭到英法军警镇压的“沙基惨案”后,在社会的巨大压力下,沙面岛不再对华人随便出入有任何限制。

当傅佐惠步向西桥时,桥上的布莱森正在画素描风景写生,他非常迷恋沙面涌上的乌篷船,那此涌边洗衣服的妇人和光屁股拾螺的孩子。二十三岁的布莱森是英国人,并不十分英俊但有着独特的那个年代的青年画家气质。傅佐惠边看书边走上桥,布莱森刚好也转身要回沙面岛,于是俩人撞了个满怀,傅佐惠手中的书掉落地下,她就弯腰捡。

“I am sorry……”布莱森也蹲下来帮她捡,虽然不是他撞了傅左惠,但他还是觉得自己不好意思。因为俩人同时捡书,傅佐惠的手便碰到布莱森的手背,她一怔,赶紧缩开,同时抬头望他一眼。

布莱森也正看着她,只一眼他内心便震憾了,一个模糊又清晰的感觉是:她,太美了……

傅佐惠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一切,心倏然突突的猛跳,赶紧垂了眼睛拿了书,用英语礼貌的说一声“谢谢”后,站起来就走。

“她还说能英语!”布莱森从傅左惠的口语里听出她能讲流利的英语,这倒让他想不到。

傅佐惠向远处走去,布莱森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只觉得自己象是傻了。他还不知道什么是“一见钟情”,但此时他相信自己已经对这个东方女子一见钟情了。布莱森从来未认真设想过自己的将来,然而此时他的感觉是:世界一片明亮。

这个俏丽的身材苗条的女子消失在沙其马路那边的一排平房里,她大概走进了那里七横八竖的小巷。

因为喜欢东方文化,布莱森于1933年春天来中国上海,再转道广州,当年秋天他入住风景秀丽的沙面岛后,就再不舍得离开这个英法租界了。他还喜欢西关一带的小巷和房屋,现在,这个美丽的女子就住在那里,他相信她一定是住在那里面。

“我希望再次遇到他!”他这样想,决定了。

 

 

第二天,布莱森带着他的相机,背着画夹,通过西桥走向西关。

在布莱森看来,西关的小巷和西关的房子都是唤起油画写生灵感的源泉。小巷不宽,铺着长条的石块,这种石块他叫不出名字,但粗糙的表面和不统一的色泽特别适合以印象派莫奈风格的点颤笔触的油画技法来表现。那些房子也是很特别的建筑,他看着就有一种神秘的感觉和悠远的韵味。

最好能看到昨天的那位小姐……布莱森这样想。

但是他走了好几条小巷,都未能与傅佐惠相遇。西关的小巷左曲右弯,看似条条相似,他来过好多次了可每次进来仍然象进了迷宫,总是无法找到原路回去。

布莱森在小巷里每遇到中国人,他们大都拿好奇的眼光看他,这些眼光中又大都有些怯畏,当然有时他也看到敌视。布莱森生来有些羞怯,甚至有些不太自信,样貌不英俊个子也不高,因此他看起来并没有那种咄咄逼人的讨厌。

布莱森天生善良也有同情心,这天他在小巷里遇到一老一少男女两个拉胡琴卖唱的盲人,便随手拍下他们卖唱的情景,盲人并不知道他是洋人,唱完一首粤曲后伸手时,他给了一便士,老人接过后疑虑地摸索着,当听到旁边一个中国人告知这枚硬币值多少钱,便连忙跪下来向他直叩头,这让布莱森十分为难。布莱森觉得自己既欣赏了艺术表演又能够帮助人,很平常的事,用不着人家感谢。

布莱森在西关的小巷里钻了半天,虽然那些石条块铺就的小巷和青砖盖成的房子,以及小巷中烧香拜门神的中国老婆婆太有韵味“咔嚓咔嚓”占满了他相机里的胶卷,但没能遇见昨天那个令他呯然心动的女子,这令他有些沮丧。

中午布莱森走出西关小巷回到沙面,走到西桥上时他很回味昨天与中国女子的相遇,便站在桥上定了神,有些失望。但是他很快为自己庆幸了,因为过了桥进入林荫道时,前面的情景使他的眼睛一亮:

一棵大樟树下的石凳上,傅佐惠坐在那里看书,虽然浓密的树荫罩住她,但她一袭白底杂色浅碎花的旗袍还是深深吸引了他的目光。

布莱森定定的站在那里,远远的看着傅佐惠。他想了想,要走近去,但只迈两步,又停下,怯怯的没了胆量。

他找到一石凳坐下,在这里可以远远的看着那少女。他拿起相机要拍,可没了胶卷。他打开画夹,拿出碳笔来画,但碳笔画不出来,拿起一看,原来碳心断了需要削。他掏身上却竟然掏不出一把小刀,又急又沮丧的便定定盯着傅佐惠。

傅佐惠看累了,眼睛离了书本,随意四处望,与那边的布莱森视线相触了。布莱森赶紧低了头。傅佐惠有些不解,移开视线后,又看书。一会,她总感觉到什么不同,便又抬头。

远处,布莱森正看着她,见她望过来,他又埋下头。

傅佐惠觉得他并未有恶意,不理他,扭转身避开他的视线,只看她的书。但显然她被布莱森的举止勾动了心思。“他注意我……”这样的念头掠过她的思绪,于是心砰砰的跳,又浮上少女特有的喜滋滋的快意。

这样想着她回头看了看。

那边,布莱森赶紧的又低下头。

布莱森很想把傅佐惠画下来,他看看碳笔,很懊丧,便四处望,一对中年洋人夫妇正笑谈着步过来,他连忙站起身走向他们,希望能借一张小刀。可洋人夫妇摇摇头离去,他失望地走回来,再一看,那边,少女又消失了。

他慌慌的四处瞅,只见少女的身影正走过西桥,不一会便隐在桥对面马路的树影里。

布莱森失落了,从未有过的懊丧充满心头。

 

布莱森向一幢小洋房步去。沙面租界内有领事馆、邮电局、教堂、银行、商行、医院、餐厅还英法人的主宅,也有俱乐部、酒吧、网球场和游泳场,在布莱森看来,这些新巴洛克式、仿哥特式、券廊式、新古典式风格的一座座建筑,小巧玲珑各有千秋分布有致地座落在浓浓的树荫中,为他的美术创作提供了大量的素材。有些房子还可以看出东方建筑的味道,更是别具一格。

这些楼房的住户多是各国领事馆、银行、洋行的人员以及外籍的税务官和传教士,还有就是象布莱森这样的做艺术的或做学问的游客。

布莱森走进一幢四层的楼房,步上二楼推门进去。这一层楼有个大大的客厅和三间房子一个大大的盥洗间。客厅乱七八糟摆着一幅幅的油画和画具,布莱森将画夹随手扔到地上,往长沙发一倒躺下,定定望着天花板。

定了一会神,他又从沙发上起来,捡了画夹去找了碳笔,开始将记忆中的傅佐惠画下来。一面画时他一面想,原计划要在下个月回英国的,看来这个计划会无了期的拖延,直到他确切获得那位女子的爱。

他画下了记忆中的那俏丽少女的模样,虽然是速写,但自我感觉仍有九分相似。“哦,这就是她,是的,这就是她……”他盯着速写画,为自己感动:竟能将记忆中的令他思念的女子画下来!

第二天早上,布莱森怀着希望走向昨天遇到美丽女子的那个位置,那棵大樟树附近。他心跳了,觉得自己简直是十分幸运:那位女子果然坐在石凳上,依然那般专注地捧着书看,不同的是她今天穿是的浅青底色大杂色碎花旗袍。

布莱森怔在那里,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现在,早晨的阳光照射在她美丽的脸庞上,使她格外动人心弦。

傅佐惠一早就来了,在那张自己喜欢的石凳上坐下时,首先扭头四处看一下,心里也掠过这样的念头:也许那个洋青年会在这里附近。这个念头闪出后,她为自己感到有些害羞,毕竟,她从未想过自己会爱上一个洋人。然而她心里却止不住有这种微妙的企盼:他会不会在这里,象昨天偷偷窥探那样再注意自己?她翻开书看,只瞄一会,就抬眼向昨天从远处那洋青年站的位置方向投以视线。

那边,并未见那个洋青年。也许我来得早了……她这样想,略有些失落地垂下眼睛看书。又是一会,她忍不住抬头,便喜了:

布莱森正那边看着她,见她望过来 ,他赶紧垂下脸。

他的羞怯使她开心,抿嘴浅浅一笑,又低头看书。她就喜欢这种类型的男士,几分不自信中藏着尊重,平凡的相貌里透着睿智。她想着心事,盯着书本可再也看不进去了,眼前一片模糊,心里按耐不住的就想抬眼睛瞅那边。

她抬起头,见布莱森正盯着她,便一喜,低了头。

布莱森正和自己作斗争,激励自己勇敢起来。终于,他鼓起勇气,向她走过来。

傅佐惠感到洋青年正走向自己,心砰砰跳得厉害,却故意不看他。

布莱森脚步颤颤的走到傅佐惠面前,说不出话来。

傅佐惠见他半天不声张,抬眼看看他。布莱森低头站在那里,双手在画夹上直搓。

傅佐惠觉得有些好玩,忍不住嘻一笑,又捂了嘴。

这一笑倒使布莱森有胆量了,他鼓足勇气,翻开画夹双后递上:“抱歉,这是画你的,请看……”

傅佐惠扭头一看,上面画着她的速写。她抬眼看看他。

布莱森见她和善,勇气更添:“非常冒昧,希望你喜欢……”

傅佐惠认真地好奇地看了速写后,点点头说:“是的,我喜欢。”

布莱森指指石凳:“我能坐下吗?”

傅佐惠挪一下身子示意没问题,布莱森便走过来坐下,与她隔着距离。

俩人一时无语,布莱森想了想,指指画夹,表示她可以随意看。傅佐惠便翻看画夹,里面画着不少风景画和人物速写。

“你从那里来?”她问。

布莱森说他来自英国,又真诚地称赞:“你也会英语,还讲得那么流利……”

傅佐惠指指画页,上面画有广州圣三中英文学校的速写,说:“我在这里读了很多年书,那是天主教办的学校。”

布莱森看看:“学校的是欧洲建筑造型,座落在这里的东方民居中,效果非常奇特。”

傅佐惠笑笑,把画夹递回给他。

布莱森问:“你看什么书?”

傅佐惠伸过来书,布莱森看书封面,那是些英文:“……普希金诗集。”

傅佐惠看着他:“你喜欢普希金的诗吗?”

布来森坦诚地摇摇头:“我没读过普希金的诗……他是英国的诗人吗?”

她笑了:“普希金是俄国的诗人,他和你们英国诗人拜伦一样伟大。”

布莱森有些尴尬,“是的,我知道拜伦,但不知道普希金……”挠挠头岔开话题,说出他很想说的话,“我叫布莱森……很冒昧……我可以问你的名字吗?”

傅佐惠大方地一笑:“我叫傅佐惠。”

想起时间不早了,她站起来,布莱森看到她要离去,顿时有点不知所措。她向他点了一下头,转身走了。他赶紧站起来,目送她远去,忽然冲她的背影大声问:“你还会来吗?”

傅佐惠站定了,扭过脸来点点头。布莱森喜了,顿时无限欢乐。

傅佐惠向西桥走去,布莱森怔怔的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走到桥上,慢慢消失在桥那边。

想起她刚才说明天还会来,他高兴得象个孩子似的跳了跳,又跳了跳。

 

 

傅佐惠捧着书飘然走进小巷里,她的半高跟鞋在巷内的麻石条上敲出清脆的声音,她的耳旁飘过留声机传出的柔扬舒婉的广东音乐。巷内有手举风车的小孩尖声叫着奔跑,一些房屋的门口站着闲谈的老人,见她经过,都看看她,悄声议论几句。

傅佐惠只沉醉在自己的幻想里,什么也看不到,穿过小巷向家中走去。

傅佐惠走到门口时,迎面差点与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相撞,傅佐惠抬眼看时,那是个媒人,梳着喆型球发,浅蓝的斜襟上衣,灰黑的丝绸宽脚裤子,一对绣红花的黑布鞋子,打扮得过于花俏张扬。

媒人被撞后先是有点不高兴,但一看是傅左惠,立刻绽开笑脸:“哦,佐惠小姐回来了!”接着又上下打量她,绽开笑脸亲切地赞道,“傅家原来真有个漂亮的小姐啊!

傅佐惠不好意思的笑笑算是打招呼,低低头往里走,媒人看着她进了屋,这才微笑离去。

傅家大屋在西关算是较大的住宅,四层的楼房,一个院子就有可以装下几辆箱式小轿车种着桂树和榕树还有各种花卉。院子里,主人家傅得简手捧着个鸟笼正和太太——傅左惠的母亲傅林氏在说着什么,见傅左惠回来,他们都亲善地看着她。

“阿爸,阿妈。”傅佐惠一进门便冲父母叫,这是小小年纪就形成的礼仪:对父母和长辈要尊重有礼貌。

傅得简点点头,又吹口哨逗笼里的画眉鸟。母亲傅林氏走过来摸摸女儿的脸,傅佐惠就搂住母亲的胳膊摇嗲声地:“妈,刚才那人是谁?她来干什么?”

傅林氏笑,不答。傅佐惠又推推父亲,傅得简也只是抿嘴带着笑意。父母的情态让傅左惠感到他们的神秘,她一眼看见母亲手中的一张纸,撤娇地夺过来看。纸上写着些金木水火土之类内容,她不甚明白,左看右看不懂:“妈,这是什么?”

“这是八字。”母亲说。

傅佐惠不想探寻,这些八字的东西闷闷的。她把纸塞回给母亲。这时,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佣人陈姨从屋厅步出,手中挽着一个小竹篮,里面是些丝绣针线和缎布,见了傅得简和傅林氏便弓腰点头:“老爷太太。”傅林氏丽将她手中的丝绣品拿过来塞到女儿手上:“佐惠,你也不要整天的看书,女儿家,要学会绣花针线。”

陈姨也笑着插话:“小姐,你妈说得对,女孩子家一定要会这些的。”

傅得简这时回头对女儿道:“你妹妹就很手巧。”

傅佐惠不想听这些,推开母亲的手,撤娇又有些调皮的向父亲一笑,扭头往里面快步向屋厅走去然后上二楼。

傅佐惠有个十六岁的妹妹傅佐仪,傅佐惠上来时她正在伏桌弄着“巧艺”,那是用丝绸彩纸或者面团做出指甲大小的手工艺品,有扇子,小罗帐,莲花、茉莉、夜百合夜明珠等。

傅佐仪没有傅佐惠那么清秀,也许是年少的缘故,她比傅佐惠更显活泼。俩姐妹感情很好,常搂头揽身的说悄悄话。

“家姐回来啦。”一见傅佐惠,傅佐仪就连忙招她过来,举起一只小扇子:“好看吗?”

傅佐惠凑头近来看,笑了,点点头承认妹妹手艺不错。

“你也做些嘛,到乞巧节那天,让她们看看。我真盼着快些过节呢!”傅佐仪说,神情充满期待。的确,她盼着乞巧节的快些到来,好让左邻右里的姐妹们在乞巧节的晚上看到她的巧艺。

偏偏傅佐惠对巧艺一点兴趣也不有,便对妹妹的提议摇头笑笑,心想离乞巧节还有两个月呢,小妹就忙起小手工来。

傅佐惠坐下来翻普希金的诗看,傅佐仪问,“普希金的诗,真有那么好看吗?”

“你不喜欢诗,不懂。你要喜欢,它就是最好看的书。”

傅佐仪扭头看窗外:“姐,你看。”

傅佐惠便探头。下面窗外,两个穿运动服的青年男子拿着羽毛球拍朝气逢勃经过,他们的衣着与巷子里穿长大褂的人形成鲜明对比。

傅佐仪推推姐姐,说:“东山少爷。”

窗下,或者听到楼上有人说话,其中一个东山少爷抬头,见了姐妹俩,便示意同伴,于是俩人一同向她们挥挥手。

傅佐惠赶紧缩回头。

傅佐仪嘻一笑,看着那两男子走远:“听妈说,要给你找一个东山少爷的婆家。”

傅佐惠一听,惊异地抬眼瞪着妹妹。

傅佐仪指着窗下:“说不定就是其中一个!”

傅佐惠一怔,便拿书本打妹妹的头。

傅佐仪笑:“真的。媒人来了,陈姨介绍的,妈拿了你的八字去对,又拿回来那边的八字,听说对上呢……”

傅佐惠满脸通红直打妹妹,俩姐姐笑闹追逐,使傅家顿时充满生气。

 

 

布莱森背着画夹来到西桥上,他要在这里等候傅佐惠。“你还会来吗?”昨天,他曾这样问傅左惠,只见她点点头。整个夜晚,他睡觉都是她点头的形象,这种感觉太棒了,好不容易盼到天亮……

出门时布莱森怕傅佐惠比自己来得早,所以经过那张傅左惠坐在上面看书的石凳时,他的心有些忡忡不安,生怕她真的坐在那里看书。他与她在桥上认识的,他应该也在桥上向她表明自己的心迹,因为他爱上了她。向她表白需要勇气,这一刻就在今天!他这样想。

太阳升上来的时候,傅佐惠出现在沙基马路上,穿过马路和马路两旁的榕树,她走上西桥,手里一如以往拿着书本。她远远的便看到了桥上的布莱森,心里就涌上一股愉悦和兴奋。

布莱森先是腼腆笑笑,低下头,又抬首看着她:“傅佐惠小姐……”

傅佐惠向他笑笑,头略侧一下。她没说什么,毕竟,她还保持着少女的一份矜持。

布莱森张张口要说什么,却僵在那里,又垂了头不知所措。

傅佐惠见他样子尴尬又紧张,心里就很舒畅,转过身来伏到桥栏上。桥下是沙面的河涌,停泊着一些乌色竹篷顶的渔家小艇。河水很清澈,可见一群群的小鱼儿慢闪闪地左弯右窜。

布莱森见她不盯着自己,紧张的心情才慢慢平缓,也看着河涌说:“这条小河是永远的油画……昨天,我到书店去,也买了本普希金的诗……我很高兴,我没想到会买到英文的书……”

傅佐惠一听,惊异又喜欢地抬眼看着他。

“普希金,真的,我也喜欢他的诗……”他想了想,开始背诵,“……在宫院里,我恍惚看见了一个飘忽的少女的身影!呵,我看见了谁的影子,朋友!告诉我,是谁的美丽的倩影,那么不可抗拒,那么轻柔,默默地跟在我的身后?那是纯洁的灵魂,玛丽娅……”背完那些诗,他觉得自己此刻成了普希金,既浪漫又火热。

傅佐惠现在是真正诧异地看着他了,想不到他为了她喜欢上普希金,之前他还不知道普希金是英国人或俄国人。

布莱森不好意思地低了头,有好大一阵,他终于扬起脸,鼓足勇气:“傅佐惠小姐,玛丽娅……你就是玛丽娅……”

傅佐惠立刻脸红了,垂下头,但只一会,又抬眼看他。布莱森这时勇敢地盯着她,一双眼睛异常的清澈明亮,她顿时脸涨红涨红的,前所未有的兴奋拥抱着全身,似乎每个细胞都在往上冲要抬起她飘向空中。

“是的,你是玛丽娅……”他定定看着她,胆怯没有了,只有爱的火焰在燃烧。

傅左惠充满愉悦,她非常喜欢他的眼神里这样的光亮,但她是中国的少女,本能的矜持令她微微的侧了头面向河涌,但所有的注意力完完全全的在留意着他。

“我能是你的普希金吗……?”布莱森怔一下后,声音有些颤抖但勇敢地说出了他内心想说的话。

傅佐惠一愣,布莱森这话虽然甜到她的心头,但却也是她想不到的:他是那么的直接,并不羞怯地明白地表示了对她的爱慕,这来的太突然了……

布莱森继续说,因为他已经开口说出内心的真实想法了,他爱上了她,他向她表白了,他希望她有所表示,“我爱你,真的,我无法控制我不去想你……我希望你是我的玛丽娅……”

傅佐惠还是不作声,心在“砰砰”的跳,耳朵里全是他的“我爱你我爱你”的声音在回响。

布莱森把内心的话说了出来,觉得自己不再胆怯了,而是象个绅士一样慢慢地伸出手,搭在傅佐惠的左手背上。

傅佐惠的手颤了一下,本能想抽回来,但竟然没有抽。

布莱森便慢慢的握住了傅佐惠的手,顿然感到自己是那么的高大,从来没有过的高大。                                                                                                                                                    

他们也不再说话了,这就样默默地站在那里。这时,有几个中国商人边谈边走过来,傅佐惠才猛一怔,赶紧缩回手。

布莱森正想说些什么,微风吹来,傅佐惠的额前的刘海飘向一边,这令她更加美丽。他赶紧将画夹取下,然后后退两步,看着她画起速写来。不一会,他将画好的速写递给她。

傅佐惠一看十分开心:她俯在桥栏上,正看着河涌想心事。这速写把她最美的侧脸画出来了,这是她在镜子里从来没看到过的。

他太有才华了……这一瞬间她发现自己已经被他征服,不禁地抛一个流露着如此瑰丽的少女情怀的眼神给他。

布莱森捕捉到了傅佐惠的这一眼神,顿时象蒸汽机的引擎“碰”的点燃,全身上下燃烧着兴奋的愉悦无比的火焰。“我的画将会有一个伟大的飞跃!”他又一把抓住她的手说。

这天上午,他们在桥上背普希金的诗,后来就在沙面里头漫无目的迈步。他告诉她,他喜欢东方文化,去过印度,又转道来到中国。“我特别喜欢沙面,住在这里,生活方便,又可以到西关那里写生。”他把他画的西关风情画给她看。

“我就住在这里……”在一幢楼房跟前,布莱森指指楼上。“我能请你上去喝杯咖啡吗?”他大胆地邀请她,竟获得她同意了。他便带她上了楼进了那间住房。一进门他不好意思了:“有点乱……我总收拾不好……”他耸耸肩。

傅佐惠环顾着房子,她惊讶地发现,墙上到处贴着画她的速写和素描画,这让她很感动很感动。再看时,桌上还有一本书,有普希金的头像。她拿起来看,是普希金诗集。

她扭头看看布莱森,布莱森正微笑看着她,此时他的眼光象一个老师,这使她有些奇怪。布莱森走到窗口旁:“傅佐惠小姐,你能过来吗?”他指指一张椅子。她便走近去,按他指的椅子坐下,布莱森从各个角度打量着她,令她有些不解。

“我要给你画油画……你同意吗?”

她想了想,点点头。

布莱森高兴了,抓抓自己的头发,又直拍脑袋,接着赶紧搬过来大画架,找来画笔颜料,专注地在画布上画起她来,此时他的整个人自觉就是伟大的艺术家,每一块颜色触到画布上,都能准确表达出人物的特征和神韵。

 

 

傅佐惠的肖像布莱森画了好几天,这期间傅佐惠整个礼拜每天上午都到他房间来。广州的夏天常伴有台风,天气有时睛有时阴,妨碍了他顺利的作画。这幅肖像油画他使用基本的写实的手法,但色调明亮笔触变化融汇了印象主义技巧。画完后他犹豫了一阵,还是愉快地拿给她:“送给你!”他从不送画,因为视自己的画作为珍品。现在,他为了心爱的人,第一次送画。他想说明这一点,但话到嘴边又出不了口,他不习惯卖弄自己。

傅佐惠将油画挂到闺房自己床铺对面的墙上,她很喜欢这幅画,因为是布莱森花了好几天时间用心的画,再有就是他把她画得很像。她在学校上美术课获得的知识是,肖像画最能检验一个画家的基本功,画得准确有质感,那基本功就很扎实。

最先发现这幅油画的家里人是她妹妹傅佐仪。那天,傅佐仪拿着一封信跑进来,一边高兴地说着:“家姐,东方汇理银行来信了!”

傅佐惠也修习过中国画,但始终唤不起兴趣。她最喜欢的学科是英语,有天生的感悟,在圣三中英文学校里她是老师常为其他同学树起的榜样:“你们要提高英语口语能力,就经常和傅左惠对话吧。”毕业后她最想得到的工作是到洋行或商行做事,于是写过一封求职信到沙面的东方汇理银行,没想到过了好几个月才回信。

傅佐仪递信给姐姐后看到了油画,惊呼:“姐,这不是你吗……很靓啊!”她伸手去摸,被傅佐惠一巴掌打下去,“油画是不能摸的!”

“谁画的?”傅佐仪搓搓手。

傅佐惠笑而不答。

傅佐仪一侧头:“我知道,你学校的洋鬼子老师!”

傅佐惠不理她,拿过她手中的信,拆开。傅佐仪伏到她身旁看,一拍手高兴说:“家姐,洋鬼子请你去银行工作了!”傅佐仪的英文基础也不错,已经能看懂基本的书信。

傅佐惠也笑了,很喜欢,点她的鼻子:“你要学好英文,将来也可以去那里工作。”

“我去告诉阿爸阿妈!今天是阿爸的生日,他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乐得笑不见牙的!”傅佐仪飞跑出去。

傅佐惠也很高兴,银行请她做事,薪资高是其次,主要是可以很方便见到布莱森,再就是也能让父母为她骄傲。父亲曾说过:你们姐妹俩,如果能到洋鬼子的银行和商务机构里任职,我和你妈脸上才有光。洋鬼子挑中国人务洋,那不是百里挑一而是是万里挑一啊!

傅得简的确很高兴,正逢这天是他五十岁的生日,他早已请来一支粤剧艺人在院子里吹奏庆贺乐曲,还笑吟吟让陈姨点燃两串千子头的鞭炮,把气氛搞得热热闹闹的既旺人气也旺财气。

在前来作贺的宾客里,最值傅得简重视的是家住东山的欧阳薄,他是广东政府里的一个官员,虽然与傅得简没有生意往来,但他们两家的子女已对了八字,有望成为亲家。欧阳薄的儿子欧阳少君,二十三岁,在法国留过学,回国后在执信学校任职。

欧阳少君还未见过傅佐惠,他父亲借给傅得简拜寿机会,将他也带来了。吃饭的时候,傅得简安排欧阳家与自己一家人同桌,当陈姨把傅佐惠两姐妹请到客厅上时,欧阳少君一见赶紧礼貌地站起身点头相迎,视线与傅佐惠接触后,他整个人都似乎傻在那里了:她太美了!

傅佐惠只和他对一眼后便顾着与妹妹说悄悄话。欧阳少君目不转睛盯着她,傅佐仪看到这情景,拉拉姐姐,捂嘴一笑。傅佐惠便打妹妹一下,她对欧阳少君没有特别印象,只觉得他长相还不错。

这天晚上,傅林氏走进女儿闺房,这时候的傅佐惠正伏在桌上写英文诗。傅林氏走到女儿身边,摸摸她的头,“写什么?”

傅佐惠笑笑不语。

氏傅林看看那些诗,摇摇头:“一堆的鸡肠子……他怎么样?”

傅佐惠一时未悟:“谁啊?”

“就是今天来吃饭的欧阳少君,他可是个东山少爷!”

傅佐惠这才想起,连忙摇头,表示自己不喜欢。

“我看他也长得端正,他阿爸是政府里的一个高官……”

傅佐惠不等母亲说完,连忙起身走到床上坐下:“妈,我要睡觉了。”

傅林氏跟过来:“佐惠,你听妈说……”

傅佐惠躺下面向墙表示不想听,因为她的心里,已经与那个“洋鬼子”布莱森无法割舍了,闭上眼睛,就是他温和的憨憨的傻样子,那种真诚的充满艺术味的气质。

傅林氏不知道女儿的心,见她躲避,以为这是女儿家的羞涩,无奈地轻打一下女儿,走出去。

 

 

 

傅佐惠在东方汇理银行从事翻译,将银行借贷业务条文翻译成中文用于开拓中国商务。她很喜欢这个高尚的工作,每天可以穿着旗袍来坐班。

她工作一个礼拜后,布莱森专门跑上来看她。那天,她坐在靠窗口的办公桌前专注地工作,以致一个华人佣工把布莱森带进来坐于她对面好一阵,她仍未发现。

布莱森在傅佐惠对面定定望着她,他并不期待她立即注意到自己,他静静的呆在那里看着她,就是很幸福的事情。

傅佐惠终于感觉到什么,抬头,惊喜了。布莱森见她现出笑容,也孩子般咧嘴笑。办公室里有两个洋青年,见俩人这样子,他们也笑了,以一种祝福的神情看着他们。

布莱森拍拍脑袋:“礼拜天,我们一起到郊外去写生,好吗?”

傅佐惠侧侧头,脑子里马上想到绿色的鸟语花香的郊野,便爽快地颔首。

布莱森乐了,站起来,看到那两个洋青年正微笑望着他,便双手拍拍头向人家作个高兴状,接着双手又握在一起放在胸口处,一边蹦跳走出去一边自语:“……上帝对我厚爱有加,感谢上帝!”

礼拜天很慢又很快的到来,布莱森在一个朋友那里借来辆单车,载上傅佐惠往郊外踩。在傅佐惠的指点下,单车往荔枝湾方向驶去,很快来到荔枝湾。布莱森给一个农人一便士让他帮看管单车,然后跟着傅佐惠沿着荔枝湾河涌岸边向前走。河涌两旁是枝叶浓密遮阳蔽日的荔枝树,正值荔枝造,荔枝的果香四处飘散,令布莱森止不住的直吸鼻子,不停口的说“好香,好香!”
河涌的水清澈可看到河底随水摆游的水草,鱼儿在水草中穿梭,一些小渔船在撤网捞鱼,提网时可见阳光下闪跳的小鱼小虾。停泊在两岸的一些小船很有特点,看着就不象渔船。一个和傅佐惠年龄相仿的女子在船头上向他们招手,布莱森好奇:“她在说什么?”
“她问我们要不要坐小艇游船河?”傅佐惠说。
布莱森一听喜欢,表示他很想上小艇。于是俩人下了小艇,布莱森一眼就看到船篷下吊着的一个大红花球,花球下放着几张竹椅子。他们坐上竹椅子后,布莱森又看清楚小艇的两旁装饰着涂了黄闪黄闪油色的栏杆,手摸在上面滑溜溜的。小艇正中悬挂一面镜子,两旁垂挂着些各色小花朵。
“这是花艇。”傅佐惠轻声告诉他。
“什么是花艇?”布莱森问。
傅佐惠将母亲告诉过她的再对他说,“嗯……是一些女子在营谋生计……”
布莱森还是有些不解,但傅佐惠不好意思说得太清楚,因为有些花艇上的女子从事的是卖淫。毕竟,她一个富贵人家的有教养的少女,“出卖肉体”这类字眼难说出口。
小艇离开岸慢慢向前游着,划艇的那个女子长着条粗辫子,她皮肤黝黑但很结实,一双手臂肌肉突现。布莱森正想赞叹她的勤劳,忽见迎脸驶来一只小艇,和他们坐的艇大小和格局差不多,但装饰得华丽引人注目,而且划艇的年轻女子衣着鲜艳,脸上浓妆重彩。布莱森问这种区别,傅佐惠对他说那也是花艇,只不过艇上的女子做的是另一种营生。
布莱森明白了,“哪不是妓女吗?”他有些慨叹:“同是花艇,她们过着不同的生活……”
小船就在弯弯曲曲清水中前行,不断有小鱼儿在艇旁跳起溅出一朵小水花,河涌两旁的荔枝树象绿色的长裙在眼前展开然后飘伸向远方,有些长长的树臂还伸到河面垂到水中,红艳的荔枝伸手可摘。
布莱森忍不住折了一把荔枝,尝一颗甜到心肺。他拿出相机,给傅佐惠照相,也拍下一些风景。到了中午,他们在艇上吃了炒田螺和鲜虾炒粉条,还有一碗味道奇美的粥。傅佐惠说了那粥的名字,是和小艇仔有关联的:“我们叫这是‘艇仔粥’。”

这一天他们玩得很开心,一路上有很多交流,谈普希金,谈风景,谈地方风情。布莱森喜欢的,傅佐惠愿意听。傅佐惠讲的事情,布莱森眼睛盯着她自始至终兴致盎然。回去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晚霞满天。当布莱森踩单车来到沙基时,停下说:“我可以送你回家吗?”

傅佐惠摇摇头。她怕家里人说什么,布莱森这个“洋鬼子”要出现在他们面前,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下个礼拜我们还出去郊游,好吗?”他忡忡不安说,就怕她拒绝。

傅佐惠很爽快的答应了。

 

 

傅佐惠礼拜一回银行上班后,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每一天她几乎都回忆着与布莱森游船河的经历,梦幻一般令她如含着蜜糖。一个礼拜的时间很难熬但还是盼到了,他们在相约的西桥上见面。

“这真让我高兴!时间似乎总是凝固着动也不动,总算动了!感谢上帝……”布莱森的心景比她更急,一见面就以他英国人的习惯拥抱了她,让她满脸通红。他顿时有些慌乱,怕她生气。

傅佐惠没有生气,坐上他的单车尾架,和他一起向郊野骑去。

他们来到郊野,傅佐惠也说不出这里是什么农村,田里的水稻黄了,很快要收割的样子。田间的农人戴着尖顶的帽子,光脑袋的小童赤着上身穿着短裤子放牛,偶尔冲着山边唱两句歌谣。

布莱森照例付出一便士把单车交给一个农人看管,然后和傅佐惠乱走,看到好的风景就用碳笔勾画下来。他一副陶醉的样子,特别喜欢画光身子的小孩。他画画时傅佐惠就静静在一边看,心里很佩服他笔下的表现力,真是又快又准确,往往几笔就勾出最有动感姿态的人物。

    他们来到一条小溪流,溪边满是石块,有些大石头形状奇特。他们先朝水里扔了一阵小石块,布莱森就让傅佐惠坐到一块光溜溜的圆顶大石块上,说要给她画速写。因为石块很大,她穿着旗袍往上爬有困难,于是他就蹲下来拍拍自己肩膀示意她踩肩膀攀上去,她有些于心不忍,但布莱森坦然地说:“来吧!”她只好蹬着他的肩膀爬上石块顶,坐在那里让他画。

画完速写,布莱森在草地上铺开一块布,摆上他带来的面包和牛奶。溪流的水声潺潺如清脆的琴弦,还有鸟儿的鸣唱婉啭悦耳……傅佐惠看着四周景色,脑子里便闪出这样的诗句。在这景色奇美的环境野餐,他们觉得陶醉不已,布莱森说:“如果有一天我回英国,再来广州时,一定约你在这里见面!”傅佐惠想了想,点头认真地往溪中扔一块石头:“让溪水作证。”布莱森也往溪中扔石块,俩人相视笑了,内心的距离一刹那拉得那么近。

吃完东西他们很想过溪流对面,于是往前走就看到一根木头横跨在溪两岸。傅佐惠对布莱森说这叫“独木桥”。布莱森笑了,伸手给傅佐惠,她也伸出了手与他相握。

俩人牵手小心走上独木桥,溪水虽然不急也不深,但傅佐惠在独木桥上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慌,脚一歪身子一侧便向溪水倒去,布莱森紧紧拉住她,却自己也失去重心,与她一齐掉进水里。

溪水有大半人深,傅佐惠一落水便被溅起的水花呛了一大口,顿时更慌,手乱扑。布莱森拼命拉住他,站稳身子后将她拖往岸边,俩人挣扎着终于爬出溪水。

看着自己湿漉漉的衣服,傅佐惠笑了,一面打布莱森,责怪他的轻率。布莱森却定眼看着她,现在,湿衣服使傅佐惠的身体曲线毕现。

傅佐惠觉得血涌上脸顿时连耳根也刺痛了,见布莱森的目光没有一丝的淫秽下流,而是充满了圣洁的赞赏,她怔住了,不好意思地扭转身避开他的目光。

“你能给我画人体写生吗?”布莱森怯怯地说。

傅佐惠惊异地瞪着他。她知道什么是“人体写生”,她看过徐悲鸿留学法国的故事,在法国,徐悲鸿在学素描的时候,模特经常就有裸体女子。

布莱森拉她的手:“你是如此的美丽,我已经看到你美妙的身段,你是上帝的珍品……相信我,我说的是真的……”

他说得那么真诚恳切,傅佐惠感到无法抗拒。再说,她相信自己是个具有西方观念的中国女子,可以接受新事物。

“下个礼拜,一定!”布莱森摇着她的手,她便点点头。布莱森高兴了,又象以往那般,双手拍拍脑袋,又握在胸口作祷告状,“上帝真好,感谢上帝……”

傅佐惠虽然同意了给布莱森作人体写生的模特,但真正要在他面前脱衣服,她与自己斗争了很久又很激烈,就是无法把衣服脱下,特别是他直瞪瞪看着自己。

布莱森一开始就象就读英国皇家美术学院时写生那样,站在画架后面等模特脱衣服走到椅子坐下,可是见傅佐惠羞涩的怔在那里半天,这才想起她是东方女子,从未见过人体写生的东方女子。他想了想,说:“……佐惠,你脱了衣服坐到椅子上后,我才转过身来,好吗?”他说完背过身来。

傅佐惠觉得压力顿减,手颤抖着飞快脱了衣服,然后坐到椅子上来。她全身发抖,觉得自己整个人被切割成一块块清清楚楚的摆在那里。“他是为了艺术,我是爱他……”她闭上眼睛,在心里不住的念着这样的说话,这才慢慢的安佯平静起来。

“可以了吗?”好久,他才问。

傅佐惠嗯一声,表示她已经准备好。

面莱森转身过来,他怔住了:她的裸体是如此的美丽,细腻的洁白的皮肤,修长又丰润的脖子,圆亮的双肩,线条流畅的胳膊,一对挺拔的乳房,浅红的乳晕玫红的乳头,平缓的小腹下是穹圆臀……那天她湿了衣服让他感知到她美丽的身段,但没想到如此美丽……

布莱森很感动,她能让他画人体写生,这很不容易,他发誓要画得前所未有的灿烂。

 

 

农历七月初七的乞巧节在傅佐仪的日盼夜盼下终于到了。“迎七仙姐啦迎七仙姐啦!”西关的小巷整天几乎响着小姐们乐滋滋的叫声,象唱歌一般动听。

入夜,几乎家家户户的厅堂都装点一番,有钱人家更是富丽堂皇。

到处一片张灯结彩。

傅佐仪穿上新衣服,戴上新首饰,连指甲也涂上了红色,然后把早已准备好的各式物品:时果、鲜花、脂粉等摆放在厅堂的八仙台上。陈姨在一旁帮忙,傅林氏则在一边指导。摆好一切,傅佐仪便将一盏油灯放置在“仙禾”“仙菜”中间。

“快把姐姐也叫来吧。”傅林氏对小女儿说。

傅佐仪连忙跑上楼,傅佐惠正关在闺房里看布莱森画她的裸体素描画,又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显得很陶醉。楼板蹬蹬蹬的响过后,就是敲门和傅佐仪的叫声:“家姐,家姐……”傅佐惠赶紧将画收到被窝里头,开了门。

傅佐仪进来:“家姐你在干什么?”

傅佐惠咧嘴掩饰一笑表示没什么。

傅佐仪盯着她:“你的脸红红的!”

傅佐惠便看看镜子,镜子里映出她美丽的脸庞。傅佐仪也不再想太多,拉了她的手下了楼,“下面好好玩!”

陈姨已经把香炉架子摆出院子,傅佐仪在她的指点下焚香点烛,然后对星空跪拜,口中念念有词。傅佐惠始终站于一旁有趣地看着,傅林氏走过来,拉拉她:“快和佐仪一起迎仙啊!”

傅佐惠不愿意:“妈!”

傅佐仪指指天空:“家姐,看,那是仙女星,快来啊,我们把她迎进门。”她拉了姐姐就跪下,自己向天空虔诚地直拜。傅佐惠想了想,合上手掌闭上眼睛也念念有词。

“家姐,仙女会来的,一定会。”

“那你象我一样,也许个愿吧。”

“家姐许了什么愿?”

傅佐惠甜甜的笑了:“一个你还未懂的愿……”

这时,门口传来一阵银玲般的笑语,接着拥进来五个花枝招展的西关小姐,她们都是邻近的富家女儿,尚未出嫁,笑嘻嘻的很高兴。傅佐惠和傅佐仪连忙站起来招呼,傅佐仪更是兴奋地拉着她们进了厅堂,她就盼着她们来欣赏她做的巧艺。

西关小姐们进了傅家厅堂,也不客气的拣着八仙桌上的各种小食,边吃边咂嘴赞叹,把陈姨做的马蹄糕和油炸芋角吃了大半,又逐样拿起那些傅佐仪做的小扇子小罗帐等欣赏着,令傅佐仪十分开心。

看到她们很欣赏傅家的食物和傅佐仪的手工艺品,傅得简和傅林氏很喜欢,乐呵呵的让陈姨不住往空盘里添小食。傅佐惠也为妹妹高兴,争相和姐妹们给那些工艺品翻译英文大声念。听着她们的一片欢声笑语,傅得简和林丽打个眼色便离去,把这快乐的场面留给后生们。

门口传来一把清响的男声:“欢迎我来吗?”

姐妹们目光一齐射向门口时,那里站着英俊的欧阳少君,西关小姐们一见他,又开心又带着羞赧窃语起来,又向他瞟眼波,欧阳少君却直盯着傅佐惠。

傅佐仪便拉拉姐姐,向她调皮地眨眨眼睛,傅佐惠就轻打妹妹一下,表示她并未在意他的出现。

欧阳少君走近傅佐惠身边,拿起一把小扇子欣赏着,侧头问她:“太精美了,佐惠,一定是你做的!”

傅佐仪一听掩嘴笑,傅佐惠坦诚地摇摇头:“我妹做的。”

欧阳少君有些尴尬。

傅佐惠便拉了其中一个西关小姐:“去你家看!”接着又点着另外四个西关小姐,“再看你的,你的,你的,还有你家!”她就偏偏要冷落这位东山少爷。

西关小姐们当然也喜欢热热闹闹的到自己家中去,这多有颜面啊,于是她们笑嘻嘻拉拉扯扯往外走,欧阳少君孤独地怔在那里。

傅佐仪过来拉他:“你去吗?”

欧阳只好傻笑一下,也跟着出了门。

走出小巷,她们便感受到小巷的不同往日,每家每户照射出的彩灯和传出的音乐笑语使小巷显得热闹非凡。傅佐惠和姐妹们沿着小巷各家各户的去闹热,她没有想到,这天的晚上,布莱森也来到小巷里,拿照相机拍照,强烈的镁光灯一闪一闪,让小巷里串门的人们惊讶不已。

傅佐惠和姐妹们在一户大屋闹完笑拥出来时,与迎面而来的布莱森相遇。

布莱森眼睛一亮:“佐惠!”

傅佐惠也惊喜:“布莱森!”

西关小姐们看着布莱森 ,这个洋人出现在这里使她们有些惊讶又好奇。

布莱森高兴地拍拍脑袋:“我听说,今天是广州的乞巧节……听说有很多小巧玲珑的工艺品,是女孩子家做的……我想来看看……”

这时,欧阳少君和傅佐仪走过来,当他一看到布莱森时,以为他在欺负女孩们,连忙过来推布莱森用英语说:“这是中国人的地方,不是你的臭沙面!你想干什么?”

布莱森一时语塞,呈好汉的欧阳少君觉得在少女们面前十分英勇,又上前推一下布莱森,布莱森向后退时身一歪,踉跄几步要倒下,傅佐惠连忙伸手去抱他,他就扑伏在她的怀里。这一瞬间,他们搂抱在一起。俩人的眼睛对视后,同时放射出喜悦无限的心焰。

欧阳少君一看,赶紧冲上来拉开布莱森,骂:“你要非礼!”挥拳就要打。

傅佐惠上前拦住,嗔道:“他是我的朋友!”

欧阳少君惊得愣住了,其他西关小姐们也难以置信地把眼睛睁得大大的。

布莱森听不明白广州话,便问傅佐惠:“你说什么?”

傅佐惠用英语说:“我跟他说你是我的朋友!”

布莱森高兴地拍拍头笑了,接着伸手给欧阳少君:“是的,我们是朋友。我叫布莱森,很高兴认识你。”

欧阳少君尴尬地怔一下,但还是礼貌地伸手与布莱森相握。

布莱森问傅佐惠:“我可以跟你们一起热闹吗?”

傅佐惠看看姐妹们,她们当然很好奇,也就没有反对。于是布莱森跟她们一块逐家挨户的欣赏这个晚上西关小姐们的巧艺,品尝了不少地方小食。整个过程中,他都跟随着傅佐惠,不断的拍照片,镁光灯一闪一闪的。一开始大家都被突然的闪光刺一下眼觉得不适应,但很快习惯了。布莱森象个孩子般的对西关小姐们的乞巧贡献品着迷,但是他非常享受和傅佐惠在一起的走家串户,只要停下来拍照,他就会向傅佐惠发表他的好奇,向她询问一些民间风情。有几次他们走在小巷中时,他伸手要拉她的手,只是傅佐惠不愿意让她们看到,没有理会他伸过来的手,只是用眼神表示她内心的接受,这也足以让布莱森内心幸福无比:哦,这真是美妙享受的爱情!

欧阳少君看在眼里,内心翻腾着酸楚。他直觉到傅佐惠对洋鬼子的不同导常的好感,不,他们在擦着爱情的火花!看他们的眼神,看他们的身体语言,无一处不在传递着这些……他十分的难受痛苦,他爱傅佐惠,自从见到她的那一瞬间开始,他就爱上她了。他说不出自己为什么这么快的沉陷于这种一见钟情的深潭,他无法解脱自己。他不断的在内心自问:难道我比不上这个洋鬼子吗?不,我是东山少爷,我高大英俊,我留学法国学成归来……不,我一定要击败洋鬼子!

傅佐惠的妹妹傅佐仪也注意到了欧阳少君的失落,不知为什么,她这个姐姐未来的也许的“丈夫”,这样的失落的情态让她暗暗的同情,但这份“同情”中又多了一些说不清的情感……她喜欢看他,喜欢他俊朗的外表……奇怪,他比洋鬼子好多了,为什么姐姐不搭理他呢?“这是我做的,好看吗?”她把自己做的小扇子小花猫递给他,又拿一些小甜饼和炸油圈子让他尝。

这一路各家各户的玩,她一直陪着这位失落的但让她爱怜的英俊的欧阳少君。

十六岁的少女,情窦初开。

一直玩到深夜一点多钟,西关小姐们才散去各自回家,走时布莱森再次向她们致谢,还和欧阳少君握手,真诚地:“很高兴认识你。”

欧阳少君很想冲他吼:“滚出中国去你这头番鬼猪!”但是看到傅佐惠在旁边,便忍住,改口弱弱的说一句,“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回到家中,傅佐仪钻到傅佐惠房间:“家姐,今晚真高兴,我睡不着!”她又仰头看着那幅油画,直乐,“我知道了,那幅画一定是洋鬼子布莱森先生画的!”

傅佐惠不喜欢地更正她:“布莱森是英国人。”

傅佐仪问:“我不懂,这画画得好吗?”

傅佐惠说,你看着好看,那就是画得好。

傅佐仪笑了,“那我看着不好,因为画中的你,没你真人好看!”

傅佐惠便告诉她,油画要把人画得象,那是写实功底,布莱森先生的画功基础非常好的。

傅佐仪一侧头逗她,“家姐,是你说他非常好吧?”

傅佐惠笑笑,不答。傅佐仪走近来,靠在她身边:“家姐,要是阿爸阿妈知道你交了个洋鬼子朋友……”

傅佐惠再次纠正,“不要说洋鬼了!”

“好啦好啦不说不说行了吧……要是阿爸阿妈知道你有一个西——洋——人——的朋友,一定会不高兴,我想他们会骂你!”

傅佐惠一怔:“……那又怎么样?”

傅佐仪做着一双一对的手势,“我听陈姨说,欧阳少君和你的八字对上了,你们不久就是小夫妻的!”

傅佐惠拿书本打她的头:“这不是自由恋爱!”

一听“自由恋爱”这个词,傅佐仪心“突”的一跳,脑中瞬间闪出欧阳少君英俊的脸庞,她怕姐姐窥出心事,一推傅佐惠:“哦,原来家姐想自由恋爱!我去告诉阿爸阿妈……”

她要跑,傅佐惠连忙拉住她直拍打,俩姐妹又笑又闹追遂,最后倒在床上相搂着说一阵悄悄话。傅佐惠告诉妹妹,她追求自由恋爱,你也要追求。嫁一个自己不爱的人,是很难受的。她让妹妹去看看巴金的小说《家》,她对妹妹说,她希望就象《家》里的那些追求自由的年青人一样生活。

是的,我也要追求恋爱自由……十六岁的傅佐仪这样想。

广州的天气,海洋性气候,再热的天闷上一两日,就有海风吹来,暑气便全部吹走。所以西关的大屋的设计,窗户虽然小,但冬暖夏凉。这一年的乞巧节,天时特别热。到了很晚人散夜静,仍未见有风。西关的人家,大都非富则贵,天热都能用上电扇。那时候,有钱一点的人家,电扇是英国的,差一点的就使用上海华生电扇。傅佐惠家是西关有头有面的人家,自然使用的是英国的电扇,每个房间都有一台。但是偏偏傅佐惠房间的电扇坏了,热得她直冒汗,便止不住到浴室去泡凉水。浴室使用的是虎爪式的浴缸,开满水躺在里面真清凉。慢慢擦着身子,她闭上眼睛忽然很想那种羞人的事,哦,她想被男人抚摸,被男人亲吻……那个男人是谁?渐渐的清晰起来,是布莱森……脑海中又闪过布莱森倒在她怀里,俩人相搂在一起的情景……她感到十分甜蜜,接着,又浮想起那一次他们在郊外,她跌落水中,他抱住她……真是美妙的瞬间啊……她看看自己的身体,挺拔的乳房,浅红的乳晕,鲜红的乳头,细而平缓的小腹,丰满的臀部……他说她很美……我真的很美……她终于发现自己真的很美……

很深夜了,终于有风吹来,房间里渐见凉快,傅佐惠躺在铺有凉席的床上,朦胧中觉得布莱森坐在身旁,躺下了,手托在头侧着脸欣赏她……他的另一只手伸过来,抚摸她的胸部,抚摸她的小腹……他的头凑近来,吻她的脸庞,吻她的嘴唇……她似乎感到他呼出的热气……他吻她的乳房……她感到全身火烤般热灼,止不住的手便伸向下体,按住少女最宝贵的最美丽的地方……她感到如此的美妙,那快意象过电一样震荡……她享受着这样的快意,那柔嫩的指尖便轻触着那最敏感的小豆肉……她觉得布莱森在吻着这个小豆肉……

哦,这是一个非常美妙愉快的夜晚……她的感觉如真的发生了一样……

如果真的发生了,十九岁的她不会拒绝。

一想到这些,她有些心砰砰跳,似翼盼,似羞赧……

 

 

   

布莱森回到他居住的寓所后,也是半夜都没睡着,那西关乞巧节的中国人的人文风情,那奇特的少女们的巧艺,那可口的小食,更令他热血沸腾的是,他倒在他心爱的人的怀里,与她紧紧拥抱,虽然那只是一刻……哦,实在太幸福……她柔软的温热的身体,他的胸口压触着她的乳房……是的,他真切的感到是如此……一想到这美丽的瞬间,他爬起身,拉亮了灯,站在他画的傅佐惠的裸体油画前,如痴醉般的定神看着。渐渐那油画的她飘下来,脸上浮着羞怯的微笑,一扑倒在他怀里,他便张开手搂住她,一遍遍的吻她美丽的脸庞……

这天晚上,布莱森手淫了,看着傅佐惠的裸体油画……当高潮喷发的那一刻,他止不住的颤叫着:“佐惠,我爱你,我爱你……”

布莱森其实在英国是有过性的体会的,一个爱上他的英国女子黛安妮是从小到大的玩伴,长得也动人漂亮。他们一起读小学中学,有一次参加黛安妮的生日舞会,之前他到外地写生去了几天有些累,舞会上又多喝了一些葡萄酒,晕晕然被黛安妮牵着进了房间,倒在她的床上就睡,半夜他醒来,赤身裸体的黛安妮搂着他,他发现自己也是裸体,黛安妮温软的身体强烈地刺激着他,于是他和她做爱……

之后,他们又有好多次的做爱。但是他知道,那是一种生活的享受,顺其自然,感情上,他并没有爱上她。

“但是,我爱佐惠,我深深的爱着她,我不能自拔……”他对自己说。

第二天一早,布莱森来到西桥上,等着傅佐惠的出现,他要向她求婚,他无法再憋住自己的感情。

天气非常的晴朗,阳光分外的明媚。沙基那边的西关小巷,透过路边的绿树,他终于看到傅佐惠走过来。她依然一袭旗袍,手中一本书。他忽然觉得,她如此的高贵,他是如此的卑下,他凭什么只是嘴里说着向她求婚?这样对她是不尊重的,他不配……我尚未是成功的画家,她欣赏我,但我确确实实只是个处于实习的学生,我还靠着家里的资助生活作画……这样一想,他非常非常的自卑。

等到傅佐惠来到跟前时,他几乎都不敢看她的眼睛了。

傅佐惠见到布莱森,就想到昨天晚上自己的梦幻,不自觉的她心里羞羞的,脸蛋红红的。

“早上好……”她向他闪一个眼神。

“早上好……佐惠,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她看着他的眼睛,觉得他有许多的话将会说,于是又想到昨天自己的少女情窦,象是被窥出心事,脸红红的低了头。

布莱森本想说,我要向你求婚,我太爱你了,我不能想象不爱你……但是,话到嘴边,他说成这样:“我想再给你画一幅油画……”他希望画的造型是:傅佐惠躺在床上。

傅佐惠点点头。她当然愿意,只要他需要,她又有时间,她就可以当他的人体模特。

他们商定了在很快到来的礼拜天。

布莱森开始构思,怎么样画出傅佐惠最美的躺于床上的造型,一个中国少女躺于英国式的床上,会有一种什么样的效果?他画了好多的草图,都没有一张是满意的,他把草图抓成一团随手扔。很快,地板上扔满了纸团。

好在礼拜天很快就到来,布莱森早早地到西桥上等候傅佐惠,见到她后情不自禁拉她的手说,“你知道吗,我一直在脑中构思出最美的造型,但是我做不到。佐惠,也许最美的造型,就是由你来完成……”

傅佐惠笑笑,她不懂油画创作中造型如何获得,但他相信布莱森,他怎么说她会怎么做。

布莱森牵了傅佐惠的手往他的寓所走去,但只过了西桥,傅佐惠便抽回手,她还是怕迎面而过或从身后走来中国商人看到,这多不好意思……布莱森很想牵着她的走一直走,但他尊重她。

一进布莱森的客厅,傅佐惠就看到,以往她当他的模特所坐的位置,只摆放一张凳子,而眼下,却放着一张床,一张英式的双人床。

“你随便躺于床上……”布莱森说,指指床。

傅佐惠便脱衣服,她已经习惯在他而前裸体了。上午的光线很好,透过窗外的绿树,斜斜地从窗口照进来,洒满了客厅。

“你就按着自己喜欢的姿势躺……”

傅佐惠拿过厚厚的枕头,躺到床上,面向窗户侧了身,两条腿一支弯曲一支微微伸直,一只手自然地伸到弯曲的大腿上搭在那里,另一只手放到小腹处。这样,她身体的曲线毕现,一对乳房也玲珑突显。

“哗,太美的造型……”布莱森在内心赞叹着,怎么我就想不出如此的造型,我没有构思灵感了……他马上抓起笔,蘸了油彩就开始画。

在布莱森看来,时间过得真快。他才打出基本的色彩轮廓,光线就发生变化了。太阳光移动了,室内的光变得柔和,模特身上的高光散点减少,但质感更为细腻。

因为躺在床上,傅佐惠容易倦,后来她实在觉得困,便闭上眼睛。

上午最好的光线时段终于不再,太阳移走了,客厅里光的对比度太强。布莱森便停了手,有些未尽意,他才画出一个基本的造型。“哦,她了累了……”他想着,便去煮咖啡,然后端了来到床边,想叫她起来喝。一坐到床边,离傅佐惠那么近,她的裸体就在他的眼前,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她雪白细腻油亮的皮肤,那美丽脸庞上黑黑的眼睫毛,耳朵边细小的发绒,那修长的胳膊,玉笋般的手指,那弓圆的臀部,挺亮的双乳和鲜红的乳头,还有小腹下黑黑的毛丝……一看到这里,他的心便狂跳起来,一股要吻她拥抱她与她身心交融的冲动,令他整个人象蒸气机加热后澎涨起来。他将咖啡放到一旁,伏下来轻轻抱住她,吻她的胳膊,吻她的脖子,吻她的脸庞……

傅佐惠真的是睡着了,但朦胧中感到自己被一个男子吻,这个男子象布莱森。这一切好似她那天晚上做的梦,但又觉得比梦真实。她睁开眼睛,慢慢地,她才感觉真的被布莱森搂着,他正一遍遍的吻她。哦,真美妙……她全身有如火烧,如此的兴奋,如此的舒怡,她想他吻,她想被他占有,她很享受很享受……当布莱森吻她的嘴唇时,她的呶了嘴迎接……她尚未懂得接吻,只是在文学作品中领略,现在,她与她深爱的男子接吻,哦,那是多么甜蜜的感觉,令她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舒怡的跳跃……她的双手便伸去紧紧的搂住他,而当他吻她的乳房吮她的乳头时,哦,那舒怡澎湃着似火在燃烧……当布莱森的嘴向她的腹部移去,移到腹部下她的女性之尊,拔开那绒绒黑丝,直吮直吻……哦,她整个人象被拥在火海里,那是无比舒怡的火的烧烤呵……她的女性之尊一阵阵的喷溢热潮,她在舒服的火海浮游中仍能听到布莱森吻吮的啧啧响……她忍不住的发出轻微的幸福快意的嗯嗯……哦,她希望他进入她的身体……布莱森的嘴又移到她的乳房上来,咬着吻着她的双乳,同时他的手飞快地将自己的衣服扒了扔一地……他趴到她身上来,紧紧抱住她的裸体,一边吻一边动情地说着,“佐惠,我爱你,我深深的爱你……你是我的女神,你是我的生命……我将把自己的生命注进你的身体里……”他把手伸下来抽起她的双腿,扭摆着屁股让他的生命体寻找她的女性之尊……他的生命体慢慢地挺进,哦,他幸福地将生命体进入……进入……再进入……哦,他进入了,进入了,她由一个少女升华为一个女人……这一刻,傅佐惠的觉得自己就是火海,自己在快乐舒怡中燃烧……哦,哦,她和他创做的美妙的爱呵……

他们终于享受了那些身心的全交融的极乐,他们紧紧的搂抱在一起,很久很久。

这天傅佐惠回到家后,依然的觉得自己如飘浮在云团里,这云团是如此的灿烂,如此的美好,让她每一刻都在享受着无限的幸福。呵,有爱真好……

“家姐,你的脸,真红呵……”傅佐仪看定姐姐,又伸伸过来摸,“热热的!”

“小妹丁真多事呢……”傅佐惠轻打妹妹一下,故作嗔怪。

“你真的要拒绝那个……”傅佐仪指指窗外,“那个”的意思是东山少爷欧阳少君。

傅佐惠笑笑不答。

“东山少爷很好嘛……”傅佐仪推推姐姐。

傅佐惠听出妹妹口气中的不同寻常,盯住她,“小妹丁,你是不是……?”

傅佐仪象被揪出心事,脸一红心一急,举了拳头直擂姐姐,“乱说乱说乱说……没有啦没有啦!”

傅佐惠忍不住的直笑,“你说没有,就是有……”

傅佐仪更急,小拳头擂得更猛,“家姐坏家姐坏……”

傅佐惠捉住妹妹的拳头,“傻妹仔,家姐会帮你啊!你看了巴金的《家》没有?”

傅佐仪点头承认。

“我们都要向觉民和觉慧那般,勇敢追求自由恋爱。我要,你也要。家姐支持你。”

“……你真不爱欧阳少君?”

傅佐仪摇摇头:“你爱他?”

傅佐仪脸一红,推一把姐姐后赶紧跑出房间。

 

 

   

傅佐惠爱上了布莱森,父亲傅德简和母亲傅林氏一点都不知情。对于女儿能够找到一份在洋行里的工作,父母是特有面子的。如果女儿的婚姻上能够找到门当户对的人家,那走在西关的街巷上,呵,那真是衣衫脚甩死人了。他们心里有些不踏实的是,虽然佐惠和欧阳少君的八字是对过了,但说到底还未订婚,这结亲的事也不能说就定下来了。作为傅家,他们也不好提,毕竟是要面子的。这事本来该由媒人婆串合,不巧这媒人婆也回乡下照顾刚生孩子的女儿去了。

傅德简和妻子商量,决定请欧阳少君的父母喝茶,到时见机行事把话题扯到结亲上来。正想这事,就有电话打进来了,陈姨接了电话高兴地说,“老爷,夫人,是欧阳家来的电话。”

傅德简夫妇一听高兴,赶紧接了电话。

原来是欧阳少君的母亲欧阳李氏,她说礼拜天请他们一家到陶陶居茶楼喝茶。傅德简一听大喜,连忙致谢,表示一定提前到那里先订好茶位。

“老爷夫人,真是人旺喜事赶!依我看呐,那欧阳家一定是赶不急要跟我们小姐订亲了!”陈姨讨好地说。

傅德简大乐,但嘴上却说:“我傅家女儿?配得上他欧阳家有余!”

傅佐仪刚好进来听到,连忙问:“阿爸,配谁啊?”

傅林氏点点小女儿的额,“小孩子多事啊!反正不是你!”

傅佐仪心一愣,“哦,你们说家姐的亲事。但是我知道,家姐是讲自由恋爱的!”

傅德简一怔,“自由恋爱?那来这么多的名堂!结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傅林氏笑笑,“她还小。”又对傅佐仪,“你懂什么?结了婚,也可以恋爱啊!你看,我跟你阿爸不就是这样。”

傅佐仪头一侧,嘴一嘟,“就不一样!”她跑出去。她心里很不爽,父母给家姐把持婚嫁,那欧阳少君不就是要跟家姐结婚了?欧阳少君成了她的姐夫,而不是她的爱人,哪不痛苦死她了?不,我要问清楚家姐,看她到底会不会嫁给欧阳少君。

她跑到傅佐惠房间。

傅佐惠正在看书,傅佐仪一进来就直推她,“家姐,你到底会不会嫁给欧阳少君?”

傅佐下一时未反应过来。

“说嘛,你到底嫁不嫁他?”

傅佐仪看妹妹急的样子,便逗她,“这事,阿爸阿妈要做主啊……”

傅佐仪急了:“你不是说要自由恋爱吗?你不是说我们都要追求新生活吗?你骗人你骗人!”

傅佐惠便笑,“哗,要哭呢,真的很爱这个东山少爷嘛!”

傅佐仪小拳头直擂,“坏坏坏,家姐是坏家姐……”

“放心啦,我不爱欧阳少君。我也不会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傅佐仪这才舒心些,连忙伸出手指:“勾手指!”

姐妹俩勾了手指当誓言。

礼拜天早上,欧阳李氏和儿子欧阳少君来到陶陶居时,傅德简一家人已经在一包厢里等候着。见了面照例客气寒喧一番,傅德简有些奇怪,问,“欧阳局座……?”欧阳少君的父亲是广东政府里的一名财政局长,所以傅德简称“局座”。

“哦,我阿爸到北平去公干。”欧阳少君说。其实,请傅德简一家喝茶,是他的主意。他想见傅佐惠,想约她单独出来,又怕她拒绝,才想出这一招。

“我先生公事多,真不好意思。”欧阳李氏浮出歉笑。

傅德简夫妇赶紧说公事要紧公事要紧。傅林氏斟茶,欧阳少君连忙拿过茶壶来斟给大家,以示他的有教养。待到侍者端上各种茶点时,他又问傅佐惠,“傅小姐,你想吃什么?”傅佐惠笑笑说随便。她跟父母来喝茶,只是出于应付,所以带着本书来,一到茶楼坐下后就看书,欧阳少君来时她也没有意。

“这位傅小姐,你喜欢吃什么?”见傅佐仪盯着自己,欧阳少君出于礼貌地问她。

“哪你喜欢吃什么?”她侧侧头一笑。

“我喜欢吃干蒸烧卖。”

“我也喜欢干蒸烧卖。”

于是欧阳少君便举了手招来侍者上干蒸烧卖。傅佐仪很得意,挟了一个给欧阳少君,“这是敬你的。”她又转面问母亲,“阿妈,干蒸烧卖难不难做?”母亲说你怎么关心起做烧卖来了?她就说我学会了,以后欧阳少君来做客时,我就做给他吃。说完她瞟欧阳少君一眼。她这话让大家听着亲切,都笑了,也未想到太多。傅左惠却听出妹妹的话意,一语双关说,“佐仪要做新时代的女性。”

欧阳少君一听能到傅家做客,高兴,“傅先生,哪我能不能经常到府上做客?”说完看定傅佐惠。

傅德简大乐,“欢迎之至!”

“欢迎你随时来!”傅林氏赶紧补一句。

“哪真太好了。不过,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恐怕不能到府上做客了。”欧阳少君说,又望定傅佐惠。

“这话怎么说……?”傅德简不解。

“因为我要到黄埔军校学习。”

“你要到黄埔军校学习?”傅德简有些吃惊。

傅佐惠也意想不到,看看欧阳少君。

“是的。我已经报了名了,也通过了考试,九月份就要开学了。”

傅佐仪睁一下眼睛,“现在已经是八月底了,九月份,那不就是下个月……?”

欧阳少君冲她一笑,“是啊,还有三天,我就要去黄埔军校了。我今年二十三岁,虽然从英国留回来,但总觉得做事情未能达到心愿。北伐讨贼的时候,我还小,未能参加讨贼军北上讨贼为国效力。现在虽然贼军早已被平定,但我看到官僚腐败,亦有共匪滋事扰民,我要投笔事戎,我想成就大事。”

一番话令大家惊讶,傅佐惠也顿生好感。

“傅小姐,我可以写信给你吗?”欧阳少君问,充满期待。

傅佐惠一时楞住。

傅林氏连忙说,“黄埔军校也在广州嘛,再学习也有礼拜天啊,你就来我们家做客嘛。”

欧阳少君摇摇头,“黄埔军校名震中华,在那里就学的学生,都有深重的抱负,人人胸怀大志,学业不敢疏忽。虽然有礼拜天,但交通不便,要回来得花上好大半天……我会住在学校里,只能放假时再回来。”

“哪,可以到学校去看你吗?”傅佐仪问。

欧阳少君笑了,“可以啊,你变一个小鸟飞过来嘛!”

“我真能变!”傅佐仪头一侧快乐的说,张了手作小鸟拍翅。大家都笑了,就当小妹丁是逗乐,只有傅佐惠心里明白,她投向妹妹一个意会的眼神。

欧阳少君转头向傅佐惠,“傅小姐,你想骑马吗?”

“骑马?”傅佐惠一时不解。

欧阳少君对她说,广州有些人家也学着西方人,家里养着马,休闲的时候就骑着在郊野漫步小跑。“我有个朋友,他家里就养着马,我们今天可以去骑马玩。”

傅佐惠说我不会骑啊!欧阳少君说我可以教你,我会骑。傅佐惠摇摇头表示没兴趣,她的脑中闪过和布莱森在一起的情景,她情愿给布莱森当裸体模特,然后愉愉快快的做爱。一想到这些,她的脸上就流露出灿烂的神情。

但傅佐仪就特别兴奋,“我想骑马,我要跟你去玩。”欧阳少君见傅佐惠不去,神情顿时耷拉,傅佐仪抓了他的胳膊直摇,说着“带我去带我去……”傅德简板板脸,“不许没礼貌!”欧阳少君便大度地,“行,我带你去。”傅佐仪高兴得小脸蛋通红了,竟伸了嘴在欧阳少君脸上吻一下,大家都大吃一惊。傅德简绷了脸责道:“女孩子人家,真不礼貌。”

“哦,她是新潮女子。我留学英国,同学之间表示友好,就这样吻一下。”欧阳少君直摇手为傅佐仪解脱,的确,他也理解是小妹丁此举是孩子逗趣。

傅佐惠说,“那你带我妹妹去骑马吧。”

 

 

    

 

这一天的傍晚,欧阳少君开着家里的雪佛莱汽车,带了傅佐仪回到西关。

傅佐仪一回家里,就直奔姐姐的房间。

“家姐,今天我好开心!”

“骑马好玩吗?”

“好玩!哪马好高大,我都骑不上去,也不知道怎么骑。”

“后来骑上了?”

“骑上了,是欧阳少君把我抱上去的……”

“把你抱上去?”

“啊呀家姐你说什么嘛……人家够不上啊,他就抱嘛……”

“哪,抱你上去,你就能骑了,没摔下来?”

“我骑上马后,他又跨上了,坐在我后面……”

“谁坐在你后面啊?”

“啊呀就是他嘛……”

“哪个他啊?”

“坏家姐……欧阳少君啊……”

“坐在你后面,怎么啦?”

“他两只手牵马头的绳,这样就护住我了。”

“呵,罗漫蒂克……”

傅佐仪的脸蛋立刻通红通红的,小拳头雨点般直擂姐姐,然后跑回自己的房间。

这天晚上,傅佐仪很夜了仍未能入睡,脑中一幕幕的闪过白天骑马的情景,欧阳少君如何教马抓马缰,如何平衡身体,当马一颠她一歪身时,他就双手抱住她,有时候,他的手还碰到她的乳房上。是的,十六岁的她已经发育,乳房鼓涨起来了,象一朵刚盛开鲜花。哦,靠在他的怀里被他抱被他触碰的感觉真好啊,甜蜜蜜的她如同飘浮在云团里被一簇簇柔丽的光映包拥。后来她开始思忖:他要去黄埔军校学习,她要送点东西给他。送什么呢?想来想去,哦,为他织一件毛线衫。“可是我不会织啊……”她有些傻了,恨自己没学过。“但我可以学啊……”她精神一振。“但是,过几天他就走了,我怎么来得及把毛线衫织出来……”她又沮丧了,直抓头。“我先织出来,然后再送给他,也一样啊!对,先织好再说。”她重新振作。

第二天,傅佐仪去缠佣人陈姨,要陈姨教如何织出漂亮的毛线衫。从这天开始,她就认认真真的花时间学着织起来。两天后,她拿了织出来的一小块衫脚给陈姨看。“哟,二小姐聪明嘛,织得很好啊,学得真快呢!”陈姨由衷赞扬。傅林氏也发现小女儿学织毛线衫,只是未察觉那是女儿正处于情窦初开,还以为她正遵遁妇道中三从四德里的“妇功”,做一个循规道矩女子。

为了毛线衫织好,傅佐仪花了不小心思。首先他按着阿爸的身材度量,欧阳少君看起来和她阿爸的身材差不多。毛线呢,她把私房钱拿了来,让陈姨去挑最好的,颜色呢,要玫红,因为玫瑰是爱情的象征。毛线买回来后,她就想着织什么样的图案,这个图案要表示她爱他,希望能够和他共结连理。鸳鸯戏水……太明显了……但是可以织一对飞翔的鸟儿啊……哪,比翼齐飞,和鸳鸯有什么区别呢……不行不行,太直接了多不好意思的……哦,对了,织一支荷花和一片莲叶。他是荷花我是莲叶,荷花不是需要莲叶配吗?一个礼拜后她把毛线衫织出来,非常喜欢,偷偷的一个人看了又看,想象着欧阳少君穿在身上的情景。“他很喜欢,说哦很漂亮……他双眼充满爱意看着我,还伸手摸我的脸……又把我抱在他的怀里……”她闭了眼睛想着那美好的情景,全身便兴奋似有火在燃烧,觉得乳房也彭涨鼓鼓……

“漂亮吗?”傅佐仪偷偷拿给陈姨看。“哟二小姐,你织得好靓啊,我都没你织得好……”陈姨惊叹。“没你织得好?你没说真话,是讨好我!说嘛,我织得怎么样?”她直摇陈姨。“我是说真的,二小姐,你虽然才学,但你聪明,真的织得非常靓!我虽然织的时间比你长,但我手笨,织不好。二小姐,你就是手巧,你看,乞巧节你做的巧艺,就是比别家小姐的要好。”陈姨真诚说。

傅佐仪真是高兴死了,拿了毛线衫又跑去给傅佐惠看。“家姐,好看吗?”

“好靓呵,阿爸知道你为他织毛线衫,一定很高兴。”傅佐惠故意说。

“不是为阿爸织的……”傅佐仪脸一红,赶紧跪出家姐房间。

为欧阳少君毛线衫是织出来了,但怎么送给欧阳少君呢?傅佐仪头痛了。拿到他家去……不不,我是女孩子……到黄埔军校去……不不,我连黄埔军校在那里都不知道……

她想得脑都涨了。

哦,让家姐帮想办法……

傅佐仪又跑到傅佐惠房间,把毛线衫往她手中一塞,“家姐,你帮帮我嘛,把毛线衫给他。”

“给谁啊?”傅佐惠又豆她。

“欧阳少君!”傅佐仪一急,大声说,也不怕了。

傅佐惠笑,“够大声,真勇敢呢!”

“快嘛,看怎么给他。”

傅佐惠一时也楞住,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把毛线衫送到欧阳少君手上……就算他不在那么远处的黄埔军校,她要送到他在东山的家里啊,他就以为那是她的定情之物……

“你有送过东西给番鬼仔吗?”傅佐仪推推她。

傅佐惠不高兴,“不要叫他番鬼仔!他是布莱森先生。”

“对不起嘛……你有送过布莱森先生东西吗?”

傅佐惠摇摇头,她没送过什么礼物给布莱森……也许,最大的礼物就是她自己……“哦,对了,让布莱森去送毛线衫……嗯,应该是我和布莱森一起去……”她突然窜出这样的念头。

“家姐,快想想办法嘛!”

“好的,我会和布莱森送去。”

“家姐,你和布莱森……?”

“我们送最好,这样,这个东山少爷就知道,我正和布莱森谈恋爱,让他死了那份心。另外,也让他知道,这毛线衫是我们傅家二小姐好辛苦织出来送他的!”

第二天,傅佐惠跟布莱森见面时,说了一起去黄埔军校的事。

布莱森拥抱傅佐惠,“我很感动,你爱我不爱欧阳少君,他可是个帅哥……上帝对我真好……我非常乐意和你一起去。你妹妹的事,就是我们的事。再说,黄埔军校很出名,我也想到那里去看看。我参观过我们国家的桑赫斯持皇家军事学院,但还没到过你们国家的黄埔军校。谢谢你和我一起做这样的美好事情。”

傅佐惠在礼拜天和布莱森一起到黄埔军校,虽然一早出发,但交通很不方便,他们到达的时候已经是傍晚。非常不巧的是,他们没能见到欧阳少君,军校管理处的人说,欧阳少君的外婆不幸辞世,欧阳少君赶回家奔丧。傅佐惠把毛线衫留下,写了一封信,托管理处的干部转交给欧阳少君。因为天黑了,管理处的干部为他们各自提供了临时住宿。第二天,他们获准由管理处的一个干部带他们四处参观。

欧阳少君奔丧五天才返回军校,但他收到毛线衫却是一个月后。当初接洽傅佐惠和布莱森的管理处那位干部,粗心的忘记了这件事,直到管理处搬办公室时有人发现毛线衫,这位干部才想起傅佐惠托他办的事,但已经找不到那封信了,于是将毛线衫交给欧阳少君时便说:“是一个姓傅的年轻女士交给你的。”

欧阳少君以为是傅佐惠,又看到毛线衫上织出的荷花莲叶图案,真是喜外望出,“盛开的荷花,伴着绿叶……那是美妙的结合……哦,她寓意我们将来的生活……哗……我太幸福了……”高兴得他整夜都未能入睡,抱着毛线衫一遍遍的幻想。他爬起来,情感飞扬地写一封情信给傅佐惠。但是写信封时却愣了:他虽然知道怎么找到傅家,但却不清楚傅家的具体地址。

哦,真烦人!

 

 

 

   

 

 

傅佐惠觉得自己的爱情比妹妹幸福,因为她可以自由的和布莱森约会,自由的脱光衣服摆姿势让布莱森画画。她早已摆脱了裸体的羞愧,已经是十分享受在爱人的面前裸体。现在,她更享受在画完画后和布莱森做爱。而布莱森在一边享受着他人生最美的体验中,他画出了到目前为止他创作中最出色的一批人体油画。

布莱森告诉傅佐惠,他要回去英国,办一个画展。他相信,凭着他手头上的作品,他可以成名,可以挣一大笔的钱。

“要多久?”她问,依依不舍。

布莱森说至少要大半年甚至一年。

傅佐惠顿时失落:这太久了……她才陷于热恋,她很享受这样的幸福,她不想他此时离开。

“离开你,即使是短暂的,我也会很痛苦……但是,我尚未成功,你是如此的优秀,我愧对于你……我一定要成功,我一定能成功!我的画展,也是你的画展,我主要的作品,都是你的裸体画,我的作品充满你的灵魂!”布莱森预感他会成功,他能轰动美术界。“没人象我,把东方少女的美丽展现在西方人眼前!佐惠,你会理解我吗?”

傅佐惠点点头。是的,她理解他,他那么的有才华,他需要向社会展示他的才华。她希望他成功,然后她会拿着评论家的文章,带着他回家,对父母说:阿爸阿妈,这是布莱森先生,英国人,画家……那样的一刻,多让人骄傲呵!

布莱森选定了离别的日子,在那一天一天流逝的时光里,傅佐惠总是千方百计的来与他相聚,一遍遍说着心里话,一次次不倦的做爱……

分离的时候还是到了,一九三四年十一月的一天,布莱森离开了广州。

在布莱森离开广州后,有一长段时间傅佐惠心情失落神不守舍。她正处于热恋之中,她很享受那种每天都能见到爱人的陶醉。布莱森刚刚离开的一些日子里,她十分的不适应。以前,他们一起到郊外,一齐伏在桥栏上看河涌,一同在大樟树下看书画画……

“我会写信给你的。”离别时,布莱森说。

但是,这远隔大洋,他写来的信,什么时候才能收到呢?

她倒是收到欧阳少君托人带来的信。信封是黄埔军校的专用信封,写了漂亮的毛笔字:傅佐惠小姐亲啟。

打开一看,这位东山少爷在信里尽情地描写了自己收到毛线衫穿那感觉,是那样的喜欢和激动,爱情如阳光照射,让他在校园里看到的一草一木,都是如此的美丽。他还将徐志摩的诗句引用:“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那榆荫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的虹。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似的梦……”

傅佐惠看后在些动容,想不到这位似花花公子的东山少爷,竟是有志向有文彩的才俊,如果不是爱上了布莱森,说不定也会考虑他……难怪妹妹爱他,妹妹也算有眼光。

但是她没有将信的事告知妹妹。明显的,欧阳少君以为是她送的毛线衫,所以写了这样多的情意绵绵的话语。这封信如果妹妹看了,会伤心难过的。

傅佐惠记下了黄埔军校的地址后,烧掉了信。过了几天,她写了封回信:

欧阳少君敬阅!我曾经和布莱森先生到黄埔军校拜访过你,但不巧你因故告假回家。我们去拜访你,一来想参观我国著名的军校,二来顺便送上毛线衫给你。这件毛线衫,是我妹妹傅佐仪织的,她花了不少心血,因为在此之前,她还不会织毛线衫。你的信写得很好,很有文才。相信你一定学业有成,将来能够报效国家有大贡献。如果我没有男朋友,那你一定是最佳的选择。

她明确的向这位东山少爷表态。至于自己的妹妹的心事,她只能暗示自己妹妹爱恋他,用辞隐晦。女孩子,总不能太直接吧,他要不接受,那妹妹不是很尴尬难堪吗?

她寄出了信。

傅佐仪为毛线衫也问过她,“家姐,你说,他穿上我送的毛线衫,会怎么想?”

“谁怎么想?”傅佐惠故意。

“家姐装糊涂!”傅佐仪不高兴了。

傅佐惠笑,“哦……你说欧阳少君……他一定很高兴,因为毛线衫织得很漂亮……”

“真的?”

傅佐惠点点头。

“你说……军校放寒假,他会来看我们吗……”

“会吧……”

傅佐仪一心盼望着冬天快快来临,这样欧阳少君就可以穿上她送的毛线衫。她真的很想看到他穿了毛线衫的模样,他是这样的英俊,穿了她织的毛线衫,一定会更加好看。冬天总算来临了,她就开始计算着春节到来,这时军校就放寒假,欧阳少君就会来傅家作客,然后,她就缠他带她去骑马……

过了春节,我就十七岁了……到十八岁,我就可以嫁人了……我一定要嫁给他!

傅佐仪发誓。

傅佐仪盼望的寒假终于来了,欧阳少君也来家里作客,只是她那天不巧外出。

欧阳少君收到了傅佐惠给他的回信,那真如当头一棒令他昏懵了。他以为毛线衫是她所织送与他,但她说是她的妹妹送的,并且说她已经有了男朋友,那个男朋友是个洋鬼子……他心里非常的不平衡:我是如此的优秀,为什么她会爱上那个洋鬼子,看起来并不很英俊……但是,只要她一天不结婚,我都有追求她的权利……我爱她,我一定要坚持……

欧阳少君来看傅佐惠。因为穿着军人服装,他显得非常与众不同,干净俊挺朝气蓬勃,走在西关的小巷中格外引人注目。

“我第一个学期的成绩,还不错,这是学校奖给我的奖章……”他把一枚上面有蒋中正头像的奖章递给傅佐惠,“那是蒋委员长,也是我们的校长。送给你。”

傅佐惠把奖章还给他,“谢谢……这是你在军校的记念,你留着吧。以后送给爱你的窈窕淑女。”

“哪,我们去打网球吧?”他邀请。沙面有网球场,那是会员才能进去玩,而会员主要是欧洲人,只有小数身份显赫的华人才能加入。

“我不喜欢找网球,但是我妹妹喜欢。你能教她吗?”

“打网球很好玩的,一起去嘛,你们俩我都教。”

傅佐惠想了想,不好拒绝,就同意了。

傅林氏看到欧阳少君来作客,非常高兴,特意吩咐让陈姨去买好菜,但欧阳少君说不留下来,他要带傅家两位小姐到沙面吃西餐。

“我们可以走了?”欧阳少君站起来。

“我妹妹还没回来。”傅佐仪说。

“她不在家吗?”

“她去参加学校的话剧社排练。”

“哪,我们不打搅她,就我们俩去吧。”

“你不是答应都教我们俩吗?”

“哪……这样好不好,我们去你妹的学校,如果她不排练了,我们就一起到沙面。”

傅佐惠想想有道理,于是随手拿了本书,就带了欧阳少君去找傅佐仪。

傅佐仪正和同学排练曹禺的《雷雨》,她没想到欧阳少君会来,先怔一怔,接着眼睛发亮:他穿着军装,是这样的俊朗,那光芒盖过了话剧社的所有男角。再仔细看,发现他的军将里面是那件她织的毛线衫,兴奋得她的小蛋立刻通红通红,上前拉了他的手直摇,“欧阳哥哥,谢谢你来看我们排练……”

欧阳少君老实地说,“不是来看排练的……我来找你家姐去打网球,她说你也喜欢,就顺便来带你一起去。你有空吗?”

“有啊!”傅佐仪跳了起来。

“你不排练?”

“不排。”

“哪,我们走吧。”

他们往沙面走去。一路上,傅佐仪不断的问怎么打网球,欧阳少君便说,到了球场那里再说吧。

到了沙面的网球场,傅佐仪对欧阳少君说你先教我妹妹吧,然后悄悄身妹妹眨眨眼睛。

欧阳少君便脱军装,傅佐仪就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她送他的毛线衫,心里甜滋滋的于是把话题扯到毛线衫:“今天风有些大,你冷吗?”

欧阳少君说不冷,有毛线衫呢。他只是随口说,但傅佐仪内心更加甜蜜,“我再多织一件给你……我会织……鱼在莲池里游的图案!”她的话语里透着内心的情意:鱼和水,不就等于比翼共飞的一对鸟儿吗?

但是欧阳少君并未往那方面理解,笑笑不放在心上,开始教傅佐仪如何握球拍。当他抓了她的小手时,见那小手指圆润细长很漂亮,再看她的脸庞,忽然发现她异常的清秀净亮,与姐姐傅佐仪是不同的美韵,内心不由的一动:呵,傅家两个姐妹都如此美丽……

欧阳少君一产生了这样的心思,教着傅佐仪打网球就格外的认真卖力。很快,傅佐仪便累出了汗,便脱下外衣,玲珑浮凸的身材便现,又是让欧阳少君内心砰然一跳。在玩球中,她几乎是不停的嘻嘻哈哈笑着,是那样的灵动可爱。

他们在网球场玩了两个多小时,傅佐仪实在太高兴了,直累得没了气力,而傅佐惠更多的是看她的书。

欧阳少君请姐妹俩去吃西餐,一边品尝着法国牛排,他说,“二小姐,明天,你会觉得腰酸臂痛。大小姐,你呢,也有点累,但不会觉得太酸痛。”

傅佐仪摇欧阳少君的胳膊撒娇,“家姐不是很喜欢网球的,但是我很喜欢。你放假了,我也放假了,我们天天都来玩嘛!”

欧阳少君看看傅佐惠。

“你就带她去嘛。”

这天晚上,傅佐仪又是觉得自己掉进了蜜饯缸里,让那甜甜的滋味浸淫心身。

 

 

 

    

布莱森剩船离开广州,经历了差不多三个月的漫长旅程,回到英国他的家乡圣安德鲁斯小镇。那天傍晚,进家时他把父母大大一个惊喜,先是母亲扑上来搂住儿子,尖声叫着“儿子,儿子,布莱森,是你吗?”接着是父亲过来和儿子拥抱:“儿子,我太高兴了!”

布莱森的父亲,是一个家俱制造商,他总希望儿子能继承自己的事业。“我们的家俱,是全英国最棒的!儿子,只要你想,你会做得比我好!”父亲总这样说,但布莱森只喜爱画画,他抓住父亲的手说,“你遗传的是爷爷的艺能,我遗传的是妈妈的梦想。”母亲是支持他的,“儿子,你就去做你的事!”母亲在结婚前是个舞蹈家,也学过画画。布莱森在小的时候,他母亲把一些腊画笔和一些玩具放在一堆,让他去抓,布莱森只挑选了腊画笔。

吃饭时父母问布莱森有什么想法,布莱森告诉他们,他要开一个画展。这把父母惊住了。因为开一个画展得花钱,首先要到伦敦,租场地,请作家,请报社记者,请美术评论家。关键是要请来著名的美术评论家,没有他们的评论,这个画展一钱不值。

“孩子,你要去的地方是伦敦,那里是很花钱的地方……”

“我会有办法,我只需要一点点的资助。”布莱森说。

“当然,孩子,我们希望你成功……”

“谢谢……”布莱森又拥抱了父母,以羞愧的笑意表示他内心的感激。

第二天一早,布莱森走出家门,向海边走去。圣安德鲁斯三面环海,大海的气息浓浓的包围着小镇,差不多一千年历史的圣德鲁斯大教堂,如同一座巨大的牌坊矗立在海边,海鸥从湛蓝的大海远飞来围绕着教堂上空盘旋。在教堂附近,布莱森遇到了童年的玩伴黛安妮,她正在为采集野花。

当黛安妮远远的看到布莱森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他来到附近,她才确认是他。她放下手中的花蓝,飞跑过来一边叫着他的名字:“布莱林布莱森……”

他们紧紧的拥抱。布莱森的拥抱是因为她是自己从小玩大的好朋友,况且也有过特殊的属于俩人的经历;黛安妮的拥抱则是她真切的爱恋的长时间的止不住的思念。她用力的拥抱他,禁不住的凑嘴去吻他的嘴,深情无限。布莱森象征性地动了下嘴巴,算是对她的吻的回应。

“哦,布莱森,我非常非常的思念你……”

“我也是……”他也这么说,他总不能说“我已经忘记你了……”

“我知道,你是来找我的!”黛安妮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他,但布莱森不知道怎么说,黛安妮并不打算让他表白,兴奋地开始自己说过不停,她说今天采集花束装饰教堂的时候,她心里就有一种特别的感觉,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事……“哦,原来是你回来了,是神的指引让你回来的……”她告诉他,她几乎每个礼拜都为他祷告,求神庇护他赐与他平安。她牵了他的手走向海边,让温柔的海风柔柔地吹拂。呵,好几年前,她和他曾经牵手走在这里,听着海鸥粗哑的鸣唱伴着海浪拍岸的欢语。

整个上午,他们都在海边迈步,黛安妮告诉了布莱森自己的近况,她在一家中学校里教授音乐和舞蹈,礼拜天就到教堂去敬拜神。她仔细的询问了他出国的经历,他就简单的告诉她,他在印度的见闻,在中国的感受。他没有对她说傅佐惠,他向她隐瞒了他深深的爱着那位中国女子这样一段新的感情。她问他这次回来是不是长住?他就很含糊地说先住一段时间看看。

这天晚上,黛安妮执意要拉他到小镇上的一家酒吧消闲,从酒巴出来后已经是深夜了,她牵了他的手往她家里走去。“我要你……你走了之后,我遇到不少追求我的男士,但没有一个是让我心动的……布莱森,你是我的爱,唯一的爱……”在她家门外的树影下,她紧紧的拥抱他,热烈的吻他。她全身火热,所有的细胞跳跃着想的就是与他赤身纠缠,象几年前那样,他们尽情的做爱。

“我很累……”布莱森温柔地拒绝了她。他心里已经有了傅佐惠,他就无法再和别的女子做爱。当黛安妮和他说着情话的时候,他的眼前浮现着傅佐惠的倩影。他知道,这个中国女子已经深深的嵌进了他的灵魂里,他也听不进去别的女人的绵绵情语。

黛安妮有些失落,但想到他奔长途而归,一定也是真的累了。

她长吻了他与他道晚安。

第二天的一早,布莱森便离家,坐上了到伦敦的客车。他本想多停留几天,陪伴一下久不相见的父母,但想到黛安妮的多情和柔情,他不得不赶紧离去。

布莱森有个同学在那里的一家报社任职,很快的帮他租到地方住下,然后把最著名的一个评论家的名字告诉了他。“我的朋友,我只能提供这些帮助。这个评论家,我也不认识。就算我认识,也难帮上你。对他来说,你是个无名小卒,他看都不会看你一眼的。”

布莱森说不管怎么样,他都会去争取。他把自己的作品给同学看,同学耸耸肩,“也许你画得很好,但我不懂欣赏。”

布莱森先打电话到评论家经常发表文章的报纸,希望那里的编辑能够告诉他,评论家什么时候会到报社来,他是评论家的崇拜者,希望得到评论家的签名。在不断的努力后,终于,接电话的一位女士对他说,“明天下午两点你到报社来会见他。”

第二天,布莱森拿着他的作品,早早到就了报社。评论家准时来了,要在报社工作半小时左右,修改他准备发表的一篇评论。布莱森一直呆在外边,等到评论家从编辑室走出来,他就迎上前,结结巴巴地说“我是一个画家,我有些作品希望得到您的指点”之类的话。面对如此高大的评论家,他觉得自己是这样的渺小。他性格中的自卑感这时又支配了他,他显得格外的怯懦,甚至连打开作品的勇气都没有。

评论家只瞄布莱森一眼,昂头就走。象这样的青年画家他见得太多了,在伦敦街头简直到处都是。

布莱森愣一下,觉得自己双脚发颤,呆在那里了。评论家向楼道口走去,布莱森的头脑一片空白。就在评论家消失在楼道口处的时候,布莱森的眼前突然闪过傅佐惠的脸庞,她正看着他,那眼神是那样的温柔,充满爱意,充满对他的欣赏。布莱森猛地觉得自己真可笑:你竟懦弱?你是超群脱凡的!你不是一直很相信自己才华横溢的艺术触角和表现力吗?评论家如果看不上你的作品,那是他不识货!你给他看作品,是给机会他写评论!

布莱森连忙拔脚急步,很快的在门口外追上了评论家。

他张开双手拦住评论家。

评论家有些突兀有些恼怒地瞪着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布莱森展开他的作品《东方少女》之一:一个少女裸体躺于床上。

评论家的脸偏向一边,眼睛瞄都不瞄一眼,拔脚又要走。

布莱森拦在他前面,“难道那个著名的评论家就是你吗?是我认错了人或者是你本来就没有评论水平!”

这话让评论家激怒了,心想我就教训教训你这个家伙。他站定讥讽地,“好啊,你的是什么画,该不会是安格尔再世让我大吃一惊吧?”

布莱森再次展开画,平静地说,“评论家先生,请你仔细看一看。”

评论家原先是想应付一下,看两眼画就大大的讽刺一番。但他的眼睛一落到布莱森的油画上,马上就被深深震撼,内心“砰”的一跳。

从评论家的神情中,布莱森知道他领略了自己的艺术才华。

“是你的作品……?”评论家看看布莱森。

布莱森点头。

评论有不作声了,但他的神情告诉布莱森,他被征服了。

“你喜欢,是吧?”

评论家颔一下首,“的确有些安格尔的味道……”

布莱森平静地,“你说对了,我就是现代的安格尔!瞧这色块,瞧这笔确,瞧这造型,我是多么有才华吗?安格尔的写实,莫内的色彩,画中少女的东方神韵,我相信这是你喜欢的理由。除非我死了,要不然,不久我就是二十世纪的雷阿诺!当然我比他更有内涵更洒脱!看看这微笑,永远的阳光!”

 评论家双手抱在胸口,看看布莱森,变得亲近起来,“小伙子,我为自己刚才对你的忽略感到抱歉。我承认,这幅作品是到目前为止,我见到的最有才华的油画新作。如果真是你画的,小伙子,你就是我见到的最有出色的青年画家!”

布莱森告诉评论家,这幅作品只是他的其中一幅。他画了几十幅的油画作品。

评论家一听有些兴奋,“对于你的其他作品,我能先睹为快吗?”

布莱森高兴了,“原来你真的名不虚传,是一个以作品论人的伟大的评论家!”

布莱森立刻把评论家带到他租居的房间,把他的油画一幅幅展示出来。评论家只看了七八幅,就兴奋地手舞足蹈:“开画展吧年青人,我一定给你写评论!”

这天晚上,布莱森写信给傅佐惠:“亲爱的佐惠,我的画展将在伦敦举办,我实在太高兴了,这是成功的第一步。相信我,我的画展一定能轰动伦敦,因为,这里面最伟大的作品,是画你的写生画。这些作品能够伟大,是因为你是作品里的灵魂!”

 

 

 

   

直到布莱森走后的八个月,傅佐惠才收到他的来信。“亲爱的佐惠,我成功了……是的,我成功了……现在,我是伦敦著名的青年画家,我的画一幅可以卖出五百英磅……最高的可以卖三千英磅……亲爱的,没有你,我成功不了……我很快就回到广州,回到你的身边!现在对我来说,一切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你!”

布莱森的来信让傅佐惠兴奋不已,哦,他亲爱的心上人,他成功了……这是她的希望,她可以带着布莱森去见父母,满足父母的面子……

此后,傅佐惠几乎是每天都在数着指头盼望布莱森的归来。

第二年,即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布莱森带着他事业成功的辉煌和对傅佐惠的思念,离开英国重回到广州。他给傅佐惠的惊喜是:悄悄地来到她工作的商行,她正忙,没注意到他的到来。他就象从前一样,悄悄的在一边会客室坐下,透过窗口仔细地打量着她,眼睛一刻不离她的脸庞。

离别一年,她更美丽了,还是那么光灿照人。

中午吃饭时间,傅佐惠终于抬头看到了会客室的布莱森。她先一怔,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定睛看,果然是他,她的布莱森……她激动了,竟控制不信自己,尖叫一声他的名字冲出去。商行里的同事都吃了一惊,跪出来看,只见傅佐惠紧紧的和布莱森拥抱着长吻。

征得商行老板的同意,布莱森马上带了傅佐惠到沙面的餐厅。在那里,他们互相诉说了各自的思念。餐后傅佐惠和布莱森在沙面租到新的房子,在这新寓所里,布莱森掏出一枚钻石介子,单膝跪下来,眼睛充满爱意看定傅佐惠,用最柔情温暖的话对她说,“这个钻石介子,我花了三千七百英磅购买。从小我就知道,‘三’和‘七’是我们吉祥的数字。佐惠,嫁给我,我会爱你一辈子,我们的婚姻一定吉祥如意!”傅佐惠十分感动的点了头,布莱森就把介子戴到她左手的无名指上,然后拥了她长吻。俩人非常激动,长时间的分离,让他们分外激情喷射,互相缠绵在一起如胶似漆……

“哦,佐惠……”

“布莱森……”

“我爱你!”

“我也爱你,非常爱你!”

“我在英国,每天想的就是看到你,拥抱你,亲吻你!”

“亲爱的,我也一样!”

这天晚上傅佐惠回到家,兴奋得整夜未能入睡。她怕钻石介子被父母看到,就收藏好。毕竟,她答应嫁给布莱森,但还未经得父母同意。她要慢慢说服父母。她要嫁给一个洋青年,不知道父母会有什么反应……

“我征服了伦敦,我也能征服广州。亲爱的,我要轰动广州!”布莱森对傅佐惠说,他准备好了,要在广州举办画展。

一九三六年一月,中国的春节前,布莱森在沙面英商会地层一间客厅里展出了他的十幅油画和一批碳笔速写,其中两幅是傅佐惠的裸体油画,一幅是她着衣的俏像碳笔素描。布莱森先与《广东七十二行商报》的一个记者联系,说他的画展中有人体油画作品,希望中国的美术同仁前来交流。消息一登出,自然引来不少中国的同行前来参观,但夹在洋人的参观者群中他们仍然是少数。

参观者络绎进来时,布莱森在一旁安详地看着他们,。一个收藏家模样的中年洋人走近一幅画傅佐惠坐恣的人体油画前,认真看一阵后,不动声色地向布莱森招手,“说吧,多少钱?”

布莱森笑笑。

评论家竖起五根手指头。

“五百英磅?!”收藏家的口气十分惊讶。

旁边一些洋人吃惊地回头望过来,这个价格显然有些高得吓人。

“我最多出三百。”收藏家说。

布莱森不吭声。

“三百五十磅!”收藏家语气略加重。

布莱森还是摇摇头。

“四百,不能再多了!”收藏家有些怒气,拍拍布莱森,表示出自己是特别的慷慨。

“至少五千英磅,要卖的话!”

收藏家瞪大眼睛:“你疯了!”

所有的人都看定布莱森。

布莱森笑笑,把收藏家拉过一边没人的地方,轻声说,“你知道我的画在伦敦卖多少钱吗?”

收藏家睁着眼睛。

“油画三千英磅以上。”

收藏家傻了。

布莱森拿来英国的《泰晤时报》给他看,然后说,“我看出,你是行家,所以,你知道我的画的价值。”

收藏家有些尴尬,转而一笑,招了布莱森到油画前说:“行,那两幅人体油画,就五千英磅,两幅我都要了……”

布莱森指指画傅佐惠的三幅画:“对不起,这三幅画是不卖的!”

 “可我就要这三幅!”收藏家坚持说。

“这三幅画是我的生命!你不会让他人褫夺你的生命吧?”

评论家失望地耸耸肩,这更激起参观者的兴趣,很快订购了其他油画,记者也连忙举相机反复对着人体油画拍照。

布莱森做梦也没想到他的画展给傅佐惠还有他自己带来了灾难……

《广东七十二行商报》很快登出了布莱森画展作品,其中那两幅人体油画更是放于显著版位,这份为众多广州商人喜欢的报纸很快就让傅得简看到了,一眼认出自己的女儿就是裸体模特。当时他在茶楼饮茶,从报童那里叫来份报纸翻开后,差不就晕倒在地,怔在那里他感到茶客们射过来的目光如利刀直剜心脏,未能吃上一笼他喜欢的干蒸烧买和一碟虾仁叉烧肠粉,只匆匆喝下半碗皮蛋瘦肉粥,他一头往家中扑去。

回到小巷,他就看到左邻右里的人在议论,见他来便住了嘴,全都用一种怪怪的眼神盯着他,使他恨不得钻地洞。他低着头很尴尬地穿过这些人快步走过,那些人看着他的背影又指指点点议论起来。

傅佐惠正在镜子前打量自己刚穿上的衣服,傅得简脸带严厉的恶气“蹬蹬蹬”冲进来,后面跟着傅林氏,也是一脸的惊惶愠怒。

傅佐惠吓住了,一时不解。

傅得简指着女儿,声音打颤:“你说,为什么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

傅佐惠愣在那里。

傅林氏上前拉女儿,摸她的头:“佐惠,你是不是疯了……”

傅佐惠惶惑地:“阿妈,发生什么事?”

林丽直摇头,痛苦地说不出话来。傅佐惠望望父亲。

傅得简将手中的报纸扔过来:“你做的那些事 ,让我们把脸都丢尽了!”

傅佐惠捡起报纸一看,上面是她裸体的油画。她这才明白是什么一回事,于是一笑,不当回事:“阿爸阿妈,这是艺术。”

傅得简气得举起手掌要打下,但在空中停住了,直抖。毕竟,他是爱女儿的,打不下手。傅林氏也怕他打宝贝女儿,赶紧将他拽出去。

“都是那个衰人洋鬼子!”陈姨也知道了这件事,对林丽愤愤不平骂布莱森。傅得简一听再忍不住怒火中烧,立刻叫司机开着他那辆箱型雪佛莱小车将他拉到沙面,决定要定要在租界将布莱森教训一顿。此时的他,完全失去了理智。

傅得简怒冲冲进布莱森的画展室时,里边有几个参观者兴致勃勃的围在人体油画跟前,傅得简一眼看到自己女儿的裸体,就象万枝箭直射向心窝,气得他全身颤抖。他大步扑过来,怒不可遏到撕抓油画。

布莱森急了,冲上前阻拦,同时用不流利的中国话大声问:“你是谁?”

“她是我女儿!”傅德简指着油画嘶叫,愤怒令他声音都变了。

布莱森一听知道这个男人是傅佐惠的父亲,顿时一怔。

傅德简又去抓画撕烂,布莱森本能地连忙伸手夺,将其中一幅抓在手上不放。傅得简猛力扯,“嘶”的一声响过后,这幅油画裂成,布莱森只抓到一小片。傅得简暴怒地愤力向布莱森一推,布莱森向一边倒去,后脑和墙角猛一撞,顿时昏晕在地。

傅得简不管他,将画有女儿裸体的油画全抓下来,正要离去,一眼又见傅佐惠的俏像,便折身过去将俏像画扯下。目睹这一切,参观者们全都楞在那里。傅得简并不管他们,大步走出展室外,浇上汽油点火烧,直看到那些画被烧成灰烬他才解恨钻进雪佛莱离去。

布莱森醒过来,睁了眼睛好久才看清身边的两个英国男子。他努力回忆着一切,但觉得头“登登”的痛。

一个男子问他要不要报警?

“不,不,不要报警!”布莱森连连摆手。

“要不要去医院?”

“谢谢,不用……”

两男子走后,布莱森的眼睛渐渐发黑,但仍能看到画展室狼藉一片。他试图清理,但脚一软倒下来,再次昏迷过去。

 

 

 

    

布莱森的人体油画风波闹得广州城几乎人人知晓,立刻成为茶楼客们的闲聊话题,欧阳少君父母不久也知道此事,欧阳少君的父亲欧阳薄将报纸拍到桌上表示他们的惊愕和不可思议。

适逢军校放假,欧阳少君回到家里,父母就把他叫来,将报纸给他看。

“知道吗,傅家大小姐居然做出如此伤风败俗的事情!”父亲口气严厉。

“真羞人……”母亲直摇头。

欧阳少君瞄几眼后,笑了,“阿爸阿妈,别大惊小怪,这是人体艺术!”

“什么艺术,这简直……”父亲瞪眼睛。

“很多人都知道我们跟傅家对了八字,这真让我们感到没面子……走到外面,人家指指点点的……”母亲叹口气,“少君,你以后,少去傅家!”

欧阳少君立刻反对,大方地对父母说他不介意这种事:“这在西方,再正常不过了。我在法国留学时,也跟朋友到过美术学院看他们写生呢,人家姑娘女孩子的,还不是脱了衣服在那里,挺自然的。阿爸阿妈,看着不习惯不自然的是哪些有淫心秽意的人!”

父母一听目瞪口呆。

欧阳少君也不打算跟父母解释太多,转出回到自己的房间,立刻拨打傅家的电话。电话接通了,陈姨问找谁,他说找傅佐惠。他要告诉她,他支持她。

“我们小姐不在。”接电话的陈姨说。

欧阳少君猛想起,傅佐惠在沙面的商行上班。

他立刻骑了单车就到沙面去。

在沙面的西桥头,欧阳少君遇到三个在法国留归来的同学。一见面他们非常高兴,硬要拉他去一起玩。

“改天吧,今天真的不行,我有要事。”欧阳少君婉拒。

“是不是当了黄埔军校的军官,就不理老同学了?”一个同学陆姓半开玩笑半认真。

“那里那里!”欧阳少君连连摆手。

“是不是与女朋友有约会,重色轻友?”吴姓同学推推他故作生气。

欧阳少君耸耸肩。

“说起女色,”第三个何姓同学脸上荡着光亮,“沙面有个洋行西施,你们知道吗?”

“洋行西施,真的?”

“哗,那一定很漂亮罗!在那里,你见过了?”

这时,傅佐惠从商行步出,走向一餐厅。

何姓同学一指,“说西施,西施现。你们看,洋行西施!”

他们一起扭头看,欧阳少君便喜悦了:原来他们说的洋行西施是傅佐惠。

陆姓同学睁大眼睛:“她,不会是那个……上了报纸的裸体模特吧……?”

“你这么一说,我觉得也是……对,她就是那个裸体模特!”

欧阳少君有些不高兴:“听你们的口气,好象她当了模特,就是干了见不得人的事啦?”

何姓同学说那倒也不是这个意思,但陆姓同学却点头,“脱了衣服暴露在众人面前,这真让人接受不了……”

吴姓同学也点头附和。

欧阳少君有些讥讽地,“你们是怎么啦,好象一直关在中国,没去过法国留学?”

“留学是留学,但……脱光衣服……总是不好吧……”吴姓同学吱吱唔唔。

欧阳少君依然是讥讽,“你们真的不知道西方绘画?不会画画也应该知道些历史啊!”

“也许我们是保守了一些……哪,欧阳同学,你既然比我们西化,那你敢不敢上前吻她?”何姓同学挑战道。

吴姓同学也趁机说:“窕窈淑女,君子好逑!欧阳,你敢上前吻她?”

欧阳少君立刻对他们摇摇头:“朋友妻,不可提也!”

“欧阳君,什么意思?”

欧阳少君:“我准备与她订婚!!”

“不会吧?”陆姓同学瞪大眼睛,指着欧阳少君直摇头笑:“开什么玩笑啊欧阳君,你会和她订婚?她可是广州的新闻人物呢!”

“我知道啊!”欧阳少君坦然。

“你那位窈窕淑女,给洋鬼子当裸体模特,这事情一辈子都有人记得,你得一辈子背着这个负担!”吴姓同学说。

欧阳少君笑了:“你是美术盲人,乡下佬!在国外,当裸体女模特,很高尚的事情呢!我能有个这么高尚的妻子,不知道有多么的幸福,嘻,还负担,太可笑了!”

他们都不吱声了。

欧阳少君自豪地:“我是‘五四’人,有新思想!”

他们怔怔看着他。

欧阳少君不理他们,快步追上去,和傅佐惠并肩而行,拉了她到一家西餐厅吃午饭。

“我都知道了。我认为,你做得一点不错。”他对傅佐惠说。

傅佐惠笑笑。自从她上了报纸后,遇到的几乎是所有的中国人,都以怪异的眼光打量她,指着她窃窃私语。而只有商行里的洋人,几乎全都是对她的赞美:

“哗,你的身材太美了!”

“你是上帝的杰作!”

“哦,我已经被你迷住了!”

而眼前这位东山少爷,是除了妹妹之外的唯一对他支持的中国人。

“谢谢你的理解!”她真诚地说。

“我是个真正的‘五四’新人……有一个人,一直爱着你。他不管你出现什么样的情况,都会坚定地站在你的身边,给你依靠,给你温暖……傅小姐,那个人就是我。”欧阳少君坦诚地表白。

傅佐惠心中一热,“欧阳君,我真的很感动……如果布莱森没有出现……如果布莱森出现得比你晚,我会……”她没有往下说,但相信他能明白。

欧阳少君看着她的眼睛,“只要你不结婚,我这份爱,一直会为你守候。”

傅佐惠摇摇头,“有一句话,我一直很想说,但……”

“你说。”

“我妹妹傅佐仪……你对她?”

“她是你的妹妹,我当然会爱护她!”

“你知道吗,她为了织毛线衫给你,专门学这门手艺。”

欧阳少君一怔,“……真的?”

“你没看出来,只要你出现,她是多么的欢喜,多么的兴奋,多么的活跃……”

欧阳少君听了觉得也是。

“你多注意她,可以吗?”

欧阳少君伸过手来抓住她的手,“你知道,我心里只有你……”

傅佐惠缩回手,“但我的心里,已经有了布莱森了。”

欧阳少君一时无语,十分沮丧……

 

 

   

但是油画风波后,傅佐惠却未能与布莱森联系。她并不知道父亲去大闹画展,更不知道布莱森已经被父亲猛推一下头撞向墙上昏厥过去。布莱森好多天没来找她了,以往,他们要约会,先讲好时间地点,又或者他到她上班的商行去。

几天过去,未见布莱森来找她。又一个多礼拜过去了,还是不见他来。她的心忐忑不安……他怎么了……很忙,正在搞创作,不想受到干扰……但平时他不是这样的,再沉心于搞创作,他也会抽时间来约会她啊……他离开广州,到外面走走……是的,画家喜欢到处走,寻找灵感……但他走之前,肯定会来跟她说啊……她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

“那我去找他。”她这样想。“先到他的画展那里看看……但是,画展上有她的裸体油画,她只要一走到那里,参观的人马上认出她来,这多不好意思……我还是去他家……”于是在下一个礼拜天时,她就往布莱森居屋去。

门锁着,敲敲,没人。叫布莱森的名字,也荡然无应。

整一天,她神不守舍,心时乱作一团,一种不祥的预感老是占据在她心里,挥之不去。

傅佐惠并不知道,布莱森因为头部撞到墙上晕倒,在短暂的清醒后,这天傍晚他回到租居处,看着手中一小块油画布,那是他给傅佐惠写生的裸体油画的一角……有人告诉他,画展上的那些油画没有了,全给那个来捣乱的中国男人烧光了……英国领事馆来人了,问他要不要报警?他摇摇头表示他能处理一切……那个中国男人?傅佐惠的父亲……他的眼前闪过傅佐惠父亲愤怒的脸庞……他的愤怒是有道理的,他是中国的男人,不理解西方人体艺术……只是,他那么多的心血画下来的油画,全给烧光了……只剩下手中这块小布条,上面只有傅佐下的一些长发……他突然觉得天旋地转,“扑通”倒地再次昏厥不醒。直到两天后,一个他雇来搞卫生的女工开门进来给吓了一跳,赶紧叫人来把他到了博济医院。

博济医院当时立刻为布莱森作了抢救,他的深度昏迷令那里的美国医生头痛:病人头部没有撞破没有血流,只是鼓起一个大包。之后,医院最著名的医生也来会诊了,他们认为瘀血积在头脑中压迫血管令脑部供血失效导致昏厥,于是做手术把瘀血拿掉,可病人情况并不好转,躺在那里就是昏睡。美国医生服了,摇头表示无奈。又找来英国医生,会诊后耸耸肩表示不知所措。

布莱森昏沉沉地躺在床上两个礼拜后,依然没有恢复的迹象。

“他也许将会醒过来,也许不会……我不知道……继续观察……”当期时最权威的医生只能这样说。

在布莱森昏睡中,需要有规律的给他翻身,一定的时候还要给他擦身换衣服。第一次给他换衣服的时候,一个洋护士正努力要将他右手中的小半块油画布拿走,但怎么也掰不开他的手指。

“那是什么样的一块布啊……”护士不解。

有牧师来给布莱森祷告,医生摇摇头说:“牧师,他一直在昏睡,从医学的角度说,他已经是个植物人,目前医学上是没有办法把他治好的……”

牧师问:“他的家里人……”

医生很无奈:“我们正在联系他的家人……但是,我们找不到他的护照……我们还不知道他的身份……我们正在想办法……”

牧师仔细看看布莱森,“他可能是个英国人……”他叹一口气,摸摸布莱森的头:“可怜的孩子……天父在上,青年人,你会康复的!”

他为布莱森祈祷。

因为失去与布莱森联系,傅佐惠心烦意乱,茶饭不思。

“家姐,你瘦了……”一天晚上,傅佐仪来到姐姐的房间关心地说。

傅佐惠坐在床上发怔。

“家姐,你没事吧?”

傅佐惠还是愣愣的。

傅佐仪推推姐姐,“家姐。”

傅佐惠这才反应过来。

“是不是想……画展的事?”傅佐仪问。

“画展……嗯……唉!”傅佐惠叹一口气。

“他们都在议论,天天说,一见到我,那眼光怪怪的,就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真可恶!家姐,你别理他们!”

“我才不理他们……只是……布莱森……”

“那洋鬼子……”傅佐仪口一快说出来。

傅佐惠立刻就骂她:“那你是什么鬼子?聊斋里头钻出来的野鬼啊!”

傅佐仪吓了一跳,因为姐姐从未有过如此恶气的眼神和语言对她,她嗫声道歉,“对不起嘛,家姐,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嘴说快了……”

傅佐惠扭开头,傅佐仪就靠近来搂住她,“家姐,对不起嘛,人家真的是无心的……他,是布莱森先生!我未来的姐夫!”

傅佐惠这才缓过神,轻打妹妹的头,“你啊,乌鸦嘴……”接着,她叹一口气。

“家姐,你叹什么气?”

“……布莱森先生,好多天了,我们没有见面……”

“他没来找你啊?”

“……嗯。”

“那你去找他啊。”

“找了,但不见人……”

“所以家姐就心烦!”

傅佐惠又叹一口气,“我也不知道怎么找他……”

“他如果心里想着你,一定会来找你的!”傅佐仪说,又想到自己的心事,“家姐,你说,欧阳少君还会不会来我们家?”

傅佐惠看看她,“想他了?”

“……嗯。”傅佐仪有点羞涩,“我又织了一件毛线衫……我拿来给你看看。”

傅佐仪跑出去,不一会拿了一件毛线衫进来,让家姐帮着看。

傅佐惠看了看,这件毛线衫的颜色是牡丹红,比上次的玫红要鲜艳,胸前的图案是一对漂亮的长尾巴青鸟。“很漂亮啊,要送给他?”

傅佐仪点头,“但我不知道该怎么送呢?”

傅佐惠想了想,“你们学校的剧社不是在演出话剧吗?让导演给个角色东山少爷演出,然后这个角色需要一件毛线衫……”

傅佐仪眼睛一亮:“家姐,你真有办法……”但她又犹豫,“不知道导演……”

傅佐惠笑:“你们话剧社不是要演出新剧吗,我帮你们写个剧本,里面有一个东山少爷可以演的角色。”

傅佐仪乐,抱住家姐,“谢谢你家姐……”

 

 

 

 

    

傅德简虽然大闹布莱森的画展还愤怒烧了油画,但“裸体”风波并未就此结束。“今天我出门,看到四婶她们在议论,一见我就停了嘴,那脸色怪怪的……一看就知道在说我们佐惠……”傅林氏摇摇头,叹口气。

傅德简原本在看报纸,一听夫人这么说,就没了心思,放下报纸发怔。显然,他的怒气又在胸中翻腾。

画展风波令傅德简夫妇心力交瘁,他们商量着怎么促成女儿与欧阳少君的婚事,傅林氏认为首先得探探欧阳父母的态度。他们找来媒人,打赏一个大利士,让媒人到欧阳府上撮合,告诉她,如果事成,还有更大的利士。

媒人怀中端着大利士包,自然意气风发往欧阳家去。在门口,她遇到刚要外出的欧阳少君。

“哗,少爷,你穿着军装,好威呵!”

欧阳少君笑笑,“真的?”

媒人眼珠一转,“有没有找傅家大小姐去跳舞啊?”

欧阳少君点头,“是的,我会去。”

“你跟她啊,天生就是一对。你知道吗,你的八字跟她的八字,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对合。”

欧阳一喜:“真的?”

“啊呀,这一行我可是最有名的,不会错!”

欧阳少君看看她,“那你今天来……?”

媒人眨眨笑,做着手势:“专门为撮合你跟傅家大小姐婚事的。”

“嗯……你是说,傅家同意了?”

“不同意我能来吗?”

“哪……傅小姐……她本人呢?”

“你这一表人材,傅小姐能不喜欢不同意吗?你要看上她,这可是她的福份呢!”

“哪……你有问过她本人吗?”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少爷你读书人,应该知道的。”

欧阳少君摇摇头,“她本人要是不点头,成不了……”

“少爷是聪明人,但怎么一时糊涂呢?父母同意了,傅小姐自然会听话的。少爷,我问你,你喜欢不喜欢傅小姐?”

“当然了!”

媒人看看四周,凑近些小声说,“你要是喜欢她,这事更成了。你也知道,发生了那……”她说不出口,用手在自己身体上比划表示“裸体”,“……那事,对傅家来说,名声可不那么好,陷在人家的口水潭里了。你们家要是答应了婚事啊,就等于把她拖上潭里啦!”

欧阳少君一听,心中一动:是啊,婚姻是父母之命,也许傅小姐会听从她父母的安排。现在,傅家愿意上门征求,那两家人先把事情定下来,对傅佐惠的父母也是一个解脱,然后我再慢慢的坚持地向我佐惠展示我的真爱,最终一定可以让她爱上我的……我一定不能输给那个洋鬼子……是的,我愿意试一试。

他点点头。

媒人骚气地拍拍他,“你啊,和傅小姐真是天设地合……但就不知道你阿爸阿妈……”

“你请进。”欧阳少君把媒人请进里面。父母这边,他倒不担心,他能够说服他们。

“这事……以后再说吧。”欧阳少君的母亲欧阳李氏听了媒人一番巧舌如簧后,不紧不慢说,欧阳少君的父亲欧阳薄则在一旁看报纸,不吱声,但神情不快。

“你们家少爷的八字,真的与傅家大小姐的八字对合,是非常好的姻缘!”媒人用最动人的笑容最婉美的音调说。

“再说吧……”欧阳李氏摆摆手。

欧阳少君为父母端上茶;“阿爸阿妈,你们以前不也说我的八字和傅家大小姐的八字很对合吗?”

“以前是以前!”欧阳李氏摆摆手,“以后,好的女子多着呢,阿妈会为你找到最合适的。”

“我觉得傅家大小姐就最合适!”

欧阳薄放下报纸,看看儿子,口气不快,“你真这么想?”

“阿爸,我真这么想。”

“你要是答应了这门婚事,以后你能抬头做人吗?”

欧阳少君一笑,“阿爸,现在将中正不也在推崇新孙文先生的新道德倡导吗?我这就是新道德新思想,我不觉得有丝毫羞耻,反而很自豪。”

“可你爸我,在政府里为官,身边流言蜚语,你叫我人何以堪!”

“阿爸,你儿子我是个军人,黄埔军校第十一期优秀学官,顶天立地。我一站在那里,就是新道德运动的标榜!有其父必有其子,我是你的骄傲!”欧阳少君拍拍胸,走到父亲身边,搂着他,“阿爸,你在政府里公干,现在政府也提倡新思想,你身为政府高官,带个头蔑视旧操陈守,也不枉为官一场,迎合中山先生的新道德倡导。”

欧阳薄一听,猛地联想到所在官场。是啊,为官之道,标新立异正是眼下广东政府的作为,近来的顶头上司,推行新政,正要树一批有新道德观念的官员,很欣赏下属有新作为,我又何不迁就附庸?这样一想,他就拍拍儿子,笑了:“儿子,你既然逆风向前,你阿爸我也不甘落后。好啊,傅家这么看得起我们,这事……”他望望夫人。

欧阳李氏本来就听命于丈夫,见儿子也喜欢,也就顺手推舟说你们父子同出一气,我还能说什么呢?

欧阳少君去搂了母亲吻一口,“阿妈,我爱你!”

媒人更是大乐,因为这喜事促成,她两边拿大利士,所以便美滋滋的高声祝贺,连说一番好话然后赶紧辞离回去向傅家报喜。

而这一天夜里,欧阳少君沉迷在幸福中,他的脑中不断掠过这样的画面:“你愿意嫁给我吗?”似乎真的傅佐惠对他说:“我愿意!”再接着,就是他与她相搂而眠于床上的缠缠绵绵……

 

 

           

傅德简夫妇没想到订婚之事如此的顺利,真是大喜过望,重重的酬谢了媒人后,就商量如何操办喜事。只是他们没想到,跟傅佐惠一提,女儿的反应十分激烈。

“不,我不会嫁给他的!”傅佐惠的声音不大,但十分肯定,还把那副八字贴推过一边看也不看。

傅林氏婉言劝道:“论相貌,论人品,论家庭,欧阳少君都与你相配。听妈的话,妈会害你吗?”

傅佐惠坐在床上抱住枕头,扭脸向墙。

傅林氏无奈地看着女儿,旁边的傅得简恼了,一拍桌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能由着你任性吗?”

傅佐惠一扭身站起来,往外就走。傅得简气得要追,傅林氏拉住他:“她一时未想通,我们不要逼得太紧……”她想出个主意:“既然那边同意了订婚,我们就择个吉日举行订婚仪式……”

傅得简指着门外:“可你女儿……”

“我们先不要告诉她啊,在酒店里摆个鸡尾酒会,请尽亲戚朋友来,到那天才把佐惠叫去那里,那场面,就由不得她不同意了。”

傅得简一想也有道理,就同意了。

但是跟欧阳简夫妇商量时,他们夫妇都同意,欧阳少君却犹豫了:“傅小姐不同意……阿爸阿妈,这事情不太好办……我看先不焦急,我再跟傅小姐勾通勾通……”

欧阳少君想着如何和傅佐惠沟通,傅佐惠就打来了电话,他顿时十分高兴,但电话里的声音却让他一楞。

“欧阳君,我不会跟你结婚的!”傅佐惠的声音冰冷又严厉,说完搁了电话。

欧阳少君怔住了。

 

两家人经过商量,便定下了订婚吉日,决定在陶陶居摆下鸡尾酒会。

吉日很快来到,欧阳少君亲自写下喜扁让酒家竖于门口显眼处,扁上写着:薄酌籍欧阳少君先生暨傅佐惠小姐订婚之喜恭候亲朋戚友光临!

傅得简林丽和欧阳少君父母喜滋滋的恭迎客人,欧阳少君更是乐滋滋的笑不闭嘴,而陈姨和司机则奉命开了雪佛莱到沙面,不由分说将傅佐惠拉出走银行钻进小车,直开往陶陶居酒家。

欧阳少君一见傅佐惠,便兴奋地迎上前。傅佐惠楞了,再一看那块喜扁上的字,恍然大悟。傅林氏和媒人笑咪咪上前,一边一个拉住她,一班亲友也拥上来使她无法脱身。欧阳少君掏出一只订婚戒子,伸手过来抓住傅佐惠的手。傅佐惠本能的要挣脱,但父母亲把她捉住,欧阳少君把戒子套在她的中指上。林丽也掏出一枚戒子,抓过傅佐惠的手。傅佐惠要挣,林丽声音带着颤抖轻声说:“听话,不要……”

傅佐惠看看母亲。

林丽挤出来的笑容中满含着极大的企求,她似乎用眼睛在可怜地向女儿说:你就别为难父母了……

傅佐惠顿时心软了,就在那一瞬间,林丽帮助着她把戒子戴到欧阳少君中指上。亲朋戚友们看到这一幕,便发出欢喜庆贺的笑声,欧阳少君紧张的脸亦松驰了,咧嘴只露着牙齿。外面,鞭炮也适时噼呖叭啦热热烈烈的爆响起来。

傅佐惠只感到眼前一片模糊,怔怔的愣在那里,之后再发生什么事,她就想不起来了。

夜晚回到家,傅佐惠才渐渐清醒,将指上的戒子脱下来一扔。戒子滚到床边,她走上来一脚将戒子踢进床底,然后坐到床沿发呆。她打定主意,就算订了婚也不会嫁给欧阳少君。

 

 

 

傅佐惠被父母强拉去与欧阳少君订婚后,好几天心情不佳。这天是礼拜日,她心里想着布莱森,好多天不见他了,他也不来找她,于是她决定去看看他。来到楼下,刚好见医生和护士叹着气步下楼,她心里就有点不安,进了布莱森房间看到眼前的情景,她惊呆了。

神父疑惑地看着她:“你是……?”

傅佐惠不吭声 ,走到布莱森身边摸摸他的头,布莱森安祥地躺在那里,象睡熟一样。神父盯着她,终于从她的眼神猜到她与布莱森的关系,于是便把手伸到她头上:“孩子,我也为你祈祷!”

傅佐惠的心很难过,她没想到布莱森成了个植物人,她陪了布莱森半天,心里不住的泛着一个念头:不,他会醒的,我一定要让他醒过来。

她想起西关一个很有名的郎中“西关扁鹊”,决定去求他。

西关扁鹊原名叫卞成业,在下九路附近的十三甫开了家《济春堂》药铺,由于医术开名,人们渐渐忘却了他的真名实姓,只以“西关扁鹊”称他,他也乐于承受。傅佐惠每每和妹妹逛街到下九路的《金粉庄》买花露水时,偶尔也会经过《济春堂》,便看到西关扁鹊给人把脉或针刺拔罐。

傅佐惠去找西关扁鹊,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西关扁鹊四十出头,嘴唇留两撇下垂的胡须,穿着发黄的长褂,听完了傅佐惠的陈述,他不吭声。

“全指望你了……”傅佐惠哀求。

“洋鬼子的西医不是很厉害吗?”西关扁鹊摸摸胡须哼着鼻子一脸不屑。

“能治好,我就不来找你了……”

西关扁鹊一扬脸:“好啊,让我去看看吧!”

他们坐黄包车到了沙面,一进门看到布莱森,西关扁鹊就摇头:“观色知其六气沉弱,绝症也!”

傅佐惠也不顾礼仪,拉住他直摇:“你救救他,只有你才可以救他!”

西关扁鹊被激起傲气:“或者唯我可以治他。不过,我收费是很贵的!”

傅佐惠一楞:“很贵?”

“如果他是中国人,每次诊金我只收五毛,穷苦人家甚至可以不收。但他是个洋鬼子,我每次要收五个袁大头!”西关扁鹊咬牙切齿道,伸出巴掌直翻。

傅佐惠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每月的薪水是三十个银洋,按每天五个收诊金,也只是够给布莱森诊治六天。可看西关扁鹊的样子并不会让步,她一咬牙说,再贵的药费她愿意付。

西关扁鹊打开他的药箱取出小钢针,在布莱森的身上找到穴位后便扎刺,布莱森颈脖子的肌肉动了动,傅佐惠看到了,面上现出喜色,西关扁鹊更是一脸舍我其谁的得意和骄傲。

疗后接过傅佐惠递来的钱时,他看看她:“他是你什么人?”

傅佐惠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好朋友。”

西关扁鹊有些愕然,尽管他也看出了她对洋鬼子的不同寻常的感情,但还是十分不理解。如花似玉的西关小姐,竟爱上卷毛洋鬼子!

布莱森只治疗几天后,傅佐惠就心焦如焚了。她很想向父母伸手要点钱,但怎么开口呢?父母要知道她这是为了布莱森,不打断她的腿才怪!最后,她想到了变卖首饰物品。她用扫帚将床底下欧阳少君那只订婚戒子扫出来,连同自己的耳环项链,一并拿去华贵路的一家当铺变卖。

来到当铺门口,她有些犹豫,毕竟,从小衣食无忧,现在却要当典,实在很难堪,但一想到躺在床榻上的布莱森,她就有了勇气。

当铺里的光线很昏暗,甫一进去她还很不适应,心扑扑直跳,特别是穿着黑长褂戴着圆眼镜的一个老头从高高的柜台上俯视她时,她浑身不自在,也听不清老头说什么,只看到老头将首饰项链戒子一手扫下柜台后,再往台面放上一筒银洋,她赶紧拿了银洋逃跑般出去。

过不多久,一百个大银洋眼看就用完,这之中包括她为布莱森买鼻饲用的葡萄糖吊液等生活用品。布莱森似乎未见有大的好转,但偶尔可以看到他的眼皮在动,嘴角的肌肉也会抽搐三几下,手指也弯跳。这更使傅佐惠坚信只要假以时日,他一定可以康复过来。

但是她再没钱了,这令她十分焦虑。她不能半途而废,她必须继续为布莱森治疗下去。这期间,她哀求过西关扁鹊好多次,希望他少收诊金,但西关扁鹊总是冷笑道:“谁叫他是洋鬼子啊?什么时候洋鬼子不再霸着我们沙面,我为他们诊病分文不收!”

真让她没办法。盯着西关扁鹊为布莱森刺针,她动了心思:不就是那几个穴位吗?我可以给布莱森刺针啊!这样的念头闪过后,她心里踏实了些。

“我明天还来吗?”西关扁鹊走的时候问,他也看出了傅佐惠没钱了。

“能不能先给他治疗,治疗费以后我发了薪水再给你?”傅佐惠再一次求他。

西关扁鹊冷冷地摇摇头。他不再理会傅佐惠,拎了药箱往外走,让她一个人怔在那里。他的心有些隐隐作痛:真是丢中国人的脸啊,不单止出钱为卷毛洋鬼子疗病,还得天天来服伺,喂他给他擦身给他翻身!

不来就不来!傅佐惠坚定了这个念头:我要学会针刺,我一定能学会!

       第二天,傅佐惠就去中山大学图书馆,好不容易找到一本有关穴位的旧书,又到长堤大马路的永安堂药铺央求了好半天才买到盒小钢针。回到家中,她将自己关在闺房,按着书中的穴位图在自己身上扎刺钢针。

    初次扎针的滋味令她难以忍耐,捏着小钢针手不停发抖,针刺进肌肤后更是痛到了心尖。但她一想到躺在床上的布莱森,就充满勇气。然而,针刺穴位是不好受的,针越刺越深时愈觉涨痛难耐,特别要学那西关扁鹊轻微轻弹针头,无法言语的麻涨酸痛使她满头冒汗脸色发青,然而这一切她咬牙挺了过来。

自从一心投入理疗布莱森的病后,傅佐惠显得沉默了,终日皱着眉头想心事。有一天吃饭,林丽看看女儿:“佐惠,你的耳环呢?”

她一怔。

母亲看着她。

“放起来了……”她赶紧编过理由搪塞

林丽的眼睛便盯向女儿的手指,要看戒子。傅佐惠便缩了手:“阿爸阿妈,慢慢吃……”她赶紧离桌而去。

傅得简疑惑地望望林丽,林丽纳闷:“她最近怎么啦……”

傅佐仪在一旁说:“姐姐从订婚后,就没高兴过。”

傅得简夫妇一楞。

傅佐惠的钱很快用完,便从大樟木箱里将自己最好的衣服挑出来包起,然后拿去典当。这天,陈姨拎着菜回来经过华贵路时,无意中看到傅佐惠拎了包东西进当铺,便十分奇怪:小姐怎么会进当铺啊?要让熟人看到,傅家多没面子!于是她决定等傅佐惠离开后她要搞清楚。

陈姨进当铺一问,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姐不但当衣服,还当了随身的首饰。她赶紧匆匆回去对太太老爷说了此事。

傅得简和林丽如同听到晴天霹雳,怔住了,难以致信这是真的。

“老爷,太太,佐惠是千金小姐,为什么要典当,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多丢傅家的面子啊……”

傅得简挥挥手让她住嘴:“礼拜天你盯住她,看她上哪里!我要知道她为什么需要用钱!”

第二天是礼拜天,傅佐惠去照顾布莱森时,陈姨一直盯梢跟到布莱森住房门口,非常吃惊地看到这样的情景:傅佐惠给布莱森脱衣服,接着是给他擦身!

陈姨简直是目瞪口呆。

 

 

二十二      

陈姨回去将事情原本告诉傅得简夫妇,他们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眼睛瞪得如同电灯泡:“你真的没看错?”

“老爷,我再没眼睛,也不会看错啊!我一直跟着小姐到沙面,上了楼,看到小姐在洋鬼子的房间里……洋鬼子满身卷毛……”

傅得简恼怒地挥挥手让她止了话,大怒:“她回家我要打断她的腿!”

林丽急了,拉拉丈夫:“这事情要慢慢跟她说,闹大了我们家也没颜面……我看,最好的办法是赶快把婚事给办了!”

陈姨也直劝:“小姐是白玉之身,老爷你千万别打她,还是太太说得对,赶快把婚事办了,女人嫁了人,就会安份守规矩!这事越快越好!”

傅得简也冷静下来,想了想亦同意,就对林丽说:“吃了饭我和你到亲家那里去拜访。”

现在,他们是真的怕了,未来亲家要知道傅佐惠服伺洋鬼子擦身换衣服,麻烦就大大的了,肯定会退亲,到时候他们傅家什么面子都没有了。

吃了晚饭,夫妇俩带上礼物坐车到东山欧阳家。去的时候他们还有些担忧,怕他们不同意提前迎亲,没想到欧阳少君乐得一击掌:“行,就定在下个礼拜天举行婚礼!我就盼着早些和佐惠洞房……”

见儿子高兴,欧阳家夫妇也就乐于做顺水人情,同意提前迎亲。

欧阳少君上前拉住傅得简的手:“傅先生,不,是阿爸了!”

傅得简一怔,接着是一乐。

欧阳少君父亲佯嗔儿子:“少君,没规矩!”

欧阳少君赶紧说:“我和佐惠订亲了,马上要举行婚礼,我怎么不可以提前些叫岳父岳母为阿爸阿妈呢!”

欧阳少君父亲还想说什么,傅得简摆摆手表示他理解和不在意。接下来他们讨论在哪一家酒店摆酒时,欧阳少君又来新鲜的:“我要和佐惠到石室举行西式婚礼!她也一定喜欢的!”

他父亲看看傅得简,傅得简一怔,但宽容地:“他们是新派年轻人,在教堂举行西式婚礼也好……”

欧阳少君乐得直蹦,象个孩子般叫着:“我要和佐惠结婚了,我要和佐惠结婚了……”他搂住父母直亲,接着是亲傅得简夫妇,两家人喜滋滋乐融融一片欢声笑语。

亲家那边说通了,傅得简夫妇商量过后决定还是把这大事情跟傅佐惠说。他们回来时已经很晚了,可一进院子抬头往楼上望,傅佐惠的房间里依然射出灯光。

傅佐惠在专注地看一本有关穴位应用的书本,傅得简夫妇进来她一点不察觉。

“看些什么书?”林丽问。

傅佐惠一楞,合上书本。

林丽也不关心她看什么书,递上一盒东西:“给。”

傅佐惠接过,望望母亲和父亲。林丽示意:“打开看看。”

傅佐惠便打开盒子:是一条金项链。她有些吃惊了。

“喜欢吗?这是妈专门给你挑的。”

傅佐惠喜欢地点点头:“阿妈,怎么想起给我买项链?”她嘴这么说但心里马上想到这条项链可以拿去典当换钱给布莱森治病。

林丽笑:“今天是你生日啊!”

傅佐惠这才想起。

“佐惠,过了今天,你又长大一岁了。”

傅佐惠点点头。

“妈象你这个年纪,已经嫁你阿爸生下你了。”

傅佐惠笑了:“阿妈,我们不同你们那时候啊!”

林丽摇摇头:“有什么不同?你啊,要嫁出去了,妈才安心!”

傅佐惠笑笑。

“你还笑呢!我跟你阿爸商量过了,这个礼拜天在石室给你举行婚礼。”

傅佐惠一听眼睛瞪得大大的:“这个礼拜天举行婚礼?”

“是啊。明天我们就派喜贴。欧阳家说要办一个西式的婚礼,在教堂里举行。”

傅佐惠看出父母不是在说笑,立时变了脸:“不,我不嫁!”

傅得简一听也沉了脸,正要生气,林丽赶紧拦住他,劝女儿:“佐惠,女孩子人家,说话可不能这样。”

傅佐惠坚决地:“我不嫁给欧阳家的人,我要自由恋爱!”

傅得简再忍不住,一拍桌子怒:“自由恋爱?谁允许你自由恋爱?我让你去读书,不是要你做我们的心尖刺!”

傅佐惠一扭脸向墙:“我就是要自由恋爱!”

傅得简气得举手要打,林丽赶紧拉住,继续劝道:“佐惠,你是要气死我们啊?我们给你找的婆家,有钱有脸,欧阳少君也是留学回来有学问的人,身材高大模样也不错,你还想找什么人?”

傅得简吼:“难道你要找一个洋鬼子?”

傅佐惠一怔:“洋人有什么不好?我喜欢!”

傅得简一听再忍不住,一巴掌掴下。傅佐惠捂住脸,惊骇得得瞪大眼睛。林丽也吓住了,傅得简则因为打了女儿,手直颤抖。毕竟,他还未这样打过女儿。

傅佐惠扑到床上伏在被上声音哽咽:“不嫁不嫁不嫁……”

傅得简又被挑起火:“由不得你不嫁!从今天起,要离开这里半步,打断你的腿!”他拉了林丽气呼呼出去,用力关门,上锁。

走出门外,林丽嗔丈夫:“你怎么就这么狠心打女儿呢?”

傅得简有些内疚:是啊,是有些过份了。

傅佐惠被关了起来,也不管她怎么摇门怎么跺地,一点没有用。她叫陈姨,陈姨也劝她听父母的话;她喊妹妹,傅佐仪说爸妈把锁匙收起来了。只是在吃饭时,傅得简才让司机和陈姨一块端了饭菜进来,她要往外冲,司机牢牢的抓住她。有一次她张嘴就咬,但司机强忍住痛,就是不松手。她想过跳窗出去,但太高了又不敢,要摔伤了,谁照顾布莱森啊!

很快,礼拜天到了,大清早,林丽和陈姨就进来,陈姨还抱着一摞新衣服:“小姐,今天是你的大吉日子,穿上这新衣服,打扮得靓靓的,是一个人见人羡慕的新娘子!”

傅佐惠扭脸过一边。

林丽上前拉女儿:“你怎么就不明白爸妈的苦心呢……”她说得伤心,眼睛红了,低头抹眼泪。

傅佐惠顿时心软。

“女人嫁人是一辈子的事,我们给你挑的男家,八字和你相配,人品家境也不错……佐惠,听妈的,别耍小孩子脾气了。”

傅佐惠不吭声。

陈姨赶紧拉了凳子过来让傅佐惠坐下,取出梳子为她梳头,口中念念有词:“一梳共拜天地,二梳子孙满地,三梳白发齐眉……”

傅佐惠脑子里就想着如何逃走,她望向门口时,看到妹妹站在那里,一脸的妒忌愤懑无奈又悲伤。她的心顿时难过异常,却电光闪耀般她有了新的主意。“等一下,我要跟妹妹讲几句话。”她站起来走到傅佐仪身旁,傅佐仪生气扭身要走,她就轻声说:“听家姐话,家姐会帮你。”她拉了妹妹过一边然后悄悄的讲了些话,傅佐仪的眼睛才亮起来。

林丽也不知道这俩姐妹在说什么,但看到傅佐惠的脸色温和多了,她的心也放下一半。傅佐惠对母亲说,“阿妈,既然你们要按传统为我办婚礼,那我就要象以前的出嫁新娘那样,也戴上红头巾。”

林丽一听笑了:“还以为你说什么呢。”

陈姨也乐了:“太太,佐惠小姐戴上红头巾,还更漂亮呢。”

林丽也很高兴:“好嘛,陈姨会帮你挑最漂亮的红头巾。”

陈姨赶紧说:“红头巾早就有为小姐准备着,我这就去挑最漂亮的。”她说完转身要出去,傅佐惠就对母亲说,“妈,你也帮我去挑嘛,我也好跟妹妹说说话。”林丽便乐呵呵地和陈姨出去了。

陈姨拿了红头巾回来了,重新给傅佐惠梳好了头开好了脸,然后给她戴上红头巾。傅佐惠撩开头巾说:“陈姨,我很想吃一碗糯米饭,你去帮我做好吗?”陈姨连忙说小姐这就对了,吃碗夹生糯米饭,明年生个乖乖仔。说完笑不见眼去做糯米饭了。傅佐惠关上门,脱了衣服头巾和首饰给妹妹穿戴好,然后自己钻到床底下躲起来。

陈姨做好了糯米饭,端上来走到傅佐仪跟前:“大小姐,请用饭。”

傅得简在厅堂里忐忑不安地等女儿,一再问夫人:“她真同意了。”林丽笑答,说女儿只要求戴红头巾。“看,下来了。”傅德简一看,陈姨正扶着戴了红头巾的傅佐仪下楼了,林丽推推丈夫,傅德简便放心了,深信不疑新娘就是傅佐惠。

欧阳少君一大早就到了圣心大教堂,他穿着一套白色的西装,红光满脸笑容灿烂。上午十时,傅佐仪在傅得简的陪同下来到教堂,欧阳少君见新娘戴着红头巾,便有点意想不到但马上释然:哦,一定是她父母的意思。也好嘛,漂亮的红头巾,红头巾里面漂亮的她。

神父便宣布婚礼开始。一个执士踩着木风琴奏响瓦格纳的《婚礼进行曲》,教堂里顿时充满庄重又喜气洋洋的气氛,宾客们全站了起来,傅佐仪在傅得简的陪同下走向欧阳少君。

神父走上来为他们主持仪式:“慈悲的上帝,我们的天父,在您奇妙的安排指引下,欧阳少君先生和傅佐惠女士相遇了,交往了,并确立了他们往前同行的人生,建立一个爱的家庭。感谢您仁慈的上帝,今天您让我们在场所有的人,见证他们两手相牵从此共同塑造未来的新生活。”听着这些,欧阳少君满脸幸福。神父问:“欧阳少君先生,不管贫富,不管疾病,你愿意永远爱她吗?”

欧阳少君灿灿笑意肯定地点头:“我愿意!”

神父又问新娘:“不管贫富,不管疾病,你愿意永远爱他吗?”

欧阳少君满怀期待地望着傅佐仪,亲友们也含笑等她的回答。

傅佐仪揭开头巾兴奋地:“我会永远爱他!”

欧阳少君大吃一惊,“是你……?”

傅德简一看,脸色惨白浑身发颤,欧阳少君象傻一般怔在那里。他直摇头:“佐仪,你不要开玩笑……”

傅佐仪拉住他的手:“我爱你,一直爱着你。难道你从未动过心吗?”

欧阳少君看着她,一时无语。

傅佐仪继续说:“姐姐不爱你,可我爱你啊!我无时不在想你,闭上眼睛就是你……我就想嫁给你。”

欧阳少君心中一动,定睛看着她。傅佐仪双眼不眨地直视他,那爱情的火焰在燃烧,倏然让他觉得她是如此美丽明媚。

傅德简却无地自容,猛拉了女儿:“真失礼人啊,傅家的脸面给你们姐妹丢尽了……”他大声吼她,“你跟我走!”

林丽脸色苍白,只感到眼前一黑,天旋地转,脚一软便要倒地,欧阳少君赶紧上前抱住,冲傅德简大喊:“岳父大人!”

傅德简一楞,停住。

欧阳少君示意自己母亲走过来:“阿妈,你扶住岳母大人。”他果敢地走向傅佐仪,拉住她的手,傅佐仪看着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急速。“我突然发现,你是如此美丽!”欧阳少君抽起她的手,低下头来吻她的手背。

喜极和感动令傅佐仪顿时眼睛红了。

欧阳少君拉傅佐仪走向神父:“不管贫富,不管疾病,我都会永远爱她。”

神父感动:“天父见证了你们的承诺,天父会保佑你们。”

欧阳少君拿出戒子戴到傅佐仪手上,傅佐仪激动得眼泪流下,一扑伏到欧阳少君怀里,俩人紧紧拥抱。

 

 

 

 

二十三    

傅佐惠在晏公街租到一间小房子住下来,这里离西关远些,但到沙面返工也算方便。她不想再见到左邻右里,以免伤父母的心。她的顶头上司一个襄理因为她几天没有来坐班,看到她后就说你已被辞退,可在听了她的解释是因为抗婚缘故,不但留下她继续工作,还鼓掌表示了尊敬。

离家独立的日子一开始真让她无所适从不知应对,她从小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可现在一切都得象个穷人家的姑娘一样自己打点,好在房东三姑是个好心的胖妇人,帮着她买这置那的安顿起一个小窝。

“我可以全心全意治疗布莱森了。”她这样想,将与家人闹翻的不愉快强压在心里。每天她下班后,都到布莱森那里,为他擦擦身,或者换上一瓶葡萄糖液,有时喂他一点牛奶。布莱森是不能吃东西的,只靠鼻饲来维持生命。再有,就是要经常给他翻身,以防止背上长出褥疮。

每天,她都得给布莱森刺针。她不知道自己对穴位的把握有多准确,但相信只要坚持,她一定可以将他治好。

一天,一个洋妇人找上门来,扬着张租契对她说:“我是房东,布莱森已经欠了我三个月的房租了,一共四百五十个银洋……他再不付房租……他得付房租!”

四百多个银洋……傅佐惠怔住了。

看着床上昏睡的布莱森,洋妇人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剩人之危于心不忍,但还是说:“我要收回房子,我再给你半个月时间……不付钱就得搬出去,你还是想办法与他的家人联系吧……”

洋妇人离去后傅佐惠情绪很低落,愣在那里好一大阵。她想到布莱森送给她的钻戒,布莱森说值三千英磅,如果变卖了……但我不能卖,那是我们爱情的见证……后来,她冷静下来,决定重新找一间便宜的房子。

礼拜天,傅佐惠将自己的金项链典当,获得二百个银洋,租下附近一处有两个单间的房子,又请了两个黄包车工人,将布莱森和他的东西全都搬到这里。那天她让黄包车工人在天黑后才去拉布莱森,以免邻居们看见引起其他猜测。

慢慢的她又开始习惯周而复始的生活,只是布莱森还未有康复的迹象。转眼到了1935年,这年的夏天,国家发生了重大事件:七月七日,日本军队越过北平西南永定河那座精美的有八百多年历史的卢沟桥,发动了全面的侵华战争。也是这一天,布莱森在刺针后眼皮跳直了一大阵,终于微微睁开了一条缝,这让傅佐惠如摸索在黑黑的山洞里突然看见外面的一线天,高兴得她几乎尖声叫出来,那天晚上她彻夜未眠。

广州虽然远离战争,但报纸天天都可看到战争的消息,看到越来越多的这里失守那里沦陷的报道。茶楼街市虽然如旧,但是物价不住的上涨,人人争购黄金首饰。傅佐惠每天下班都可看到携老扶少的一群群从北方拥来的难民,他们满脸菜色衣衫褴褛流浪在街上,令她的心情非常沉重。

欧阳少君要上前线了,临行前他和傅佐仪来看她,“佐惠,明天,我要随部队开赴上前线了。日军侵略我国,屠杀我同胞,我身上每一颗血都在愤怒的燃烧,每一个细胞都在仇恨的冲撞,我要和我的战友誓死捍卫我们的家园,杀死日本鬼子,把这些魔鬼赶出中国!我这一去,是为国捐躯!”他搂住傅佐仪,“好在你妹妹理解我。”傅佐仪眼睛闪着泪花,“可恨日本鬼子……”欧阳少君和傅佐惠拥抱后,他对傅佐仪说,“照顾好你姐姐。”

银行里的职员也谈论战争,都向傅佐惠摇头表示不乐观。傅佐惠最担忧的是如果战火烧到广州,布莱森怎么办?她怎么带他逃离火坑?有时一想到这些,她就觉得自己要窒息了,喘不过气来。她实在无力面对这一切,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唯有不去想它。

她特别思念家里人,多么希望见到父母亲和妹妹。林丽带陈姨偷偷来沙面看过她,塞给她一些钱,眼睛红红的显然牵挂着她。她们都没有提到父亲,怕伤她的心。她们不敢告诉她:傅得简说过,永远不想再见到她!

 

 

 

 

二十四

 

日子越过越艰难,物质奇缺,工作难找,惶惶不安的贫苦无助的广州民众在动荡的时局中度日如年捱小命,他们担心日军打过来的恐慌很快变成现实,到1938年秋天的时候,人们走在街上已经闻到浓烈的战火烟硝了,整天整天都是躲飞机的防空演习,凄厉的警报尖叫将恐惧传遍每一个角落。到中秋节快来临时,天空便轰鸣着掠过一些日军的侦察机,一天比一天频繁,傅佐惠工作的东方汇理银行开始做撤退香港的准备,傅佐惠每日去上班,都是帮助整理资料打箱包装。

所幸的是,布莱森的病康复良好,年头就已经能睁眼说话了,到中秋节时就可以下地走路,而且是一天比一天坚实自如。有一天他甚至要求她带他到郊外散步,重拾当年的乐趣。当他们来到小溪边时,天上飞过日军的侦察机,他叹一口气忧伤愤慨地说:“战争真可恨……面对你们国家的灾难,我无能为力,佐惠,我真惭愧……”

时局逼得傅得简也举家香港避难,临行前他终于让妻子林丽和女儿傅佐仪来找傅佐惠。

“家姐……”傅佐仪已长成个婷婷玉立的女子,与傅佐惠一见便拥抱,泪花直闪。“我们要去香港了,快跟我们走吧!”

“去香港?”

母亲也在一旁说:“日本鬼快打到广州来了,你爸的生意早转到香港了,快跟我们走吧!”

“阿爸他,不再恨我了……?”

林丽摇摇头:“他毕竟是你阿爸!”

傅佐仪也说:“是阿爸让人开车接你跟我们走的!”

傅佐惠感动了,眼睛涌出了泪水。父亲原谅了她,父亲还是伟大的。林丽和傅佐仪拉了傅佐惠要走,可傅佐惠停住。

傅佐仪不解:“家姐?”

傅佐惠摇摇头:“我不能走……”

林丽和傅佐仪惊呆了。

“你们走吧,我要留下。”

傅佐仪明白了:“你为了他,洋鬼子?”

林丽赶紧苦劝:“佐惠,你别再傻了!”

傅佐惠还是摇头:“阿妈,我真的不能丢下他……”

“他是个废人……三年多了,他醒过来了吗?”

“早醒过来了,已经好了很多,我都带他去过郊外散步呢!”

傅佐仪睁大眼睛:“真的?”

傅佐惠肯定地点点头:“我知道,再过些天他会完全康复的,会的。我不能走,不能在这时候丢下他!”

林丽还要拉傅佐惠,傅佐仪摇摇母亲,“妈,家姐这样做是为了爱,也许她认为值得……”

林丽便看定女儿,见她是那样的倔犟,就叹一口气:“我回去怎么跟你爸说呢?”

傅佐惠想了想:“妈,你们先去香港,用不了多久,布莱森就会完全康复,我们就到香港找你们。”

林丽无奈地叹气,摇摇头,掏出一把钱塞到傅佐惠手上:“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三人搂在一起,眼泪直流。母亲和妹妹要走时,傅佐惠一再吩咐妹妹要照顾好父母。

 

 

二十五

1938年中秋节过后不久的10月19日,日军飞机开始轰炸广州。那天上午9点多钟,城市拉响凄厉的防空警报,不久天空出现一大群麻黑的飞机,再接着是巨大的轰炸响声震耳欲聋。炸弹首先落在海珠桥脚北面,那里是大片的民众住宅,炸弹爆响过后那里夷为一片平地。炸弹继而又落在长堤大马路的永安堂一带,之后,炸弹就象冰雹一样乱砸下来,全广州许多地方燃起熊熊大火。

那天,傅佐惠给布莱森刺针,警报响后她赶紧拔出针,然后收捡东西正要拉布莱森走,巨大的爆炸突响,震得玻璃窗顿时碎了,他们吓得趴到地上。炮弹直在附近爆炸,傅佐惠爬起来拉布莱森:“我们快走……”布莱森才要走,忽然想起什么,连忙去抓桌子上那盒钢针,接着他又爬到床上从枕头底下抓出一块油画:那是他从傅得简手中夺回的只剩下傅佐惠半边脸的小幅油画。他将这两样东西紧紧攥在手中。

窗外,大火熊熊,接着,一阵阵的爆炸又在附近响起,浓烟从窗口涌进来,顿时屋内什么也看不清了。傅佐惠凭着感觉拉了布莱森跑出去,街上乱跑着一堆堆的人,尖叫着惨号着踏着满地的尸体贱肢和血流没命逛逃。傅佐惠和布莱森也不知道自己该往那里跑,只是跟着人群狂奔。当他们跑到海珠桥脚时,布莱森脚一软跌倒,傅佐惠拼命拉他起来。布莱森口吐白泡脸色苍白全身颤抖直摇头表示跑不动了,傅佐惠一急,弯腰猛的背起了他。她也不明白自己忽地具有这么大的气力,瘦弱的身躯竟然可以背着比她高大得多的布莱森飞跑。

才跑十来米,突然,一声巨响,一颗炸弹在前面爆炸,傅佐惠只觉得眼前一黑,便和布莱森等一堆人倒在血泊里。

傅佐惠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躺在一家医院的一个大大的室内,稍有知觉,她就闻到浓烈的血腥味,定神看清楚,房间里摆满了病床,每张床上都躺着伤者。她满脸包着绷带,只露出一对眼睛。不断有伤者抬进来,许多市民组成义工,这当中有男有女有学生也有传教士。伤者很快塞满房间,没有床了,他们就把伤者搁在地下,也不管他们痛苦呻吟,转身出去赶紧抬人。那一天是10月20日。

傅佐仪只感到全身疼痛,脸部更是象火烧一般刺灼。她想询问医生自己的伤有多重,但医生根本没功夫给她解释,只忙着应付接踵而至拥进来的伤者。傅佐惠慢慢更清醒了,竭力回忆着受伤前的事情,突然想起布莱森:他呢?她用眼睛焦急地环顾四周,找不到布莱森的影子。

这时,一个医生和两个护士进来,他们全身衣服沾着血,神情又疲劳又麻木又紧张,用极快的速度给痛嚎的伤者包扎,还骂道:“叫什么啦?叫就能好啦?别搞得人心惶惶!我现在给你止了血,过两天你就出去,养好伤用你的力气去和日本鬼干啊!砍他们成肉酱!他妈的!”

傅佐惠挣扎着要起来,护士也过来骂她:“你也来凑热闹啊?”

“我要去找人……”傅佐惠怯怯地说。

“你还怕没时间找人?最多你躺一天,明天你就走,要找谁慢慢找去!快躺下,别给我们找麻烦!”

傅佐惠只好躺着不动,却因为记挂着布莱森,她又忍不住问:“请问,有没有看见一个英国人,年纪比你大一点?”

医生和护士根本不理她,又忙着为其他伤者包扎止血打针。

其实布莱森就躺傅佐惠隔壁的病室里,他身上没受任何损伤,因为炸弹爆炸时他伏在傅佐惠身上,前面飞来的弹片全部让傅佐惠挡住了,他只是给震晕。

一个医生带着一个洋人进入:“你看,这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洋人站在布莱森面前,这时,布莱森醒过来,洋人看看他,用英语问:“你怎么啦?”

布莱森艰难地回答:“我的头……天施天转一般……”

洋人便对医生说:“他是我们英国人!”

医生说:“他伤得不重。我们认为他还是在这里治疗两天再出院,这样好些……”

洋人摇摇头:“不不不,我们相信日本人明天就会进入这个城市!他是我们大英帝国的国民,他必须回国远离危险,这是我们女王说的。”

很快,他们找来义工把布莱森抬上担架,洋人发现布莱森的手上紧攥着一个盒子和一块残破的油画。他想掰开布莱森的手看看那些东西,但怎么也掰不开。

洋人只好让人抬了担架出去。

第二天,也就是10月21日,日本军队开进了再没防卫能力的广州城,广州沦陷了。又过了两天,一队日本兵冲进医院,掠去大批药物和医疗器械,并强奸了好些护士和年轻的女病人。医院的医生护士被逼撤退,大批的伤者病人只能各自亡命。傅佐惠几乎被强奸,只是她满头绷带使她逃过大劫。她忍着伤痛下了床,一间一间病室找布莱森。好在她还能走动,并因为整个心思都在寻布莱森而暂时忘却疼痛。

整个医院都找遍了,没有布莱森的影子,一种恐怖的直觉紧紧攫住她的心:“他死了……”这个念头一闪过,她眼前一黑,几乎昏倒在地。扶住墙呆了好半天她稍清醒些后,强行驱走“他死了”的那种想法,一遍一遍对自己说:他没死,他没死,他不会死……

傅佐惠在天黑的时候离开了医院,摸索着回到西关的老家。一家人早去了香港,巷内有钱的人家也举家逃难,巷内一片死寂,只有几只饿猫在可怜的嗷嗷叫。傅佐惠也想跟在逃难的人群离开广州,但她心中始终存着一丝希望:某一天她会在街上发现布莱森。她决定留下,再艰难也要捱过去。

 

 

二十六     

 

 

日本兵进城后的初段时期,傅佐惠哪里也不敢去,紧闭着家门把自己锁在屋里。好在家中尚有缸米和一些咸鱼头菜。一个月后,城市才慢慢恢复生气转向有秩序。傅佐惠也觉得脸上的肌肉一天比一天痒,她知道受的伤就要好了。又过了一个礼拜,她用手按按脸,没有了痛感,就开始拆绷带,拆完后赶紧拿镜子照。这一照她就晕过去了:她以前的美丽不复存在,现在脸上满布粗细不等一条条一块块起楞的伤疤,恐怖得连她自己都打颤。她发出一声惨咧的尖叫,扑到床上伏在被堆里嚎哭起来。

她欲一死了之,撕下床单悬到梁上要上吊,要蹬脚的一刹那,她想到布莱森:假如他还活着,他还未完全康复,需要她继续针刺……是的,她相信他并未死,他不会死……这个念头闪过后,她再没了自尽的勇气。再且,父母会为她伤心,她不应甘心年轻的生命就此结束,要死也得先找日本人报仇雪恨。她躺在床上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最后终于战胜了自己:活下去!

家里的米不久吃光了,她便将所有值钱的东西全变卖,最后是卖了大屋,租了一间小房子住。不久,钱又花得七七八八,但她坚定地绝不动念要变卖布莱森送给她的订婚钻戒。“我可以工作。”她开始找工作。由于她破了相,样貌难看,没人请她。她开始披头巾,将大半张脸遮罩住,给一家洗衣店的老板下跪了半天叩破了额头,才找到一份洗衣服的工作,工钱仅够换来半饥不饱。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每每去洗衣店开工或从洗衣店放工回家,一路上她都十分留意街上的人里有没有布莱森的身影,可周而复始她并未遂愿。这样过了几年,她洗衣服的双手也历经多次起泡结茧结茧起泡,慢慢地她失望了绝望了,开始相信布莱森已永远离她而去从此只存留在她的记忆里。

她终于熬到了1945年秋日本鬼子投降。那一天是10月15号,她正和几个洗衣女工在洗衣店的后院洗衣服,外面传来报童的尖声欢叫:“卖报卖报,日本裕仁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卖报卖报,快来看啊,日本鬼投降了,小日本鬼投降了!我们打胜仗了,打胜仗了!杀啊,快找小日本鬼算账去啊!”

接着是人们的嘈杂声,再接着是杂乱但热闹的欢呼声,跟着是鞭炮的爆炸和震耳欲聋的锣鼓。洗衣女工们也极乐,尖叫着端起大盆水互相泼着追逐笑闹。

傅佐惠没有和她们一起泼水,但觉得那水花美丽极了,她眼睛闪着喜悦的泪。渐渐地,她的眼前是模糊一片,只有耳际响着洗衣女工的欢笑,伴着外面传来的人们的叫嚷鞭炮的炸鸣……

 

 

二十七    

 

1946年的春节过后不久,沙面岛西桥上,走来一个洋青年,他就是布莱森。当他提着行囊走到桥上来时,感慨无限地望着四周一切。 中国人抗日胜利了,盟军也打赢了战争,九年过去了。

布莱森的样子成熟了很多,站在桥上他眼前又浮出当年一幕:看书的傅佐惠撞到他身上,书掉下地,他捡书,与她视线相对,她的美丽使他震憾……

桥下依然停泊着那些竹篷顶的小渔船,沙基马路的榕树依然那么苍绿,但现在桥上是他孤零零一个人……他很伤感地向岛上走去。

他又来到他曾经租住过的那幢楼房,往上望望,顿生亲切感。房东洋妇人给开了门,他进来一看很惊讶,一切竟然没什么变化,他的一些画架依然摆在那里。

洋妇人解释,广州沦陷后前她也逃回英国,直到现在才回来,所以房子还是那个样子。

布莱森在沙发旁的地下看见一幅画,捡起来一看,那是一幅傅佐惠的素描,粘满了灰尘。他赶紧小心地将灰尘拂去,定定地看了好半天,脑中一幕幕的掠过他与傅佐惠相处的情景。

布莱森用半天时间清理了房间,从行李箱取出那盒钢针,小心地摆放到一处显眼的架子上,然后又取出那小半幅油画,那是他从傅得简手中夺回来的傅佐惠的半天脸的油画。自从他回国后,这两样东西一直珍藏在他身边。

布莱森花了好几天,才找到卖镜框的工艺店,把素描画和油画框起来挂到墙上。他很明白,他要好好的保护这两幅画,如同保护他的生命。

住下来之后,布莱森便天天到西关小巷去找傅佐惠,拿着他临摹的傅佐惠的素描,逢人就拉住人家问认不认得这个人?三个月后,一点傅佐惠的消息也没有,他失望极了。他又到报社去连续一个月刊登寻人启示,可就是没收到一点的音讯。

一天,布莱森从西关沮丧回到沙面时,傅佐惠正挽着个竹篮,里面是洗干净的桌布,正往一家餐馆送。她刚走进去,布莱森便在外面经过那家餐馆,俩人压根儿不想到就这样擦身而过。

    找不到傅佐惠,布莱森最怀念的地方就是沙面西桥,他开始经常到这里写生,决心要在这里画一幅最好的油画。一天,傅佐惠从东桥进入沙面,收了要洗的衣服后低着头匆匆走到西桥上来,戴着顶太阳帽的布莱森正站在那里发呆,傅佐惠也没想到会是他,忽然跌了一跤,衣服掉落一地,布莱森连忙蹲下来帮她捡。

傅佐惠很感动,要向他说感谢,抬眼睛看到他时,她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不就是布莱森吗……

布莱森也看着她,但很显然,眼前这个披着头巾遮了大半张脸她变得使他认不出来。

傅佐惠一张口:“……布……”但一瞬间她看出他认不出自己,顿时自卑得浑身发抖,低了头赶紧捡起衣服匆匆离去。

布莱森只看了她的背影一眼,也没想什么,又望向远处想心事。

傅佐惠回到家后,这天夜里,她静静的躺在床上,双手捂脸抽泣,煤油灯照着她倦曲在那里的身影,分明悲恸。她想对他说:我正在找你啊亲爱的布莱森!但一想到他看她时那陌生的眼神,她害怕得全身打颤:我不再是我了,我现在是个破了相的样貌难看的人!

她想了一个晚上,决定忘掉布莱森,独自过一天算一天了结此生。令她觉得宽慰的是,布莱森看起来已经完全康复了。他幸福,就是我的心愿……她这样想。

 

 

二十八   

 

 

就在布莱森因寻不到傅佐惠失意万分的时候,他儿时的玩伴黛安妮出现了。那天,布莱森在画傅佐惠的油画,靠着他的回忆。门推开,房东把黛安妮领进来。黛安妮一见他,放下皮箱便上前拥抱:“亲爱的布莱森!”

布莱森惊奇了:“黛安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黛安妮得意地:“你父亲啊!”接着她又开始看房间,俨然是个主人,“就是太乱了!我来收拾这一切。”她说完便动手收拾起来。做这一切,她的感觉是幸福的,谁叫她是那么的爱他啊,从小她就认为她要嫁人,一定是嫁布莱森。

黛安妮的到来并未带给布莱森多少快乐,白天,黛安妮总是脱了衣服让他写生,晚上就缠着要与他做爱,他总是以各种理由推拒。他无法将傅佐惠从脑中抹去。黛安妮也不怪他,相信自己一定可以让他满意。她很有耐心,要求也不多,能挽着布莱森的胳膊在沙面散散步,也挺不错。

到了夏天,傅佐惠的洗衣工作没有了,洗衣店的老板结束洗衣生意把房屋卖掉然后迁居香港。没办法,傅佐惠只好重新找工作,好不容易在沙面英格兰商会找到份在花园剪草浇花的活。她觉得很幸运,因为到沙面工作,有机会看到布莱森。

然而当她看到布莱森被黛安妮挽着胳膊在沙面的林荫道散步时,心里就如同被万根利针阵阵猛刺般难受,呆在那里全身颤抖发呆,整日整日,她的脑海中只想着一件事:他有人爱了,有人爱了,他要结婚了,他要结婚了……她无精打采,最后是自我安慰:是的,他需要有人照顾……后来她又去想那洋女子的好处:她看起来很善良,也长得好看,她会对他好的…… 十多天后她才从思念与吃醋痛苦中解脱出来,让自己平静的过日子。

但是她每每在回家的路上,都绕道走东桥,生怕在西桥上遇到布莱森,因为他常在那里画画。

一天,布莱森在写生时,黛安妮跑来,拉住他:“你知道谁来了?”她止不住兴奋,“你父亲!”

布莱森一怔。黛安妮拉了他就走。

布莱森没想到父亲到广州来找他,要知道,家里母亲身体不好,正需要人照顾。父亲一见他,过来与他拥抱,然后直拍他的肩膀,又捧着他的脸看,接着又是拥抱:“儿子,你老爸千里迢迢来看你,你好吗?”

晚饭到沙面的法式餐厅就餐时,布莱森这才弄明白父亲为什么亲到广州来。父亲似乎胃口很好,一面吃一面与他们说笑,趁着黛安妮上洗手间时,他拍拍儿子:“黛安妮是个不错的姑娘,性感,大方,我喜欢她,你妈也会喜欢她的!再说,她也爱你。”

布莱森耸耸肩。

“我们希望看到你跟黛安妮结婚,黛安妮也跟我谈过了,她甚至可以在中国的教堂跟你举行婚礼。”

布莱森冷淡地说他还没想过要结婚。

父亲的脸色顿然难看,沉默不语了,一时让布莱森不解。

父亲开口了,语气很重:“……儿子,你要跟她结婚……这是黛安妮愿意的,也是我们希望的……你,就当为我们吧……”

布莱森看着他。

“你知道,黛安妮的父亲,掌管着一家大公司……”

布莱森不以为然:“这怎么啦?我没想过要靠住他们家族的大船。”

父亲摇摇头:“是我要靠住他们的大船……儿子,我们家的生意,遇到了麻烦……是很大的麻烦……只要你跟黛安妮结婚了,我们的小船就不会沉……”

布莱森瞪大眼睛看着父亲。

父亲的声音有些颤抖,满含哀求:“……儿子,你能帮我……再说,黛安妮从小就是那样的爱你,到现在没变!”

布莱森不语了。

“先订婚,好吗?”父亲把手伸过来,按在儿子手上,那种无奈和凄怜的神情让布莱森无法拒绝。

布莱森心软了。黛安妮走回来,坐下。父亲看看他们俩,终于露出由哀的笑容。

订婚礼的鸡尾酒会在英格兰商会的草坪上举行,黛安妮父母远道而来参加女儿的订婚仪式,与布莱森父亲拥抱亲如兄弟。那天,傅佐惠缩在远处角落看着这热闹的场面,她强压下自己的痛苦,一遍一遍的为布莱森祝福。

夜来,黛安妮乘着喜庆,搂着布莱森把他压在床上直吻,脱了他的衣服趴在他身上坚决要与他做爱。布莱森的热情就要被她挑起时,眼前忽然闪过傅佐惠的脸庞,内心便强烈一颤,于是用力推开她,坐起来。

黛安妮也跟着起身,纳闷地望着他。接着,她又吻他,力图唤起他的激情,但布莱森还是下了床离开她,让她在那里发呆。

 

二十九

 

 

就在布莱森对寻找傅佐惠已彻底绝望时,一天他经过英格兰商会花圃外面时,无意中看到花园里一个淋水的女子,她的侧身和侧面在他看来十分熟悉:那不是傅佐惠吗?

他站定看着,里面,傅佐惠在淋花,根本不知道布莱森在外面盯着自己。

布莱森目光追着傅佐惠,心砰砰直跳,一种强烈的预感使他几乎确信那个披头巾的年轻女子就是他日思夜想的傅佐惠。

傅佐惠也觉得什么,便抬头。栏栅外,布莱森正盯着她看。她打了个颤,连忙低头走开。布莱森绕过去从门口进来,追上她:“你好,我能向你了解一个人吗?”

他直想看清她的脸。

傅佐惠低头避着他,一面紧紧的拉着面巾,就是想溜。布莱森还想问什么,这时,一个洋妇人带着条狗出现在一边:“有什么事吗?”

布莱森一怔。

傅佐惠赶紧走开。

狗向布莱森呔一声,洋妇人也不好气地向他挥挥手。布莱森只好离去,他回头看时,已不见了傅佐惠的身影,于是失落回去。

傅佐惠并未走远,她躲在一丛树后,透过枝叶间隙,见布莱森远去,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要跑出去告诉他一切,但一想到自己破了相的面容,便自卑得没了勇气。

    时间一晃又过了一个月,黛安妮的父母希望女儿回国举行婚礼,于是黛安妮老问布莱森:“亲爱的,我们什么时候回英国?”

布莱森耸耸肩,表示还未想过。

黛安妮说:“中国再好,也不是我们的家。”

一天,黛安妮收拾东西时,墙上那幅傅佐惠的半边油画忽然掉了下来,镜子的玻璃碎了,黛安妮捡起看看:“这张画烧成这样子!”她要扔进垃圾筐里。

布莱森连忙喝住:“不!”

黛安妮不解:“她是谁,让你这样充满怒气?”

她将画随手扔进垃圾筐。布莱森冲过来将画捡出,拍打着上面的灰尘,黛安妮怔怔看着他。

布莱森专门去买回一个镜框,重新镶好油画挂到墙上,让黛安妮看着心里不舒服。

布莱森天天经过英格兰商会花园时,都要探头往里面望,希望见到那个披扎面巾的女子,但一直未能遂愿,那女子似乎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

傅佐惠是生怕被布莱森认出,她辞去花园的工,找到一份洗衣服的活。她认为不应该打扰他平静幸福的生活,可是命运偏偏使她终于与他走到了一起。

一天,傅佐惠按老板吩咐到沙面一家餐馆收脏桌布回去洗时,远远看到黛安妮在骑单车。忽然,前面跑出一个小孩,黛安妮赶紧一扭车头要避,结果摔倒了,痛得她无法站起来。

傅佐惠看到连忙过来扶她:“需要帮忙吗?”

黛安妮抬起头很惊讶:“你会英语?”

傅佐惠这才知道情急之下自己什么忘了,她把黛安妮扶到楼下,她曾经熟悉的布莱森租住的那幢楼房的楼梯口,她停住了,不想上去。

“谢谢你了。”黛安妮说。她挣扎着上楼,可是脚一软差点又摔倒。

傅佐惠只好扶她上楼,让黛安妮坐到沙发上。

黛安妮很担心:“我会不会断了脚?”

傅佐惠给她摸摸脚踝,摇摇头:“不会,你只是扭伤了脚踝。”

黛安妮呻吟:“为什么这么痛呢?”

傅佐惠一眼看见架子上的那盒钢针,连忙站起来走过去拿。

黛安妮问:“这是什么?”

傅佐惠取出钢针:“能够帮助你止痛。”

黛安妮不相信地瞪大眼睛:“我想我会更痛!”

“不!相信我。”

“我叫黛安妮,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傅佐惠只是笑笑,她很快为黛安妮找到穴位,动作熟练给她刺针,那认真细致就象当年给布莱森治疗一样。

黛安妮服了,惊奇地直摇头:“不痛了,真是奇迹……”她一抬头,愣了。门口站着背画夹的布莱森,脸色激动异常。

黛安妮的表情传染了傅佐惠,她下意识地也扭头过来,顿时惊呆了。

布莱森正盯着她,因惊喜而脸色苍白。

傅佐惠全身一颤,钢针掉到了地上。

布莱森急上走过来拉住她:“佐惠,你是佐惠……”他因激动再说不出话来,接着,他将她搂在怀里,紧紧搂着,兴奋的泪水溢出眼眶。

黛安妮惊异地瞪大眼睛看着这突然发生的一幕。

傅佐惠愣一愣后冷静下来,用力推开布莱森:“不,你认错人了……”

布莱森更喜:“是的,你就是佐惠,我一听就知道,你是佐惠!就是佐惠!佐惠,我的佐惠!”

傅佐惠一咬牙低头跑出去。布莱森一怔,要追,黛安妮拉住他:“发生了什么事,她是谁?”

“你放手,等一会我再向你解释!”

黛安妮坚决地:“不!”

布莱森用力挣开她,赶紧追下楼,一看,没了傅佐惠的影子。他想了想,向英格兰商会花园那边跑,直闯进去高声大喊着:“佐惠,佐惠!”

可是哪有傅佐惠的影子,倒是招来一个牵狗的洋妇人,不怀好意瞪着他。

布莱森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见了黛安妮后只感到她的眼睛红红的。他觉得不应该对她有所隐瞒,于是便将自己与傅佐惠的故事从头到尾告诉了她。

第二天,布莱森又到西关小巷去寻找傅佐惠。他想,战争没有将她带到天主那里,就是让他与她重聚,他用不了多久就能找到她。在他看来,她与以前一样美丽动人。

晚上他回来时黛安妮盯着他:“……没找到?”之后,她和他相对而坐,默默无言。

后来,布莱森抬起头:“我还会去找她的……”

黛安妮伤心地慢慢站起来,一跛一拐走向房间,关上门。布莱森埋下头,不敢看她,知道欠她太多。

几天后,黛安妮的脚伤好了,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决定离开他:“我回英国……我等你两年,如果你找不到那位中国女子,就来娶我吧……谁叫我爱你呢!”

布莱森耸耸肩低下头表示自己的歉意,又坚定地说:“不,我会找到她的!”

黛安妮在他脸上吻一下,扭头匆匆离去时,她怕他看到她止不住往外涌的伤心的泪水。布莱森送她出门口,多少有些内疚的看着她蹬蹬蹬下了楼。

 

 

   

 

 

布莱森连续找了傅佐惠十多天,每天都是不果而回,令他很失落。他握着掌向天主祷告:“天主啊,你既然让我与佐惠相遇,就让我快一天找到她吧!万能的主啊,请帮助我让她尽快回到我的身边!”

有一天他突然想起郊外的小溪流:对了,当年,他和傅佐惠郊游,在小溪流野餐时,他曾经和佐惠说过,“如果有一天我回英国,再来广州时,一定约你在这里见面!”傅佐惠想了想,点头认真地往溪中扔一块石头:“让溪水作证。”于是他也往溪中扔石块。

“说不定在那里可以找到她!”这个念头闪过后,他兴奋了,“对,一定可以在那里找到她。”

傅佐惠果然在一个礼拜天独自来到郊外,走到她当年与布莱森野餐的小溪流旁,静静地坐在这里。自从与布莱森重遇后,她已经来过这里好多次了,每每在溪边的石块上坐下时,她的眼前便闪出当年与布莱森到这里来的情景,她与布莱欣赏这里的美丽景色,画速写,掷石块,牵手走过独木桥……想着这些,她的心便获得许多的安宁。她没想过布莱森也会来这里找她,她不敢幻想,只是真诚的希望布莱森与黛安妮幸福,而自己不要再出现在他眼前,自己的样貌一定会吓着他的。

她没想到布莱森真的找来了。

布莱森骑着一辆单车,直奔郊外小溪流。他已经打定主意,天天来一趟,一定要以遇到傅佐惠。他没想到自己是多么的幸运,把车子托农民看管后才步到小溪附近,一眼就看到前面坐在溪边的傅佐惠,不禁一喜,连忙快步小跑过来。

脚步声使傅佐惠回头一看,顿时一怔。

布莱森正向她跑来:“佐惠,佐惠!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

傅佐惠本能的一喜,但转瞬又变为惊恐:不,我不能让他看到我的样貌!她拉住头巾拔腿就跑。

布莱森在后面紧追,一边大喊:“佐惠,你不要跑,我是布莱森,我找你找得好辛苦……佐惠,我爱你!”

傅佐惠一怔,但还是直奔,很快跑上独木桥。布莱森追来,也上了独木桥。傅佐惠的身子一侧,掉下水。布莱森也纵身跳下去。

傅佐惠挣扎着走上岸,继续跑。布莱森也爬上岸向她追,一面气喘喘的直喊:“佐惠,佐惠……”

傅佐惠只是低头狂跑着,布莱森在后面不舍地追,“你不要跑,你听我说,我爱你,真的爱你……”

傅佐惠突然一脚踩空,掉到一个大坑里,顿时天施地转没了知觉。布莱森跑近来一看,见她躺在两米多深的大坑里,他也没多想就往下跳。

他抱起傅佐惠,直摇她:“佐惠,佐惠!”

傅佐惠紧闭眼睛,脸色苍白。布莱森忽然感觉到什么,将自己的手慢慢从她身后抽出来一看:满手是血。他慌了,抱起她就走。大坑很斜,他作了很多努力仍爬不上去,于是将她背到身上,弯下腰爬着,双手抓住树根野草,终于艰难地爬上来,脚一软累倒在坑边。

他喘了几口大气,爬起来又抱起傅佐惠。她软软的垂在他怀里,似乎没有生气,使他内心一阵恐惧,泪流满脸搂紧她:“佐惠,你不要死,不要死……”他又向四周大叫,“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他的叫声在荒野回响,但没人来。他想必须尽快的把她送到医院去抢救,于是挣扎爬起身,抱起傅佐惠又向前走,终于来到一条小路。

他实在走不动了,踉跄又倒下。他喘着气,抬头一看,附近,一个农人拉着一辆牛车往一边走去。他连忙大叫:“快来人啊,快来人啊!”一边挥着手。

农人未听到,赶车远去。布莱森赶紧放下傅佐惠然后向农人追去,终于在岔路口追上农人,拉住他 :“我们需要帮助,需要你的车……”

农人吓了一跳,慌慌的瞪着他,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布莱森用手比划着解释:“你听明白吗?我们需要帮助,那边有一个妇女,她的生命正有危险……”

农人干瞪眼睛。

布莱森急了,掏出一把钱塞到农人手上:“我需要你的牛车!”

他说完也不管农人是否同意,拉了牛掉头就走。农人这才明白了,连忙过来拉了牛,跟布莱森跑向傅佐惠那边。

天要黑下来的时候,布莱森把傅佐惠送到了医院,看着她被推进救治室,他忧心忡忡地在走廊里踱来踱去,不时望望救治室的门。

深夜十一点时,救治室的门终于打开了,靠在墙角打盹的布莱森连忙扑过来,揪住医生瞪着他。

医生向救治室摆一下头:“她有话跟你说。”

布莱森一怔,接着是喜,连忙走进里面,来到床边,傅佐惠醒过来了,看着他。

布莱森抚摸她的头,欢喜:“你没事了,没事了!”

傅佐惠向他咧嘴一笑:“布莱森……”

布莱森轻吻她一下。

她说:“自从认识你后,我一直很爱你……”

布莱森直点头:“我也是!”

“可是我,破相了,变得这样难看……”

布莱森猛摇头:“不,你永远美丽!相信我,你依然和从前那样美丽!”

傅佐惠苦笑:“那颗炸弹,不但毁了我的脸,还有我的双乳……我没了乳房……”

布莱森抱住她,眼泪流出来,直笃自己的心窝:“不,你还是你!你什么都没变,什么都没变!你是最美的天使!”

傅佐惠感动:“我真的很想跟你结婚……我曾经幻想过,我们一起走进教堂……”

布莱森连忙回头大喊:“医生,医生!”

一个护士跑进来。

布莱森冲她喊:“马上把神父请来,我们要结婚!”

护士楞住了。

布莱森喝她:“你没听明白吗?我们要结婚,你马上把神父请来,为我们主持婚礼!”

医生也跑进来。

布莱森怒吼:“马上把神父请来,我们要结婚!”

医生和护士似乎明白了他的心思,连忙跑出去。布莱森把傅佐惠紧紧抱在怀里,他的脑袋嗡嗡一片鸣响,眼前似有万枝银针在乱闪,思维实实的但只有一个念头:他必须和她结婚!他不能让她从自己怀里离去。傅佐惠示意布莱森掏她的裤袋,布莱森便掏出一枚钻戒,那是他送给她的订婚戒子。傅佐惠努力伸起手,布莱森因为激动和痛苦,无法把持自己,戴了好久才将戒子戴到她的无名指上。他看着她,她苍白的脸上露出安祥的神情。布莱森更难过了,嚎啕大哭不止。

神父在天亮时才来到医院,他听了医生和护士来意后,很感动:“感谢主,我有幸目睹这样圣洁的爱情!”他站在布莱森和傅佐惠跟前,口中念念有词宣读着赞美诗:“吾主天父说,真诚的相爱,就如天国的长青树。你们心心相印,就如白云伴着柔风,长久地飘过花香遍野的大地。天父保佑你们,阿门……”

布莱森坐在床上,紧抱着傅佐惠。傅佐惠安祥地躺在他怀里,眼睛紧闭。她已经死去多时,身体开始渐渐变得僵硬。

布莱森紧紧抱着傅佐惠,早已忘却了时光,忘却了环境,忘却了一切。神父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天黑了又再天亮,布莱森怀抱着傅佐惠,象一尊石雕。到第三天上午,几个医生和两个护士走来,强行将傅佐惠从他的怀里拉开,然后将他架下床,扶出去。刚到走廊,布莱森脚一软,扑倒在地不醒人事。

布莱森恢复清醒是在三个月后,他来沙面西桥。西桥上,风光依然。他走到桥上曾经与傅佐惠相撞的地方,呆呆的看着远处。他的手中,紧紧攥着一小块油画,和那盒钢针。他的眼前,叠印着傅佐惠的脸庞,融化在蓝天里。

从那天起,沙面的西桥上,人们常常会看见布莱森独自一个人伫立在那里发呆,这情景一直持续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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