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珈音的“爱之书”与儒家的仁爱观

(2018-04-26 00:25:45) 下一个

(瑞典)傅正明

 

珈音的爱之书与儒家的仁爱观

                                                                    新加坡《联合早报》2018年4月23日

 

爱,以及在隐喻意译上的对神的崇拜,不只是盲目的激情,同时需要慧眼的明察。

要把世俗的爱,例如男女之爱,亲情之爱提升为大爱,必须克服自身的无明,修炼出普世同情和智慧。

 

“春铺原上草,我献爱之书。”波斯大诗人奥玛.珈音的这行诗,我经常恭录于译著五卷本《鲁拜诗词新译五百首》(唐山出版社)的扉页,作为给朋友赠书的题词,因为它以比兴道出了《鲁拜集》的核心宗旨。正像烧不尽的原上草一样,人类之爱和爱的歌声永远不会死亡。

 

儒家的仁爱与珈音的爱的宗教

 

《鲁拜集》在西方和中国的翻译及其研究,热潮一直持续不断。类似的是,儒学研究在中国已经成为显学中的显学。与此同时,西方儒学界亦表现出一系列新动向。但少有人将珈音思想与儒学进行比较研究。儒家的核心宗旨要用一个字来概括,就是“仁”。在《论语》中,孔子认为“仁”就是以“礼”为规范的爱人、助人和体恤别人;“仁”也有“忠恕”之意,这是“仁”的具体运用,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即好事不可独占,要与别人分享; 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即坏事不可强加于人。“仁”还有“克己复礼”的意思。珈音崇尚的古波斯苏菲之道(Sufi Way)的“消解自我”,与“克己复礼”有相通的一面,尽管其指向有所不同,前者是“与神合一”,相当于佛教的破除我执证得佛性,后者的“复礼”,应当指每个人归于“礼”的内在精神要义。

在古代波斯早就形成了所谓“爱的宗教”。在诗人作品中,充满宗教修辞。十二世纪波斯诗人尼扎米(Ni?ami of Ganja)早在牛顿之前,就提出了一种类似于万有引力的说法,这种“引力”,他命名为“爱”。他说,一旦爱神在天轮中失控,地球就会失去它的鲜花和幸福。在另一首诗中,尼扎米以罗马神话中的小爱神设喻:“用丘比特的烟,我揉成理性的眼睛。”所以,爱,以及在隐喻意译上的对神的崇拜,不只是盲目的激情,同时需要慧眼的明察。因此,珈音在一首诗中写道:

 

真理经书传大爱,青春诗眼颂纯情,

爱情世界多盲瞽,不见高光缺慧明。(Saidi 英译11)

 

在珈音看来,可以称为“爱之书”的,不仅仅是他的《鲁拜集》,而且有各种宗教和文学的经典,大爱是一切真正宗教和文学的核心宗旨。

 

克己复礼的苏菲解读

 

要把世俗的爱,例如男女之爱,亲情之爱提升为大爱,必须克服自身的无明,修炼出普世同情和智慧。

当颜渊问仁,孔子以“克己复礼”加以诠释后,颜渊随即“请问其目”。孔子答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此处以视、听、言、动的邪正来概括全部人类行为,其正面的倡导,与佛家指明的八正道有类似之处。这八种断灭世俗诸苦、达到解脱境界的修行方法,即正见、正思、正言、正行、正治、正命、正志、正定。珈音的一首鲁拜,可以与“克己复礼”的“仁”和八正道的精神相互阐发:

 

昨夜谁人耍酒疯?——撩开面罩见花容,

连忙将汝推开去,劫火洞烧心象红。(卷III.086)

 

诗的主人公致辞的“汝”,可以理解为酾客,此处是斟酒的美女,在苏菲诗歌中是被爱者,是最可爱的人。依照世俗的读法,酒为色媒,诗的主人公借酒调情,显然是“非礼”的行为,依照伊斯兰戒律,应当罚下地狱。他意识到这种危险,立即“克己”,即克制了自己的情欲,同时也在提升自己的情爱。这一瞬间的戏剧性镜头,使得这首诗情趣盎然。

珈音与釃客 来自网络,作者不详

 

珈音致力于伊斯兰教、波斯哲学和希腊哲学的会通,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的融合,发展了他那个时代的灵肉一体的“爱的宗教”。用珈音的精神传人、波斯诗人鲁米的《鲁米谈爱》中的两行诗来说,“爱是一团炽热的火,火势上炎时,除了被爱者以外一切均焚烧殆尽。”与儒家思想相互阐发,苏菲诗歌中的被爱者,可以视为“仁”的人格化或神格化,这种意义上的求爱隐含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孔孟之道的内涵。用伊朗学者艾明拉扎维(Aminrazavi)在评论珈音的最新专著《智慧之酒》(2007)中的概括来说,苏菲之道的“爱的悖论在于:不能杀身成爱的爱,不是真爱”。这种精神,鲜明地体现在珈音的下面这首诗中:

 

明目烧高烛,偷光点内灯,我心常发呆,汝眼屡传神。

君子多崇美,佳人最爱真,飞蛾追焰火,身祭若情僧。(卷III.031)

 

诗人所爱的这种美,是无言的大美,是至善至美,与仁和义的含义接近,是比肉体生命更宝贵的最高价值。诗中的两个隐喻,即蜡烛和飞蛾,是波斯诗歌中常见的比喻。但我们首先应当懂得,相似的比喻,在不同文化中却可能有不同的意味。中文“飞蛾扑火”常用来比喻自取灭亡,带有讥讽的贬意。类似的是,也有佛门中人,以飞蛾扑火比喻渴念之人追逐红火的钱财和美色,结果难以安心念佛,只会伤害自己。但是,佛门也有像飞蛾一样投身圆寂的人,据说还能烧出舍利子。《鲁拜集》中的比喻,往往有双重意义。这首诗的巧妙的比喻明指男女之爱,暗指苏菲之道,是一种可以以身殉道的坚定的精神信仰。由于珈音心目中的神不见得就是真主,而是一种内在于自身的美的品格,因此,珈音表现的殉道精神,并不是倡导为一个外在的位格神牺牲献祭,而是弘扬为追求美而自我奉献的精神。这种精神,把凡俗和神圣的眼光糅合起来观看,就是一种“愚蠢的崇高”(Foolish Sublime)。在这个偏正结构的矛盾语中,作为中心词的“崇高”,实际上否定了“愚蠢的”这一凡俗的鄙见。英语成语“如蛾围火”(like moths to a flame)与中文“飞蛾扑火”的意思貌合神离,前者的隐喻意义是:假如一群人围住一个人,就像一群飞蛾围着一团焰火一样,那就意味着他们试图靠近一个有人格魅力的人。因此,这一英文成语相当于中文的“众星拱月”。珈音的用法,或英译的归化,与这句英语成语的意思比较接近。诗中的“心”,是包括诗人在内的众多崇拜美的人们的心灵。由此可见,这首诗表达的是一种求美殉道的牺牲精神。

 

珈音与儒家类似的政治理想

 

“仁”在政治上最美的体现,就是历代中国统治者难以践行的“仁政”。在中国政治思想中,最早倡导仁政,明确提出“以人为本”的,是春秋时期齐国名相管仲。《管子》“霸言”篇中,管仲对齐桓公陈述霸王之业的言论,有一段话说:“夫霸王之所始也,以人为本。本理则国固,本乱则国危。”意思是说,霸王事业的良好开端,靠的是以人为根本;这个根本理顺了国家才能根基巩固,搞乱了国家势必危亡。这里实际上有两个本:国之本和人之本。因此,很容易掉进以人为手段的泥潭。事实上,中国的统治者总是用“以人为本”作为冠冕堂皇的幌子。后来孟子强调“民贵君轻”,在管仲的思想基础上进了一步,同样有以人为本之意,彰显了人与国家和君主孰重孰轻的关系。近人谭嗣同在《仁学》中提出,就君民关系而言,“君末也,民本也”,君应当由民“共举”,也可以由民“共废之”,使得儒家思想染上了浓厚的近代民主色彩。

在珈音那里,在诗人对创世纪的解读中,可以说只有一个本,即人之本:

 

鸿蒙初创人为本,慧眼明灯辨伪真,

大地浑圆如戒指,爱心镌刻作铭文。(卷I.026)

 

这首诗彰显了珈音与儒家思想类似的观念。有所不同的是,管仲是从帝国建国的角度来立论,珈音是从造物主创造人类的角度来立论,前者带有鲜明的政治色彩,后者更富哲理和人文精神。珈音虽然不可能有现代意义上的民主思想,但他蔑视帝国,同情民众,与孟子的民贵君轻和谭嗣同的民本思想非常吻合。类似的是,处在土耳其人入主波斯的帝国,珈音在下面这首诗中表达了他与儒家酷肖的“天下为公”的政治理想:

 

假如政事逆天行,朝野有权废国君。

天下为私无节制,难填欲壑保公平。(IV.021)

 

珈音的民权思想同样根植于诗人推崇的祆教即拜火教信仰。祆教经典《阿维斯塔》宣称:“作为独立自主、自由自在的被造物,人类不应受任何命运法则的限制,外力不能强迫他选择自己的生活道路。世上每个人都有权利,也应该自由自在地生活,尽情地享受符合自己的心愿的一切体现真、善、美的东西。”(元文琪译)

林语堂先生在《孔子的智慧》中说: “孔子差不多可算做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因为他的最高政治理想在于社会上大家和睦相处。” 珈音同样被人视为一个无政府主义者。《鲁拜集》中吟咏的美景,既是风景也是人景,往往是一幅幅“无政府”的图画,但是,诗人赞美的,并不是混乱、虚无、无道的状态,而是一种由自由的个体自愿结合的互助互爱的社会,是反政教合一,反独裁统治的和谐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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