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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拜集》與上帝的三大宇宙遊戲

(2018-07-24 08:40:17) 下一个

傅正明

《魯拜集》與上帝的三大宇宙

《魯拜集初版新譯》譯序

 

The Major Three Kinds of Cosmic Games Played by God in the Rubaiyat

Preface to A New Translation of Rubaiyat (First Edition)

 

《魯拜集初版新譯》是筆者繼五卷本《魯拜詩詞新譯五百首》(唐山出版社,2015年)之後又一研究、翻譯《魯拜集》的力作。我在前書導論中對奧瑪·珈音的生平創作作了詳盡介紹,此處從略。

使得科學家珈音以大詩人著稱於世的費茲傑羅自言他的《魯拜集》不是翻譯(translation),而是「變形」(transmogrification1859年初版在倫敦面世前一年的11月,費氏在一封信中說,他的衍譯是在「一個波斯園林中鑲嵌伊壁鳩魯式的牧歌」,即偏重于古希臘哲學家伊壁鳩魯(Epicurus)的追求享樂以緩解人生痛苦的一面。六十歲那年,費氏在一封書信中落款的簽名是愛德華·費茲奧瑪(Edward FitzOmar),用以表示他的《魯拜集》半是翻譯半是創作的藝術特徵。他曾以「寧為活麻雀,不作死老鷹」(better a live sparrow than a dead eagle)表達他的翻譯志趣。這就是我們所說的「活譯」,與之相對的逐字翻譯,往往被貶稱為株守字詞的「死譯」,在詩歌翻譯中是行不通的。

費氏初版之後修改增刪的各版,可以說有得有失。因此需要各版合訂本。事實上,有多種英文合訂本。我的《五百首》卷二,譯有費譯114首,依照第四版,包括第一版選譯4首,僅見於第二版即後來各版刪除的9首,可以視為不完備的費譯合訂本的中譯,因為英文中小小的改動,在中譯時很難也沒有必要見出譯筆的差異。初版第一首,費氏後來作了較大修改,我認為改稿比原稿要好,因此才應當有相應的不同的中譯。下面是修改後的第一首和拙譯:

 

WAKE! For the Sun who scatter'd into flight
The Stars before him from the Field of Night,
Drives Night along with them from Heav'n, and strikes
The Sultan's Turret with a Shaft of Light.

 

東君醒看寒星瘦,出海紅輪溢暖流,

力挽滿弓光箭發,金鋒直射蘇丹樓。(II.001)

 

它與初版第一首的共同之處,首先在於詩中含有一種「喚醒的詩學」(poetics of waking up),源自古老的諾斯替教(Gnosticism)。依其教義,許多人沉湎於物質享受,迷失在黑暗和無知中,只有少數人是「醒覺」的通靈者(mystic),因此,他們希望把昏睡的人們從黑夜「喚醒」。上帝創世紀以來,人類自身的神性火花,落到命運的生死世界,有熄滅之虞,因此需要「喚醒」,以便達到神人重新合一的境界。同中有異之處在於其隱喻的變異。費氏參照的珈音原詩以「黎明使者」喚醒人們起來喝酒為隱喻(I.055),譯詩彰顯了文學中常見的「光明戰黑暗的母題」(light vs dark motif),初版以「東方獵手」喻朝陽,以「套索」為神器,改版代之以太陽神「東君」的「光箭」,更強勁有力。

這裏,讓我撇開費譯整體上的得失,只略論與上述思想相聯系的典型地屬於「費茲奧瑪」初版第45首,以管窺豹。原文和拙譯如下:

 

But leave the Wise to wrangle, and with me

The Quarrel of the Universe let be:

And, in some corner of the Hubbub coucht,

Make Game of that which makes as much of Thee.

 

任由智者辯深奧,宇宙紛爭全數拋,

我聽風濤尋海角,與君戲水弄新潮。

 

這首詩沒有相應的波斯文,在後來的版次中被刪除了。可是,在早期一篇匿名評論《魯拜集》初版的文章中,作者認為這首詩集中體現了珈音的全部「信條」(creed):「我們從來沒有聽說過任何別的波斯詩人像珈音一樣寫過如此精練的詩句,沒有人寫得如此真摯,或者說,帶有如此痛切、豐富和深沉的情感。」此文最初載於1859年10月1日出版的倫敦《文學雜誌》(Literary Gazette)。可惜的是,據說菲氏從來沒有提到這篇評論,可能根本沒有讀過它。① 假如費氏見過這篇評論,顯然不會在後來的版次中刪除這首被人如此讚賞的詩。

英譯第三行「喧鬧」(Hubbubl)一詞,典出英國詩人約翰·密爾頓(John Milton)《失樂園》: 撒旦聽見「『混沌』的寶座邊宇宙的喧鬧」(Paradise Lost 2.951–52)。此詩末句英文片語Make Game of有兩解:做遊戲(make sport of)或嘲笑(mock),此處宜解讀為前者。詩人想做的是一種「宇宙遊戲」(Cosmic Game)或開一個「宇宙玩笑」(Cosmic Joke),大寫的第三人稱賓格袮或你(Thee),可以解讀為上帝、真主或蘇菲詩歌中的女性精神導師。這一行直譯是:像袮一樣多多玩大遊戲。當然,這樣譯,難免遇到譯詩中常見的「信則不美,美則不信」的悖論,中譯因此承接上文以水為主的主導隱喻(congtrol metaphor),採用戲水之喻。

依照珈音對各種宗教的創世紀神話的詩意解讀,上帝開的宇宙玩笑可以概括為三大遊戲:第一是摶土造人,第二是躲貓貓,第三是擲骰子。

首先,珈音的多首魯拜表明,上帝以劣土造人,一方面在人心中吹進一口靈氣,使得人帶有神性,另一方面又錯誤地在人性中揉進獸性。另一個錯誤也許是,上帝在男性中揉進過量的霸氣,在女性中揉進過量的奴性。這樣的上帝,在多種宗教中往往被喻為窯匠或陶工,人是他捏揉的陶土。因此,此詩下聯也可以譯為:我聽風濤尋凈土,與君聯手戲坯陶。

坯,是沒有燒過的磚瓦、陶器。此處的意思是說,人是半完成的作品,因此要善解神意,不斷重塑人的形象,使人更接近神的形象。

我們既感謝上帝摶土創造了我們,又不滿意或不理解上帝為什麼把我們造成這個樣子。除了異想天開與外在的上帝共同重塑人類以外,我們也希望與我們的戀人配偶一起重塑自己,或由自我來重塑自己。

在男性寫作的抒情詩中,詩中的「我」有時不一定理解為男性,如果換一種性別,以女性的視角來看,那麼,珈音或费氏寫到的這種遊戲,也可以借用中國民歌<鎖南枝>來詮釋:

 

傻俊角,我的哥!和塊黃泥兒捏咱兩個。捏一個兒你,捏一個兒我,捏得來一似活托;捏得來同床上歇臥。將泥人兒摔破,著水兒重和過,再捏一個你,再捏一個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

 

可以說,這裏體現了一種雌雄同體的人格理想。可以與之相比的,有一種西方婚俗:在蘇格蘭邊境有個著名的「逃婚」小鎮,即格特納格林(Gretna Green)小鎮,一對對情侶往往在鐵匠鋪舉行婚禮,充當婚姻登記員的是一位老鐵匠,他在新人面前將兩塊鐵燒紅,在鐵砧上錘打在一起,象徵兩顆火熱的心從此永遠熔合不分。這種遊戲的結果,不應理解為重塑生理上的陰陽人,而應當解讀為美學上的剛柔相濟,或宇宙學的陰陽和諧,哲學上的對立因素的互補。實際上,向內看,這是一種自我修煉的遊戲。

有趣的是,這首詩有多幀意境不同的插圖,大都沒有把詩中大寫的Thee(你)處理成上帝。本書採用的愛爾蘭畫家雷恩·布爾(Rene Bull)插圖本,此詩插圖直接表現詩中的「我」與「智者」之間面紅耳赤的爭辯(圖1)。

圖1

匈牙利畫家威利·波加尼(Willy Pogany)的插圖(圖2),畫面上是一對摟抱的伊朗情侶。

波斯文的「愛」(eshgh, ???)一詞,在類似於佛教的蘇菲派(Sufism)詩歌中,會被自然而然地理解為神愛,即神聖之愛或無欲之愛,與之相對的是俗愛或欲愛(šahvat,????)。但是,在珈音那裏,這兩者不是絕對對立的,詩人在一首魯拜中諷刺過那些「靈肉強分作寇仇」(IV.020)的人。

圖2

 

對於不熟悉以男女之情象徵神愛的蘇菲傳統的讀者,容易把這幅插圖的意味僅僅視為俗愛。在這淺薄的解讀中,此詩下聯可以譯為:我聽風濤思月夜,合歡與爾戲春宵。

與波加尼的插圖意趣不同的,有英國畫家弗蘭克·切斯華斯(Frank Chesworth)設計的一張魯拜明信片(1904年發行,圖3)的解讀。

     

圖3

 

畫家把「宇宙紛爭」具象為遠景中淡筆勾勒的人間戰亂和犧牲。近景中手持酒杯的西方老人是詩中的「我」,在一位美麗的西方女郎面前尋求撫慰。這個女郎,像引導但丁游天國的貝特麗采,或引導歌德的浮士德的格雷岑----象徵著文學原型「永恆的女性」。德國學者諾德邁耶(Henry W. Nordmeyer)「在一篇論文中說:「珈音的悲劇來自他的浮士德式的追求知識遭遇的挫折…..不像努力奮鬥並且因此找到拯救的浮士德,珈音轉向酒。」② 諾德邁耶顯然忽略了珈音之酒的神秘的象徵意義。應當說,珈音同樣在精神信仰中找到了拯救。

其次,要說上帝玩躲貓貓的遊戲,是因為上帝造人之後就隱匿不見了,卻可能偶爾露真容,如珈音的一首詩寫到的那樣:「當初真宰露真容,神僕無非忘事翁,嘴巧欲言先瞽目,眼明無語話靈蹤。」(IV.017)這樣的宇宙玩笑,有點像上帝的惡作劇。從哲學的角度來看,人這種被造物,總是難以完美的,一個人不能魚和熊掌兼得。從泛神論的角度來看,神雖然大象無形,卻無所不在,因此,「顯隱神靈若霧霞,須從萬物覓尋祂」(V.073)。

如果把宇宙玩笑解讀為上帝躲貓貓的遊戲,那麼,第45首下聯可以譯為:我聽風濤尋避角,與君顯隱戲荒郊。

第三,上帝擲骰子的遊戲,在《聖經》和《魯拜集》中都曾提及。《舊約·箴言》(16:33)中,依照希伯來文譯為現代英語的《新活譯》(New Living Translation),有句經文說:「我們也許擲骰子,但主決定它們如何落下(We may throw the dice, but the LORD determines how they fall)。」這與中文成語「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謀而合。上文涉及的各版中修改後的第一首,從上帝玩宇宙遊戲的角度看來,可以歸入擲骰子的遊戲。朝陽的光箭,可以視為上帝的神器,摧毀黑暗勢力的偉大力量。可是,我們經常看到黑暗籠罩、光明敗北的自然現象和社會現象,例如,處在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費氏,如本森(A. C. Benson)在費氏傳記中指出的那樣,「在陽光與黑暗之間有無限的漸變地帶,在這些較溫和的感知和微妙情緒中,在黑暗與白日之間呈現和釀生的這些思想中,可以見出奇觀和愉悅的不可言傳的本質。不管我們贊同與否,費茲杰羅的一生就是在這種半明半暗的地帶度過的。」③ 而上帝則以喜劇手法來玩人類悲劇,有時也讓「宇宙正義」姍姍來遲。模仿上帝的創造的詩人作家也是這樣,在慘痛的歷史階段或人生逆境中,以想象中懲惡揚善的「詩意的正義」(poetical justice)來弘揚審美理想。但是,注定垮臺的帝國,例如珈音所處的土耳其人入主波斯的塞爾柱(Seljuq)帝國,這樣的異族政權,以及常見的邪惡的本族政權和逆歷史潮流而動的權勢者,究竟何時垮臺毀滅,像擲骰子的得數一樣,帶有很大的隨機性。

在現代物理學中,針對波爾關於粒子運動的隨機性的說法,愛因斯坦說:「上帝不會擲骰子」。但是,宇宙物理學家霍金(S.W. Hawking)在一次演講中說:「上帝不只在這個宇宙擲骰子,也在骰子不露蹤影的地方擲骰子,把我們弄得莫名其妙。」④

珈音時代的科學雖然不曾涉及這麼高深的問題,但是,就珈音對世界和人事的根本看法來說,他一方面承認作為偶然性的一種形式的隨機性,另一方面承認前定論。一首魯拜的首行是:「人生七宿四根間」(I.074),意思是說,人是希臘哲學所說的地、水、火、風四根和神話所說的日月星宿七層星天的孩子,即四根假合身,七宿定天命。伊朗裔學者艾明拉紮維(Aminrazavi)在《智慧之酒》中論及這首詩,認為它「暗示了我們的存在的隨機性(randomness),意味著我們是天體旋轉的偶然的副產品,是身體物質的混合。」但珈音同時深刻地認識到:「宇宙的微妙而和諧的交響樂不能是機緣和隨機性的結果」。⑤用佛家語來說,人是四大的臨時假合,但人體小宇宙同樣是一種必然的因果律的結果。在思考人應當怎樣面對定命和變局時,珈音也採用了骰子的比喻:「星空高照懸陶碗,骰子時拋出杳冥,無論單雙哪個數,臨場應變作優伶。」(III.043)此處以骰子喻朝陽,朝陽好比上帝拋擲的一顆巨大的骰子。在中國,也有使用骰子的《易經》六十四卦,因此,採用歸化(domestication)策略,第45首下聯也可以譯為:我聽風濤尋靜處,戲同聖手解靈爻。

別的與宇宙遊戲相關的現象還有不少,例如天體的音樂、天體的舞蹈、天體的戲劇,均屬於宇宙的藝術。所有的藝術活動,或多或少帶有遊戲特徵,因此,第45首的下聯也可以譯為:我聽風濤尋港埠,與君虛步戲青霄。

可以用來比況上帝的隱喻頗多,例如,太初的繪畫大師、走馬燈的燈籠大師、木偶傀儡的牽線人、球類和棋類活動的大師等隱喻,在《魯拜集》中均有不同形式的表現,其中人與上帝(死神)弈棋的遊戲意味深長:如果把死亡理解為隱喻意義上的死亡,即人時刻有可能遭遇的挫折、困境、逆境,那麼,人並非絕對不能獲勝,即使在最後決賽中,我們也能以人生的悲喜劇精神來面對,或以黑色幽默的心態來化解,失敗者和死難者可以雖敗猶榮,雖死猶生。因此,第45首下聯也可以譯為:我弄風潮多敗局,與君重弈笑陰曹。

最後,考慮到酒既是《魯拜集》中最重要的遊戲人生的意象,又是深玄的精神意象,因此,第45首下聯不妨譯為:我弄風潮破戒律,與君戲酒賞瓊瑤。

「戲酒」一詞,謂擺酒演戲。「瓊瑤」是多義詞,可以指美玉,比玉顏,喻美好的詩文,或指神宮仙境,因此可以兼得俗愛和神愛的雙重意味。

印度靈性導師尤迦南達(Yogananda)研讀了費譯的五個版本,偏愛第一版,在研究《薄伽梵歌》的專著中,他認為費譯此詩表現的是一種「宇宙之夢的迷幻」(cosmic-dream delusion)。⑥ 詩人好比一個做夢的人,在凝視自己善惡體驗的紛至遝來的夢象時,亢奮不已,全神貫注地觀賞並參與三位一體的宇宙之夢。換言之,從基督徒的靜修來看,這是詩人的聖靈在夢想與聖父聖子同在的情形。

由此可見,即使費氏自己不滿意而刪除的一首詩,也可以給人留下如此豐富的想像空間,真是言有盡而意無窮。它啟迪我們:人生原本一場喧鬧的大悲劇,甚至是大鬧劇,為了緩解人生的創傷苦痛,需要坦然面對的喜劇精神。這是貫穿《魯拜集》的一個重要主題。

 

註釋

① Anonymous Review, Literary Gazette, ns 66(1 October 1859),326, see Edward FitzGerald Rubaiyat of Omar Khyyam,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Appendix I, pp.96-7.

② Sol Gittleman, The Reception of Edward FitzGerald’s Rubaiyat of Omar Khayyam in England and in Germany, University of Michigan, 1961. p.216.

③ A. C. Benson,Edward FitzGerald, 1905, p. 194.

④ S.W. Hawking:”Does God play Dice?”

⑤ Mehdi Aminrazavi:The Wine of Wisdom, p.120, 116.

⑥ Paramahansa Yogananda: God Talks with Arjuna: The Bhagavad Gita, Yogoda Satsanga Society of India, 2005, p.684.

 

                                                                              傅正明

                                                             2106年初稿,2018年5月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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