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花楹

让生者有着不息的爱,让死者有着不朽的名。记忆比生命更加长久。
正文

长篇历史小说《蓝花楹》第二章(下)

(2016-04-14 18:27:33) 下一个

蓝花楹

作者:韦斯理

第二章(下)

作为神的孩子,我就是这样执着地、迷信地追随着神的使者,如果柯因一直在那间教堂供职,也许我也会一直在悉尼待下去。

我的主人家威尔先生一边用一个殖民统治者的威仪看管着几百个来自英国的囚徒,一边又以一个农场主的身份不断圈地、养羊,他们雇人在土地上种植农作物、他家还养羊就是为了可以剪羊毛卖钱。威尔先生的家是一个非常广阔的大庄园,他家的那种富有和气派,是我以前在爱尔兰从未见识过的。后来我做过许多白日梦,那些关于家园的所有场景,几乎都来自我对威尔先生的家园的记忆。他们算是真正在澳大利亚扎下根来。

威尔先生为了经营好他的农场,家里雇了好多的人,除了原生土地上留下来的土著人,还有像我和文森特家的两个女儿一样从爱尔兰、英格兰找来的签了长工契约的自由人,农忙的时候,也会有一些他比较信任的囚犯被他传唤过来帮忙。威尔太太把我当成了她的贴身佣人,对我的偏爱自然多一些;文森特家的两个女儿在后厨帮忙,平时我们都不一定见得到面。我知道,在威尔先生的庄园里,我只要尽职尽责、按先生太太的吩咐去做事,我就衣食无忧,这比起我在爱尔兰老家里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已经是天上人间。我和那些看起来面目有些狰狞的土著人也能友好相处,有时候甚至还能跟着用他们的土话互相问候一下。所以,日子过得波澜不惊但非常安稳,我也没什么更多的期望,每个礼拜天可以听到柯因的演讲,看到他始终阳光明媚的笑容,我知足得几近甜蜜。

在我给威尔先生家里帮佣的第三年里,柯因如愿成为了一名真正的神父。

按照教廷的安排,他很快要启程到一个比悉尼更加荒蛮的、叫摩顿湾的地方,据说那里离悉尼有1000多公里,是土著人的天下,穷山恶水,丛林密布,没有什么比在那里流放犯人更合适来作为天然监狱了。

柯因神父说,越是落后的地方,越是需要神的指引和拯救。

柯因神父跟教区里的民众辞行的那天,很多人都依依不舍,我就特意站在教堂门口一个迎着光的角落边,等着他结束了以后可以看见我。

似乎等了一个四季那么久,等他几乎跟教区里所有的老少妇孺都说完了话,终于轮到了我。

他依然像一束光那样,明亮地投射到我的视线里。

“神父······”我如此恭敬而又虔诚地称呼他。

他却了笑了起来,似乎还有点不好意思。

他说:“终于可以被你称作神父了······”

“您是知道的,在我的心里,您一直都是······”这话我没有说完。可以用作填空的内容很多,怎么填,其实都对。

“我要走了。”

“知道的,大家都舍不得您。”

虽然我很想盯着他的眼睛看穿他所有想说却没有说出来的心事,但是,当时我却羞赧地低下了头。

“从十几岁开始,我就一直在追随神的旨意。最开始我在罗马受训,后来教廷派我回到爱尔兰,在都柏林的一所教会学校里教书。我在都柏林的那家教会学校当了三年的英文老师后,又被派到了悉尼。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这样四海为家的修行。”

“您在罗马和都柏林的经历,一定特别美好和难忘吧?”

一个是天主教的圣地、一个是我们爱尔兰的首府,这两个大城市是我们普通人连说到它们都会无比激动和向往的,何况是在那里生活过?!我对柯因的仰视中充满着必须要崇拜他和迷信他的理由。

“是啊,那都是很伟大的城市。”

“我想,它们之所以伟大,大概就是因为它们能培养出伟大的人······”我想了想,接着又说:“您是我见到的、活着的、伟大的人。”

我抬眼看到了他那双深褐色的眼睛。这双眼睛后来许多次地出现在油画中,高挂在殿堂之上,安宁、仁慈、豁达而又深邃,它不舍昼夜地和所有仰慕他的眼神对视,如同聆听和看透着每一位信众的心声。但是,在我年轻的时候,我看到的这双眼睛是清澈而又闪亮的,除了信仰,我还能看到里面那些充满活力的东西。也许,那是属于我的秘密,或者,是我们的——我的,和他的。

当年轻的我仰视着凝望着同样年轻的他的眼睛,那样精于言辞的他,居然沉默了。他是被我的恭维给吓到了吗?显然不是。这许多年来,他无数次地面对信众的告解、忏悔和祈祷,无数次地主持着洗礼、婚礼与丧礼,无数次地接受感恩,他应该是看遍了人间最复杂的情感,听遍了世上最华丽的溢美之词,而我所说的,其实还不足以表达我真正想跟他说出的话。如果真有什么让他害怕的,应该不是我说出的话语,是那我欲言又止的、而他也能感受到的潜台词。

“以后······我们恐怕很难再见到了。”沉默了一会儿,他说。

听到他的这句话,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涌了出来。人世间最难过的情关,不是死别,而是生离。

于是,他安慰我说:“我走了以后,新来的神父也会帮你给家里写信。”

我点头。帮我写信,这是我唯一能找到的和他独处的理由。如果就连这个理由都不复存在,那我如何安放我的那些心事和秘密?

就连我自己也没想到,这一刻我竟然会脱口而出问道:“如果我想给您写信呢?”

——那一瞬间,我的思想没有拦住我的嘴巴。

他想了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是沉默了片刻,他说:“如果你愿意,以后你可以来摩顿湾找我。”

——无论柯因说的这句话算是一份邀请、亦或是一种敷衍,我记住了,并且很快践行了。只是那时,我的思想拦住了我的嘴巴。我其实是想回应他说:“我愿意,我当然非常非常愿意。”不过,我猜想,虽然我什么都没说,但是,柯因他其实什么都懂。

半年后,我在威尔先生家的三年合约到期。尽管威尔太太一再挽留,我还是一天都没有逗留,就踏上了去摩顿湾的航船。那是为了追随柯因而开始的跋涉,无论前路跋山涉水,荆棘坎坷。当时我活在自己臆想的那个小天地里,我以为我重新开始了远征,把他当成我的风帆;等我见到柯因的时候他一定会特别惊喜,然后,也许总归会有一天,我能打动他······

摩顿湾就是后来大家熟知的布里斯班,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摩顿湾和布里斯班这两个地名是通用的,直到1859年成立昆士兰自治政府作为英国在澳大利亚的第六个殖民地后,布里斯班作为一个高度自治的殖民地首府,才被官方正式统一了称谓。

1823年,第一位在摩顿湾登陆的欧洲人叫John Oxley约翰·奥克斯里,他首先看到了这片土地上有那么一条蜿蜒入海的河流,为了讨好当时的殖民政府,奥克斯里就用澳大利亚第一个殖民地新南威尔士地区的最高长官Sir Thomas Brisbane布里斯班爵士的姓氏把这条河流取名为布里斯班河;所以,这片处处环水的土地是河流先有名字,城市在后来才从了它的母亲河之名。 据说在1829年,这块土地才刚刚接纳了第一批从英国送过来的29名犯人和押运他们的14名军官和家眷。那些也许是因为偷了一个面包、一条鸡腿、或者5个先令硬币(一英镑等于20先令,一先令等于12个便士,为了方便表述,下文中所有的货币都统一用英镑作为计数单位——作者注)的穷人们,为了躲避在英国接受严苛的刑罚,他们选择了流放于此,在骄阳、暴雨的洗礼下,与灌木、荆棘为伍,为大英帝国的一个新的殖民地而开荒辟地。所有的劳役和监管他们的军官都在摩顿湾这个港口上岸,这里就是一个天然的与世隔绝的大监狱。

据说,所有曾经试图想过逃跑的人最后都没能活着迎来自由,因为他们一旦离群,一定会在丛林中迷路,最终不是被毒蛇、蜘蛛咬死就是被土著人捉去弄死。一个白人在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上以一己之力对抗蛮荒,还不如跟着一群同类一起求生。那时候,生存下来都艰难,没有人会奢望自由。只有在十几年后,犯人们用自己的双手建造起了真正的监狱和牢房、他们被桎梏在那里时,自由才显得有些意义。当上等的白种人把土著与犯人都按照他们的意志封锁起来了之后,所谓的人类的文明才一点点渗透了进来、并且慢慢地弥散开去。

1834年,新南威尔士殖民区在这片土地上设置了一个城镇的编制;五年后,殖民政府界定了它的疆域——被大海支流滋润的两岸土地都属于布里斯班,1367平方公里的流域面积,使她一下子成为西方世界里都市辖境仅次于美国洛杉矶的第二大重镇。接着,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从英格兰、爱尔兰或者苏格兰漂洋过海,这些除了自由以外一无所有的、生活在文明世界最底层的年轻人,逐渐依循着在悉尼登岸、到摩顿湾接驳、抵达布里斯班河流域来落脚的路线,让这块土地变得越来越有人气了。

我们应该算是布里斯班的第一批自由移民。

如果说我们最初离开家乡来到澳大利亚这个偌大的孤岛是遵循着想要摆脱贫穷的虚妄指引的话,那么,当我们再次登船,从悉尼行驶到摩顿湾,我们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有人是因为听说,摩顿湾的雇主能付更高的工钱,还有人是因为听说,摩顿湾的土地下有巨大的金矿——他们在海船上再次飘零的时候,似乎闭上眼睛就能看到熠熠发光的金币如金山般堆在眼前,他们枕着海涛的睡梦中都能发出否极泰来的兴奋尖叫;而我,就置身于这样一群激情澎拜的年轻人中间,带着我微不足道的对未来生活的盲目憧憬,默念着一个神父的名字,想象我和他再次相见时的模样。

摩顿湾码头离布里斯班的主街皇后大道差不多十多公里。一个巨大的风车矗立在岸边,提醒着我们抵达了港湾。许多年来,这个风车一直都是布里斯班的标志,每当我经过这里的时候,我总要忍不住地停下来抬头仰望。我看到那始终旋转于风车的齿页间的,是我曾经年少的情怀。

当柯因神父在摩顿湾再次见到我的时候,我风尘仆仆,灰头土脸。那是我少有的在和柯因见面时不修边幅的样子。而他,依旧是那身乌黑的、宽大的、清修而又严谨的教袍包裹住他全部的个人情感。他像一堵墙一样肃立在我面前,尽管如此,我还是从他的眼里读出了和我一样的惊喜。

世间所有的意外重逢,其实都是精心安排好的,那些说了“再见”之后真的想再次相见的人们——就像那一刻的柯因和我——在重逢的时候,所有的喜悦都无需言语。

我喊他“柯因神父”,他就是那样坦然地应承了下来,然后简单地说了句“你来了”。这就是我们全部的对话。

他已经把自己的一生祭上神坛,并以此为荣。而我,习惯了揣着一些不可言说的秘密在任何一个可以看见他的地方追随他、仰视他、聆听他。他被供奉于我心里的神龛之上,即便他和我比肩对话,我依然奉他为圣坛上的神明。

我把人对于神的最无上的敬意以及一个女人对于人类最美好情感的寄托混为一谈,它们捆绑着、纠缠着,执着于柯因的身上。他仿佛洞察一切般地接纳了下来,又不着痕迹地把经纬分开,让我轻松地能找到自己面对他时的那个不会觉得尴尬的位置。尽管他的每一句话都让我觉得无比温暖,但在事后想来,他的一切措辞与作为,都不过是一个神的使者在执行着神的旨意。如此而已。

柯因神父很快地就在他的教区里为我找到一个新的主人家,这个快速发展的城市对于劳工的饥渴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我的新雇主依然是一户来自英国的军官家庭。这个新的家庭对于女仆人的分工更加精细,有家政女仆、厨房女仆、育婴女仆和贴身女仆,主人家看我手脚麻利、而且已经在悉尼被上一个主人家培训了三年,所以他们就让我做些贴身女仆的事情。

对于这样的生活我早就驾轻就熟,每天我都从容而愉快地应付着着主人交给我的一切任务,然后,期盼着礼拜天的到来。每个礼拜天的早晨就是我的节日,因为我又可以春风满面地去教堂聆听柯因神父那普度众生的演讲。场景仿若昨日重现,只是更换了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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