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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式骂人

(2017-09-08 17:04:22) 下一个

前不久,我讨论过波兰式掐架。两个愤怒的男人挥拳相向,拳头的落点不是对方的脸,而是对方女人的脸。这是一个典型的污辱波兰人的种族主义段子,政治上不正确,不过,去掉种族成分,内容尚能博人一笑。看完这一段子,我忍俊仅片刻,很快便哀从中来。我们的国骂比这强多少?况且,对波兰人的辱骂是异族虚构的产物,我们的国骂可是实实在在地挂在大批国人的嘴边。这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吗?

细想起来,我们的文化里有不少令匪夷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具体说来,我们在表现愤怒时,在行为上,可能去挖对方的祖坟,而不是去点他家的房子,在言语上,喜欢问候对方的母亲,而不是他本人。我们是不是骨子里欺软怕硬?在问候对方母亲的过程中,按文化所灌输的意识和行为模式,我们或体验快感,或感受愤怒,很少有人能逃出这一窠臼。

作为一个国人,国骂这种事,我也未能免俗。曾几何时,还一度常挂在嘴边,纵然挨了母亲的烧火棍,也改不了。后来,随着社会地位的提高,人变得越来越虚伪。由脱口而出,到心里怒骂,再由自已骂,到听别人骂。内在情感则是由怒而喜,当然,前提不是人骂我,而是人骂人。总之,那骂声是现实,而不是虚构,虽不出于口,却不绝于耳。

其实,骂人或听人骂人是普遍存在的现象,骂好了还是一门艺术。在北美,有一种娱乐形式叫Talk Show,音译脱口秀,其实就是单口相声。这类节目的喜剧艺人,无论男女,有一个共同特点,开黄腔,放粗口。George Carlin, Robin Williams, Chris Rock,Danis Miller,Sara Silverman等人的脱口秀堪称,笑声与唾沫齐飞,哲理共脏话一体,然而,它们却深受人们喜爱。人们掏上百元的银子,听人骂数小时的街,居然笑得前仰后合,忘记无数的烦恼。这事我干过,认真反思一下,我不得不承认,在某种意义上,我部分地是去听他们骂人的。自己不方便骂了,从他们的骂中能间接地获得一部分快乐。

台下的人穿戴齐整,不少人还带着女伴,听着黄腔粗口,笑得前仰后合。你恐怕想不到,其中很多人是大写字楼里西装领带正襟危坐的经理人。职场上的办公室政治,严重时,对人的精神是一种慢性摧残。如果得不到及时舒解,郁久成疾,轻则失眠,重则憂郁,再重就会精神崩溃。对于上述情形,有两样东西可谓特效药,一武一文,武看比赛,文看脱口秀。前者可以让不苟言笑的老学究跟着疯狂的人群放肆地呐喊,后者可以让一脸正经的人事经理听着黄腔粗口开怀大笑,忘记自已刚给一位下属发过书面警告,原因是他在办公室里放粗口。

弗洛依德所谓“荒唐的愉悦”,指的就是这种通过突破禁忌却免受惩罚的方式而获得的快乐。根据弗洛依德这一理论,骂人或听人骂人是一种正常的心理需要。这一点我同意,骂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把握好场合就好。印度裔喜剧艺人Russel Peters在台上肆无忌惮地拿印度人和黑人的性器官开涮,完后不忘带上一句,“不好意思,今晚我妈在台下。”

在很多情况下,骂与非骂之间没有明确的界限,呈现连续统的性质。有人骂了,有人没骂。有人骂了,他却没骂。有人没骂,他却骂了。这种连续统性质可以用英语里的一组语气表达方式来做形象的说明。

讲英语的人表达意外或惊诧时,通常的表达方式是,What!? 为加强语气,出现了不同的变体。坊间的粗人心直口快,怎么痛快怎么说,What the fuck! 因为食色性也,食虽然排名在前,但说What the eat! 缺乏力度,故取后者。信教的人限于教规不便放粗口,改说What the hell! 因为地狱对他们更具威胁。大量的俗人处于两者之间,既文明亦虚伪,愤怒时想骂娘又不想担骂人的名,于是他们开动脑筋,想出一个办法。

英语里有一种造词方法,找两个单词,取一个的前半部分,另一个的后半部分,组成一个新单词。如,smoke(烟)与fog(雾)组成smog(雾霾)。他们用上述方法造了一个单词,heck。这样一来,良家妇女也可以放心地说,What the heck!这一办法让他们既骂了又没有脏口。用弗洛依德的话来说,既打破规则的限制,又免于规则的惩罚。用人类最古老行业的行话来说,既入了行又没把牌坊搞砸。善莫大焉。

在现实生活中,情况更微妙。同一个吊字,领导一本正经地说,不要整天吊儿郎当,那是在训导下属。兵痞冲进茶馆要钱,王掌柜说没有,兵痞怒喝,吊!那是在骂人。黑人警察与中国警察同进一家黑人会所,同说一句,What’s up, my nigger(忙什么呢,黑鬼)?前者没事,后者差点被人勒死。同出一窍的物质,诗人吟道,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那是文学艺术。微波炉加热饺子,闻到味的人说,什么味道?象屎。那人可能只是在客观地描述现象,热饺子的那位却认为他在骂人,于是,二人起了冲突。

骂与非骂的界限模糊得如此微妙,管理层解决纠纷时常问谁先用了F字眼①,其实,更可恶的是那个没用F字眼,却用话撩拨,让对方先用F字眼的那个人。

若干年前,我在一家工厂工作,那里生产线上通用的语言俗称bad language。用Forrest Gump的话来说,人们整天F这个,F那个,甚至F自己的女儿②。然而,在办公室里却有严格的禁异,偶尔有人不小心溜出一句,通常会立即补上,原谅我的法语。遇有争执,尤其是闹到脸红的程度,使用F字眼如同街头打架亮出了刀,谁先用谁最后倒霉。

不久,厂里进了一个来自中国大陆的新移民。他人不坏,技术也不错,但语言文化欠火候,在国人和色目人面前都忍不住要炫耀其高官家庭背景。本想称他为“权贵二代”,但他父辈的官位又不够高,按郭文贵的标准,怎么也得是个政治局委员吧? 强称“权贵二代”有点早年间“地方高干”的意思,折衷一下,权称“小贵”。小贵怡情,大贵伤身,文贵要命。

炫耀得次数多了,小贵周围的色目人认为他吹牛,开始蔑视他。他午饭喜欢带饺子,而且还是菲菜馅的。那东西吃起来味道应该不错,但经微波炉一加热,味道很冲。同室的人多次当着他的面捂鼻子,他领会不出真义,依旧我行我素,导致同事关系紧张。

色目人开始孤立他,经常在他面前说一些让他似懂非懂的话。小贵心里明白,那些话与自已有关,而且不是什么好话,但不能确定其准确意思,不便发作,于是他忍着。一日,小贵终于弄懂其中对自已的污辱,拍案而起,据说用了F字眼,周围的人都听到了,于是他被人告了上去。

那天下班前,有个人把我拉到僻静处,问我与小贵有多熟悉。我说恐怕没有你熟。我们不是一类人,即便在中国也没有多少共同语言。那人脸上露出一丝坏笑,半认真半调侃,“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与斯迪夫的母亲性交?”我先是一惊,“什么?”很快脸上也露出坏笑,“他一定是用了F字眼。”“是的,斯迪夫告到我这里。他不明白那家伙为什么要与他母亲性交。你们来自同一文化,你怎么说?”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脸上恢复正色,尽量保持公允。“他一定是被人激怒了。我们老家有句谚语,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一个中国人招呼对方母亲的时候,就是兔子咬人的时候。”

第二天,小贵收到书面警告,斯迪夫毫发无损。午饭时间,我经过歺厅,听到斯迪夫在向人炫耀自已的战果。“那傢伙有病!你愤怒,你冲我来呀!奔我母亲而去,算怎么回事?她那么大年纪了,他居然对她有兴趣,有病!我的意思是,我妈单身十几年,这种事,只要她愿意,我不介意。没准儿她愿意。”

听到这里,我捂着嘴巴,急速逃离。有道是,路上说话,草里有人。这会儿,我就是那个草里人,不想惊动路上说话的人。

小贵听到这番妙论恐怕就感情复杂了。我曾设身处地为他想过,这好比,一锥子扎在了棉花包上,一锤子砸到了发面团上,一耳光过去,没有搧到对方的脸,搧到了皮帽子上,一屎盆扣过去,没扣到对方头上,反溅自已一身。

每每想起这一段,我就乐不可支,但脸上的笑很快就变成了苦笑。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从大清时起,就是中西文化碰撞时的交火准则,如今被小贵用到了国骂上,这也算是推陈出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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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F字眼,英语 f-word,在汉语里,应该叫C字眼。George Carlin对此有绝妙的解说,“人们经常说,我用‘f-word’而不用原词是因为有家人在场。可他们忘了,家就是从那儿开始的。”

②F自己的女儿,这里需要解释一下,那只是一种现象,不是意向。牛群有个段子云,领导,冒号,然后接上正文。通常的F句式类似于牛群的段子,F,顿号,我女儿病了。工人阶级心直口快,经常快得省略了顿号,即便如此,若能听完全句,仍无大碍。然而,在机器轰鸣的生产线上,经常是听了上句没下句,于是就出现F我女儿...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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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 ()评论 (11)
评论
来罘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童谣' 的评论 :
多谢光临。顺便探头看了一下,您的摄影不含糊,干专业的?
来罘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微风拂面来','19428182' 的评论 :
reader挖的坑让二位也陷落了。
来罘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华府采菊人' 的评论 :
普通国骂是唯心主义,河南省骂是实用主义。
19428182 回复 悄悄话 The guy who said "Mother fxxker" is "He did his mother".
华府采菊人 回复 悄悄话 河南的“省骂”是X你姐!
微风拂面来 回复 悄悄话 Mother fucker 等同于日你娘,应该是最能表达愤怒的情绪
童谣 回复 悄悄话 好看!喜欢楼主的文笔!
来罘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reader' 的评论 :
给我挖坑?
Beauty is in the eye of the beholder.
By the same token, in the eye of the hecker, the speaker's mother is just another woman.
来罘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Wiserman' 的评论 :
同意,这段闲传谝得长了点。不过,1/4是不是狠了点?
reader 回复 悄悄话 俺不懂:
How about "Mother Fxxker"? Who did who's m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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