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红在路上

岳红:女,江苏籍作家、诗人,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出版过《零落一地的风》等个人文学著作八本。现居北京,致力于佛教文化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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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能 说 出 来(长篇连载 16)

(2017-03-23 22:40:46) 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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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我是在林妈妈的呼唤声中醒来的,尽管她的呼唤声很轻,像秋日的朝阳般轻柔。她带来了美味的早餐,想让她的女儿赶快起来吃。她坚定地认为,三分病七分补,她相信她的宝贝女儿吃了她做的这些可口的饭菜会很快恢复的。

一夜无眠的李东平用手势打断了林妈妈,他说让她多睡会吧,她看上去很疲惫,她一定受到过很大的惊吓,现在终于安全地回到亲人身边了,就让她尽情地睡吧。李东平这段剧本台词般的话几乎让我感动,直到多年后,我还经常反思,那个时候的李东平是不是对林可真有感情?

其实林妈妈只轻微的一声“可可”我就醒了,所以我听到了李东平的那段话,由此我又怀疑他是不是知道我已经醒了而故意这么说。“可可”这个名字提醒着我的身份,把我一下子就拉回到清醒的现实中,而我却什么都不能说,又走不掉。我不得不睁开眼睛,很感激林妈妈的爱,同时因为自己不是林可而心里感到非常内疚,不过,自从看过了林妈妈的笑容和喝过林妈妈亲自喂的汤之后,我对我还不认识也许今生都不可能认识的林可充满了羡慕。林妈妈看我睁开了眼很高兴,马上就叫小红把牙刷和牙膏递过来,我坐了起来,接过小红递过来的东西,看到牙刷时我觉得很好玩,那是一个卡通形牙刷,牙刷的一端是一个红色的带蝴蝶结的软帽,一个粉色的小女孩的脸就躲在帽子底下,下面就是跳芭蕾舞的裙子和姿势,然后长长的牙刷柄就成了女孩夸张的并在一起的双腿,到牙刷头就是并在一起的芭蕾舞鞋了。这不禁勾引我又猜测起林可的性格,同时也感叹设计牙刷的人的巧妙心思!

林妈妈看我端详着牙刷不动,以为我因为很久没用觉得不干净,就赶忙解释说这还是你前次刚买的牙刷,只用了一次,我今天早上把它用开水烫了烫,刷吧,干净的!林妈妈的话像是提醒了我,而我的行为对于她也许感觉 我终于放心了,因为林妈妈的话刚落音我就马上快速地端起小红递来的牙缸,喝了一口水就对着床下的那个白色的盆刷起牙来。大家都在看着我,这让我很不自然,我匆忙地刷了牙,刚放下牙刷,小红又递过来一条鲜黄色的毛巾,毛巾上两头是两个憨态可掬的小白熊,真是可爱无比!我一瞬间甚至忘了自己要做什么。李东平端到我面前的一盆清水提醒了我,我把毛巾浸在水里洗了脸。这时,小红已经在床头柜上打开了一个小包,从里面拿出了一套护肤品,我一看是上海旁氏的。这是我熟悉的但却一直舍不得钱买的护肤品品牌,虽然不是特别高级,价格也不是很贵,但对半工半读的我来说,它仍是一种奢侈品。我怀疑林可不仅仅使用一种牌子的护肤品,可能还有其它品牌。因为小红往我手里递东西的时候,还歉意地解释说,姑姑,我也不知道你想用哪一种,就在你的梳妆台上随便收拾了这一套!我微笑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还是默不作声。打开一瓶护肤露倒在掌心搓了搓在脸上抹了抹就算完事。

刚坐好,林妈妈又递过来一个眼镜盒,说我看到你的眼镜已经摔断了一条腿,就不要了,先把这个旧的将就戴着,等你好了再去眼镜店重新配一副,别一看东西就眯缝着眼睛,那样不好看。我戴上了林妈妈递过来的眼镜,这是一副小巧的锈琅架眼镜,但我戴了之后才直到度数明显不合适。林可的眼镜度数太浅,可能最多有两百度,不过对于此时的我来说总比不戴好些。我戴上了,也不知道自己戴着林可的眼镜是什么样子。像刚穿了一件新衣服却没有镜子让自己对照着整理,虽遗憾也只能如此了。毕竟,我现在所得到的一切都可能是上帝喝醉了酒胡乱塞给我的,等他酒醒了也许就要全部完璧归赵了,只是我不知道上帝他老人家什么时候醒酒。

林妈妈是巴不得她的女儿动作麻利点好赶快吃东西的,看我收拾停当了,于是就催促小红把洗漱的东西收拾起来,把所有吃的都拿出来。这个时候,我发现小红和林妈妈像某个餐饮公司的推销员,小红负责展示食物,林妈妈负责解说它的营养特点和效果等。小红刚把一碗豆浆倒出来,林妈妈就很认真地说,这是你喜欢的我们家旁边那家豆浆大王里的淡豆浆,我知道你喜欢喝冰的,但现在身体比较虚,胃里最好少进冷的东西,等你好了再喝冰的不迟。看着小红往外拿一样,林妈妈就解释一样,这是你爱吃的鸡蛋饼,你不在家的这些天我也没在家吃过饭呢,更别谈做了!今早特地给你做了,我知道你喜欢葱花,所以放了好多!趁热吃吧!那个橄榄菜还是你自己买的呢,你总是嫌油多,我把它的油用漏垫给漏掉了,现在肯定合你的口味……

我望着眼前的一切,听着林妈妈对一样一样食品的解释,还有之前那些日常用品,我的心再一次痉挛了。虽说拥有这一切还不至于像刘姥姥初进大观园那么冒土气和傻气,但想到林可,我还是非常不安和羞愧!我甚至在心底高声地诅咒过我自己,我好像还听到我心里很远的地方总是传来一个鄙夷的声音说“宋依桥你真无耻!”但我不得不承认,我绝对没有勇气说出真相,因为只要我选择活着,我就不能说出来。而自从杀了继父那一刻起,直到被当作林可被大家照顾的时候,甚至到很多年之后我始终没有过死的念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生命那么眷恋,如果换作现在,十个我都会死掉的。很长的时间里,我对“苟且偷生”这个词有了自己独特的理解和敬意。我曾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话说:假如你想要什么就没有什么,这就叫辨证法。于是我常常想,我负罪在身时这顽强的求生欲望是不是对这套辨证法的反证呢?

一直在一边旁观的李东平坐不住了,从他断断续续的疑惑的话语中我这样猜测他的心理:这种种表现根本不像原来的林可。李东平认为,要是在往常,小可看到林妈妈给她做这些好吃的不知道要怎么嗲声嗲气地讨好卖乖呢,现在一点反应也没有;而且尤其让人奇怪的是,最爱哭鼻子的林可,若是在平时,从花店买的一束花回到家之后发现有一朵已接近凋谢都会让她气愤得哭一场,而如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竟然只哭了一次,而且眼泪也是稍纵即逝。按照李东平的嘀咕,好像原来的林可此刻应该哭得梨花带雨才对。也许他心里在想,莫非林可真的失去了记忆?难道她自己的妈妈都不认识了?从她对她妈妈的态度丝毫想象不出以前那个黏糊糊轻嗲嗲撒娇的林可。经过了一段时间的酝酿,也许对于李东平来说相当于女人分娩前的阵痛一样,他最后终于爆发了,像前一天被一球射进病房一样,他又像足球运动员射门一样跑了出去,从后来医生来对我的各项检查了解到,李东平当时正是去了医生办公室。

我早饭还没有吃完,林毅来了。他今天穿得格外清新,洁白的T恤配一条乳白色休闲裤,左臂下夹着一个咖啡色皮质公文包,那包不大,像是专门度身定做的,很适合他,使他看上去既庄重儒雅又时尚清新。林毅从外面走进来的时候满面春风,那架在鼻子上的锈琅金丝边眼镜也似乎在散发着迷人的光辉,像山间的早晨裹着空气的阳光,让人感觉能闻到那股清新。我因为戴了林可的眼镜,虽然镜片不符合我的度数,但我还算看清了林毅,他跟我想象的几乎分毫不差,皮肤是长期坐办公室的那种白皙,但却没有机关式的倦怠。他的五官长得不突出,但都带着一股阳刚之气,凑在一起之后阳刚之气也就聚到了一起,不过这种阳刚不是威猛或雄壮的,而是儒雅的阳刚。特别是他的眼睛,虽然戴着眼镜,但丝毫没有遮挡住那份淡淡的忧郁,他算是一个不让人讨厌的男人。我对男人的分类一向就分两大类,一类是讨厌型,一类是不讨厌型。跟长得帅与不帅没有什么关系,有些男人就帅得让人非常讨厌,有一种油腻腻的感觉;而有些长的很丑的男人照样让人肃然起敬并油然产生好感。就像水果分为甜和不甜两种一样,主要是看吃水果的人喜欢吃哪一种,至于它长得是否够大够鲜艳是否够醒目好象关系不大。

小红对什么新鲜的东西总是喜欢在第一时间发表自己的感慨!她看到林毅的第一眼就像宣布皇帝早朝一样高声叫道,叔叔今天好精神哦!

林毅好象整个身体都是阳光浓缩而成的,说话也散发着阳光的气息,他朗声回应说,是啊,人逢喜事精神爽嘛!你姑姑终于回来了,我也感到轻松了!说话的时候,林妈妈一直欣喜地看着他。林毅微笑着看向妈妈,阳光于是就洒到了林妈妈的脸上和身上,他仿佛一定要让妈妈感受到阳光的温暖似地俯向妈妈继续说,妈妈从此再也不会一看见我就像看见仇人似地骂我了,对吧?妈!林妈妈嗔怒着拍了一下儿子说,以后可不许再欺负你妹妹了!

林毅一听这话像是遭了天大委屈说,天地良心啊!可乐!你听妈妈在说什么!到底是你欺负我还是我欺负你?你可一直是压在我头上的一座大山啊!林毅一边说一边抬眼望向我,好象我真的是一座大山,而他此刻在仰视着我。

我没有听懂“可乐”是谁,但从林毅的表情看,应该是他对林可的昵称。我不置可否,我实在没法说什么,好在嘴里在吃着东西,等于是帮我掩饰了。

林毅似乎也并不是要我回答他什么,继续轻松愉快地对我说,好了,我要去上班了,你走这段时间我可是耽搁了很多上班时间呢!现在看来也不需要我在这儿陪了,老妹你就猛吃猛睡吧,赶快恢复健康,那样妈妈的心情好了我也才有好日子过了!说完还故作慈祥地拍了一下我的头。我是第一次被一个男人这样拍,小时候有没有被爸爸这样拍过我不知道,但这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变小了,心头有一股暖流咆哮而过,原来男人的慈祥还有如此大的魔力。

我抬起头来冲着林毅浅浅地笑了一笑,我想如果把我这笑拿去化验室化验,里面的成分一定全部是感激,没有别的杂质。在我的心里,从林毅给我递纸巾帮我擦泪的那一刻起,这个男人就让我充满了信任,我感到在他面前自己莫名地有了一种安全感,甚至我还会认为,如果林毅知道了我的真相他也不会害我,他最多会让我离开,而不会把我交给警察。说不出是什么理由,这是我的直觉,看到林毅离开,我心里竟然有一层淡淡的失落,这层失落慢慢地在散开,使心突然收紧,我突然就感到了孤独和无助。我从被林毅接来开始到不断地接触这一家人,对这个名叫“林可”的女孩的羡慕之情已经越来越浓,越来越盛,好象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越滚越远,始终无法停止。虽然还不知道林可的身边还有什么人,但那时已经可以断定,她是沐浴着爱而成长和生活的,她的每一个日子一定都因洒满了阳光般的爱而熠熠生辉。可是她又为什么会出走呢?这样的生活难道她还不感到幸福吗?或者是遭遇了什么不幸?有那样的哥哥和男朋友保护着还会遭遇到什么不幸?而且还有父亲。想到林可的父亲,我才发现,我到医院十几个小时了,还没有见到林可的爸爸来过,由此我推定,她爸爸那么忙应该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当然也一定是一位很爱女儿的父亲。通常,父亲总是更偏爱点女儿的,似乎每一个父亲都是,都说女儿是父亲的前世情人。除非像我一样失去了父亲也就永远失去了那份父爱。想着这些我又开始在心底反思自己,我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的思维了,本来该如热锅上的蚂蚁般着急的,此刻我却在心底猜测着林可的父亲,想象着他的形象。

仿佛有神灵的指示,林可的爸爸突然就出现在了病房的门前。我这样在心里翻来覆去地猜测他,也不知道他在来的路上有没有不断地打喷嚏。林可的父亲是一个中年发福的男人,一眼就能看出保养得很好,皮肤红润而有光泽,全身的衣服都非常考究,头发也梳理得一丝不乱。如果对林毅的长相有什么疑问的话,他就可以给出完整的答案,林毅跟父亲长得太像了,只是个子比父亲高了一截,五官也舒展了一些,像是将他爸爸整个用水泡了还加了点疏松柔顺剂之后的形象,林毅是他爸爸的舒展,他爸爸是林毅的干缩。当然,除此之外,林毅的鼻子上还多了一副眼镜。

林爸爸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人,像两个跟班的警卫。因为林爸爸不是五大三粗的形象,所以那两个年轻人才不至于像黑社会老大身边的打手。我是凭长相第一眼就断定他是林可的父亲,果然,林妈妈惊奇地站了起来,说电话里不是说中午才能回来的吗?那两个不是打手的年轻人其中一个忙接过话茬,像接过别人递给林爸爸的茶杯,因为茶杯有点烫,所以他们先端着。他说我们林局长是归心似箭啊!把客人安排在省城游览一天,办公室王主任在陪着呢,我们三人就匆忙往回赶了。说话的那个年轻人很干练,看情形他应该是“林局长”的秘书或助手什么的,那另一个就差不多应该是司机了,两人手里都提了一大袋东西,五彩斑斓的,不用看也应该是营养品之类的。

林爸爸径直走到我的床前,慈爱地摸了一下我的脸,又拍了拍我的头,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不知怎么回事,刚才林毅在我头上拍出的暖流又开始在我的心底泛滥,与刚才不同的是,我突然有一种找到了父亲的感觉,一时间,我简直怀疑自己流泪了,因为我感到鼻子直发酸,我下意识地抹了下眼睛,发现还是干干的。林爸爸并没有接应我的儿女情长,他开始逡巡着看病房的环境,眼睛像扫描仪把整个病房都扫描了一遍,看他的认真程度,我估计病房的每一个角落都被他扫到了。从他的表情看似乎对病房并不满意,看了一会儿说好好疗养吧!等不需要用药的时候就回家去!在家里方便!

林妈妈看到我抹眼睛的时候以为我是流泪,就从床头柜上的一包纸巾里抽了一张纸来帮我擦眼泪,林爸爸看见了,仿佛才想起问他的女儿,他说可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知道爸爸妈妈多着急吗?

林爸爸的问话像一把沉重的铁钩,一下子就把快要沉入父爱之河的我给钩出了水面,我立刻想到了自己的身份,马上控制住自己的想入非非,回到了原有的沉默中,连思绪都回到了沉默。可那份父爱的潮流似乎已经打湿了我,我越是克制反而越怀想起自己的父亲,我自以为是地认为如果父亲活在世上,他也该是这样地疼爱我吧。同时理所当然地认为如果父亲在,我就不会受到继父的欺负,那就不可能沦落成杀人犯。我望着林爸爸想,如果我也有这样的一位父亲,我此刻应该在悠闲地享受着大学的最后时光并幸福地憧憬自己走上社会的美好前程。想到这些,我似乎感觉鼻子又有点发酸,我又下意识地伸手抹了一下眼睛,林妈妈马上又适时地递给我一张纸巾,好像她随时都抓着纸巾专等我流泪的时候马上递过来。其实我的眼睛里还是干干的,甚至没有有水流出的迹象。但我还是接过纸巾象征性地擦了一下。林妈妈似乎比我伤心得多,我没有流出的眼泪她都代我流了,她一边不停地擦着自己的眼泪,一边心疼地对林爸爸说你别再追问她了,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呢,她能回来我们就多谢菩萨保佑吧!等她好了回到家再慢慢讲!现在养身体要紧!

林爸爸一听忙附和起来说,对对对!快把身体养好,只要你回来就好了!其它的事等回家再说!于是,我又一次被大赦了,空气也很快在人为的控制中趋向轻松,跟林局长一起来的两个年轻人故意找轻松的话题谈,他们给林妈妈讲他们在接待外商的过程中因为文化习俗不同而闹出的种种笑话,大家都笑了,连临床那个陪护的不苟言笑的男人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今天看上去精神很好。

我没有笑,虽然很好笑,但我笑不出来,我知道这屋子里的人,谁都在过着自己的生活,做着自己的事情,只有我活在假设中,也像活在冥界,他们这人世间的阳光照不到我。大家都在故作轻松地说笑的时候,我却一脸的茫然和忧愁,仿佛他们不是在讲笑话,而是在奚落我。

林爸爸刚才看到我擦眼睛的动作,可能以为女儿是因为看到爸爸而撒娇地哭泣,但坐了很久我竟然像嘴被胶水粘住似的不说一句话,而且看着他的时候总像看着一个陌生人,就是我脸上的悲伤也仿佛只是被我据为己有,像筑了一道围墙一样,把周围的人隔得远远的。林局长一定是非常了解自己的女儿的,我能真切地感觉到他心里的疑惑,而这疑惑像大热天抹在脸上的护肤霜,随着时间的流动不断地从脸上溢出来。后来从林妈妈偶尔的唠叨中终于知道林爸爸当时困惑的是,以前的女儿如果在什么地方受了点委屈,会跑到他或妈妈的身边夸大几倍说出来,而且不会说一次就放过的,除非在别的事情上得到了满足或重新遇上了很开心的事,否则总会怨天尤人好多天的。为什么这一次女儿会变得如此沉默?难道这次真的遭到了天大的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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