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府纳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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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豆

(2015-11-26 12:34:55) 下一个

 

秋风乍起,万物开始萧条,平时争奇斗艳的花草悄悄隐藏起往日的颜色,稀稀拉拉已凋零的叶子在霜降之前做着最后的挣扎。唯独那几株梅豆,仿佛刚焕发出生机,一串串紫红色的花还昂着头,在秋风中摇曳。随着十月的临近,梅豆花越来越多,越开越盛,为这满目的秋杀,点缀出一片小小的温柔。
 
       梅豆是扁豆的俗称。之所以叫梅豆是因为它有一种梅花般的清香。另外也有叫它眉豆的,那是缘自豆荚弯弯的像是人的眉毛。但我更愿意叫它梅豆。梅豆五月初下种,出苗后,长时间是那样的弱不禁风,黄蔫蔫的秧子,艰难的支撑着数片嫩叶,尽管她们才出世不久,上面已被小虫子蚕食得百孔千疮,让人怀疑她是否能熬过夏日的严酷。其实,梅豆是一种根深植物,别看她现在弱小,实际上她正在累积力量,把自己的根深深植入土壤,等到三伏最酷热的时候,她已经是根深叶茂,远比黄瓜,丝瓜之类的蔬菜更禁得起炎热和干旱。梅豆花不仅有着紫藤的色彩,更有着丁香一般的幽香。紫藤过于羞涩,喜欢躲躲闪闪,常把娇艳藏在叶子的背后。梅豆花则总是听着胸膛,远远望去,一串串紫红色跃然绿色的蓬架之上,把美丽尽洒人间。梅豆还有极其特别的秉性,当你把成熟的梅豆角收摘后,要不了几天,就在靠近原处,又会绽出一紫红色的花蕾,同样可以结果收获,这当然是丁香望尘莫及的了。

      我喜欢梅豆,已经连着多年在后院的篱笆旁栽种梅豆了。我喜欢梅豆,因为她的花朴实无华,她的果实甘甜清香。我喜欢梅豆,更似乎是我心中的那一缕幼时情结。梅豆是我儿时的一个小伙伴。她的爸爸和我父亲同在一个小火车站工作,两家是紧挨的邻居,我俩年龄相近,年纪相同,即是同学,又是玩伴。梅豆是一个很宽厚的小姑娘,说话柔声柔气,一双细细的小眼睛总给人一种永远没有睡醒的感觉。做事也是慢腾腾的,我从未见过她大呼小叫,安静的就像是一条小溪。那时候没有电视,也很少有电影看。傍晚时分,小孩子玩得最多的要属捉迷藏,每当玩这个游戏,梅豆总是被捉住的次数最多,因为她好像从来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当孩子们骑着竹马,举着木刀在小街上撒野时,梅豆更多的时候是站在一旁观看。遇到生气的事,梅豆也决不骂人,最多的一句话是:“不跟你玩了。”可是到了第二天,一切又和以前一样。我小时候,到了冬天常会流清水鼻涕,别的小孩子会挖苦我,笑话我,可梅豆从没有嫌弃过我,顶多会说:“快擦擦你的鼻涕。”所以我和她玩得最好,几天不见还会想她呢。有一年秋天梅豆随她妈回江苏老家探亲,整整一个月,可把我给想坏了,常缠着妈妈问梅豆她们什么时候回来,妈妈说:“快了。”过了几天还不见她们回来,又去问妈妈,她不耐烦了:“你这个孩子真烦人。”梅豆终于回来了,不仅带回了云片糕和菱角,还带回来一首好听的歌,“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那悠扬的曲调,童话般的歌词,再由梅豆稚嫩的声音唱出来,真是比吃云片糕还甜。

      整个秋天,梅豆都在无声的辛劳着,枝头从未中断过那一串串紫红色的云霞,月亮般的弯弯梅豆角也是结了一茬又一茬,十月底,几场霜降,大多数植物都变成了光秃秃的,梅豆独显英雄本色,紫红色的花依然会在第二天的晨雾中迎接着第一抹朝阳。万圣节后两个星期的一天夜里,一场更大的霜冻终于扼杀了梅豆的最后一线生命,她没有能在阳光普照时再昂起她那倔强的头,数枚新生的豆荚顶端还残存着枯萎的花,已变成露水的霜冻恰似梅豆临终的眼泪,如泣如诉。大自然就是这样,孕育了无数的美,最后又亲手把她的儿女摧毁。

      在中国那个造神的年代,凡是有人群的地方都成了没有十字架的礼拜堂,而且还不只是在星期日,没完没了的大会小会,先唱圣歌“东方红”,然后开会,当主持人累了想回家睡觉时,再领着大家唱一曲阴阳怪调的“大海航行靠舵手。”那时孩子们也常随大人们去开会,看着那些上窜下跳,声嘶力竭的大人们,虽然不真明白他们在干什么,反正没事干,全当是免费看猴戏了。有一天晚上,我正仰望着天花板上500瓦的大灯泡,畅想着“东方红,太阳升”带来的意境,琢磨着明天去小清河里逮鱼,突然听见主持人大喝一声:"把历史反革命分子XXX揪出来,”只见几个人快速走到梅豆爸爸的身旁,一把将他从座位上拉了起来,扭着胳膊押上了台,另一个人把一块准备好的牌子挂在了他的脖子上,上面清楚地写着“历史反革命分子XXX”,霎时我觉得空气凝固了,下意识的靠近了妈妈,身体不由得打起了寒颤。虽然说我已见过不少人戴高帽游街,但这眼前的人分明是邻居的叔叔,梅豆的爸爸,一个从不大声呵斥小孩的人,怎么突然变成了国民党的残渣余孽,这也太吓人了。我偷偷的环视会场,没有看见梅豆和她的妈妈。也许她们早已听到风声,没有参加今天的会,有谁愿意看见自己的亲人被摧残侮辱的那一幕。后来我才知道,梅豆的爸爸解放前在家乡集体参加过“三青团”。也许当时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还以为是追求进步呢。真是此一时彼一时,造化不弄人,人整人。

      第二天我见到了梅豆,她的双眼红红的,很明显,她昨晚上哭了很长时间,眼睛比以前更小了。我想安慰她,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就问她去不去和我一起去逮鱼,她摇摇头,临走说了一句:“我妈不让我跟其他小孩一起玩了。”我似懂非懂,但知道梅豆已不是以前的梅豆了,至少她自己是这样认为的。同年级有个叫黑旦的男孩,比我整整高出一头,他和梅豆是同桌,因不和我们是一伙,平时就常欺负梅豆和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几个要好的小孩子一起玩,梅豆穿着一条她妈手工做的老棉裤,用一条布带当腰带,因为没扎紧,老是往下掉,我和另外一个小男孩想帮梅豆把裤带扎紧点儿,正巧被黑旦看见,于是他逢人便讲:“山子帮梅豆系裤带,”那次真是把我弄得又窘又气,无奈他的个头太大,我只好忍气吞声。自从梅豆的爸爸变成了“历史反革命”,黑旦比以前更凶了,梅豆稍微超过桌子上的“三八线”,他就会恶言相向,本来就老实软弱的梅豆,变得更加忧郁不愿说话了。一天下午,我路遇黑旦,他以言语挑衅,三句话不过,他当胸给我一拳,我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不顾一切的和他厮打起来。一会儿就有十几个大人小孩围观,就像欣赏公鸡斗架,却没有一个人肯劝解。看来国人的冷漠并不是自从“向钱看”以后才发展起来的,想必是早有“光荣传统”。言归正传,我和黑旦一来一往,打得难解难分,我以前的恐惧早已不知上哪儿去了,瞅准一个机会,猛地一拳打中黑旦的右眼,只见他捂住眼睛蹲在地上大哭起来,我听见人群中有个人叹息:“真不中用,想不到大个子还打不过个小个子。”看着地上还在哭得黑旦,我扬长而去。心里真舒坦,感觉像个英雄。后来梅豆见到我主动问我脸上的抓痕还疼不疼,我得意的告诉她,黑旦的眼睛被我打青了,梅豆说她已听说了,并说:“黑旦是够坏的。”看来我也替梅豆出了口气,那让我着实高兴了几天。
 
        后来我和梅豆又一起读初中,学校离家有近百里的路,学生都需要住校。我和梅豆不在一个班,那时的风气男女学生相互是很少说话的,只有极少数早熟胆大的学生敢给喜欢的人塞字条。梅豆也逐渐有了少女的矜持,周末回家我们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无顾忌的在一起聊天玩耍。在我们升初中后的不久,梅豆的爸爸被调往新线工作。梅豆随着家人离开了那个山区小火车站,离开了往日的小伙伴,从此就再也没有了她的音信。转眼几十年过去,幼时所熟悉的事物仅存于记忆中,梅豆作为我孩时的玩伴,一个有着细细的眼睛,做事细细的,说话也是细细的小姑娘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里。即使哪一天梅豆迎面走过来,恐怕我也不会知道她是谁了。只有我种的梅豆,年年开出的花仍然是那样的紫红,虽然似曾相识,此物已非彼物也。好在每年结的梅豆角依旧香甜如故。

      我只想在心底里问一声:梅豆你如今在哪里,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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