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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炎興》第二部 詭道之作(四)

(2014-09-08 04:25:42) 下一个
(四)

很多人告诉我,一年用两个年号,是不吉利的。炎兴初肇,已是秋风劲瑟。

沓中不置县府,不设城关,只是两座千仞山脊间绵延数百里的河谷。浪涛翻涌的江水如奔腾的白龙,呼啸贯穿初秋的萧森;举头仰望,山顶几乎草木不生,随处是崩坍的遗迹。

好不容易行过一座峻岭狭谷,天地却豁然开阔。三水会合,群山正中又是一山,势如卧牛,山尾向着我们,远处有两座牛角般的高峰,这里正是牛头山。
牛头山麓是一片翠绿的草原,草原上有一洼平静无波的青色小湖,在晴空下像颗晶亮的水蓝宝石。牛尾山腰上是层层相叠的金黄麦田,汉军数百营寨依湖傍山而建,疏落有度;营寨四周伐木拒守,与卧牛脊梁上的数座了望塔遥相呼应;主帅大帐居中,旌旗飘扬,护卫森严。

主帐右侧是伙房,炊烟袅绕,饭香四溢。我向伙夫要了些野果,香甜不涩。我一边啃果子,一边看着山脚的草原上,小玉正提着丈八槊矛,与一群马队骑手往来驰骋。小玉的骑术精进飞快,戎马军旅果然适合她。以前我在洛阳与襄武也练过骑术,从来就不在行,九年来没碰过马,早忘了吧。草原後面的山腰上有不少军夫工作,早上逛过去却被挡下来了,不知有什麽机密藏在那里。

中军左边是层层戒备的武库,武库外头有一长排草人,每个草人脸上都漆了一个白圈,数十步外再以白漆为线。方才有数百名体格粗壮的铁甲雄军在此操练搏击,一声声口号喊得震天响。这些军士以油彩涂面纹身,应是南中蛮夷,或许这便是传说中「飞军」的残部吧。

当年诸葛丞相南征凯旋,以南夷敬重勇士,收编蛮人劲卒,编成五部新军。从此他们世代为军,飞山越岭,活跃四方,身经百战,无人能当,因此号为「无当飞军」。当年大魏壮侯张合就是丧命在这一只军队手上。十年前,无当飞军在南安襄武对上了大魏勇将辅国将军徐质。徐将军誓言不计一切代价,都要消灭这只军队,结果赔上了不止双倍於敌的惨烈牺牲,自己也在沙场上身首异处。

好歹,蜀国再也没有叫人闻风丧胆的无当飞军了。

徐质那一仗让南安丶陇西两郡精锐尽失,还丢了三县百姓。我们家原住洛阳,被朝廷命令迁移襄武;想不到第二年姜维又来,又是数万人丧命在他手上,包括父亲……
对雍凉的孩子,姜维是他们既恨又怕的杀人魔王。

大将军主帐掀开一角,走出一道清瘦的身影,黑巾覆发,蜂黄襦裙随风而动。

奇怪,领军的分明是小玉,正午交割了部队,竟被姜维冷落在一旁,骑马吹风去了。

呦,嵇萦朝我走过来了。难道姜维要她传我入帐?

「换我了吗?」
「不。里面将军在军议。」

这是离开成都一个月来,嵇萦和我说的第二句话。第一句是:「让一让。」

「嗯……?嵇姑娘好大面子啊,姜大将军第一个找妳,一谈就是一个时辰!」

嵇萦翻了个白眼,从我身边过去了。

「你心里酸,就去魏国啊。一见面先款宴两位大员,一谈就是一千钱的酒肉菜点。」
「不不,我没嫉妒的意思。姑娘不要老把我往坏的地方想嘛。姜大将军问了妳什麽?」
「问锺会。」
「问锺会什麽?」
「……反正我知道的都告诉他了。」

是了,锺会是魏军主帅,姜维希望尽可能了解锺会,以此推算他如何用兵。在统率三军的姜维看来,这的确是最紧要的事。而小玉是杂号校尉,当今沓中随手一抓就是一大把牙门将,校尉真不算什麽。

嵇萦并没走远,停在地上的白漆线後。她右手伸进左袖,捞呀捞的,突然平挥而出!

乍见冷光一道!

「砰!」 远方茅草飞舞,一只草人前後晃了晃。

「哇,好功夫!是袖箭吗?」

嵇萦闷不吭声,一次次出手飞快,只见冷光,不见兵器,而远远那排草人有的折臂丶有的瘸腿丶有的倒地不起……
弄坏了草人,会不会挨骂?

「姑娘好身手!喔对了,伙房刚给了我些野果,要不要来几个?」

嵇萦看了看我手上的红果子,在腰间摸出一个厚厚的白布包,打开布包,是把约七寸长的水果刀,黑漆刀柄带着红穗。

「哦,果子我洗过了,不必削皮就可以吃。」
「……你是真笨还是装傻啊?」
「啊!难道果皮有毒?」

啊呀,不妙,肚子隐约一阵翻腾……

「噗--」嵇萦竟然笑了。「是真笨!我刚扔的不是袖箭,是这刀!」

「喔,飞刀啊!哈哈!我还以为是水果刀呢。」
「你们涪城的铁匠不老实,偷工减料,这把比其馀的轻许多,我留着没用,让你给果子削皮吧。」
「不不,怎麽好意思呢。嗯,我向妳买吧。等等,我没钱……要不要交换什麽?」
「罗唆。你扔扔看。」
「好好。」

虽然没练过武艺,以前常在朝真观搬砖种树,力气总是有些的,可不能丢人。

好勒,看准了一个草人,深吸一口气,我振臂一掷!

「咻--」飞刀在晴空中转呀转呀……

……飞到武库後面,看不到了。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嵇萦残酷地弯腰大笑。

「我……我是怕打坏了草人挨骂。」
「敌人一条命值几个草人?」
「嗯嗯。咦?难道刚才嵇姑娘袖中暗藏飞刀,进了大将军主帐?」
「……那里面人人佩剑。但你可别带刀进去。」
「为什麽?」
「帐里那些将军已经知道你是来做什麽的。你平日油嘴滑舌,一句话说错了,八成人头落地。朋友的建议啊,好自为之。」
「喔。」

嵇萦说完,回头一挥手,「砰」 一声,一个草人的脑袋飞了。

「谏议大夫诸葛茂!」
「啊啊﹏」
「大将军召见,速来主帐,不得延误!」

突然听见背後传令兵在一声大吼,整个人都给吓得跳起来了。有点丢人,幸好只有他看见……

九年来,我从没见过杀人魔王丶杀父仇人姜维。他会不会一眼看穿我?据说叛徒的头会给砍下来,插在阵前祭旗。
心跳得越来越快,我紧握着袖中的黄绢圣旨。我从没想过用它报仇,只希望它不会让我送命……

一踏进主帐,暖风扑面而来,大帐正中是一堆熊熊营火,帐边上还站了两排凶恶的刀斧手。
听说宫廷政变,都是请人入宫议事饮宴,等到酒酣耳热,戒备放松时,再以掷杯为号,让埋伏的刀斧手冲出来把倒楣鬼砍成肉泥……

营火後面有十几个披甲带剑的将校,围作一个半圈。
姜维一定在那里,都已经进来了,只有硬着头皮上!
主帐里随便一个监军丶护军丶司马都比我大,更别说是有名号的将军了。那得用顿首拜。

「谏议大夫诸葛茂,拜见大将军丶各位将军!」

「咚!」跪得太快,额头撞在地上,好疼!

将校纷纷回头,俯视的脸上刻着厌恶与鄙薄,他们高矮胖瘦都有,但多半留着灰白的胡须。

「起来,起来。」一双有孔武力的黝黑大手抓起我的前臂,一把将我提起。

我一抬头,不觉倒抽一口凉气。

大将军姜维双眼神采焕发,一脸威严刚气,逼得人自觉形秽;而他鬓须全白,绿袍下的银甲满布战争的斑痕,配上身边一班凋零老将,又催人为峥嵘岁月的逝去而唏嘘。

「一路辛苦。你们在成都的努力,我心存感激。」

姜维的微笑流露着自信。他的嗓声异常浑厚,有如古刹沉钟,字字金石。

「我……我们只是做该做的事。」

这话一出口就後悔了,难道招姜维回成都也是应做的事吗?惨了惨了……

「我明白诸葛大夫有朝廷命令在身,但想先请你看些东西。行吗?」
「嗯嗯。」

姜维一站起来,十分高大雄伟。我随他走向帐边,那里挂着一张全牛皮地图,图上标着山川地势丶战略险要,还插了许多五色小旗。

「大夫可知道,七日之前,锺会主力十二万人已由长安出击,分走褒斜道丶傥骆道,兵向汉中,另有偏军走子午道来。」
「啊啊……」

已经打过来了?一切都太迟了吗?
魏蜀决战在即,我又身在前线,一幕幕童年兵乱的回忆翻上心头……

「那我们……该怎麽办?是不是得赶去汉中救援?」

「哈哈哈哈……」 帐里一班将校看到我的着急样,爆出一阵轻蔑的笑声。刚才嵇萦的嘲笑可爱得多了。

「诸将稍安,诸葛大夫不是武官出身,不晓兵法,也不明白我们的苦心布署。现在说给大夫明白,好吗?」
「当然,当然好。」
「但请大夫明白,军议大事乃是机密中的机密,出了这主帐,不能向任何外人提起,否则按军法处置,斩无赦。行吗?」
「嗯!」

我虽然努力地点头,心里却闪过一个想法,汉军机密中的机密,一定是邓艾最想听的吧。
但守信是做人的根本,我实在不该答应姜维。但此情此境,说「我不想听」也太奇怪了吧?……

姜维见我答应,伸出那只大手,指向牛皮地图上「汉中」二字。

「锺会好大喜功,正步入我们在汉中精心布置的圈套,这十二万人,剩不到两万人回长安了。」
「哦?」

汉军整个前线不是只有四丶五万人吗?怎麽能杀掉魏军十万人呢?

「自先帝命魏延镇守汉中以来,汉军一贯是分兵把守北方紧要的山道谷口,却留主力於汉中,随机支援,应付自如。但如此数十年如一日的坚守,魏贼主力不灭;而汉军北伐,即使屡次重挫魏贼,也无法一次摇撼其根本,成就不了决定国运的胜利。」

姜维又指向汉中周围一些小字,认得出的有 「汉」丶「乐」丶「黄金」三处,其馀看不清了。
黄金?那里埋了宝藏吗? :on_sweat:

「现在,我军不拘泥於深山关隘,却集中兵力与物资於汉城丶乐城丶黄金围。这三城乃是诸葛丞相所建,分别座落於褒斜丶傥骆丶子午三道的出口;守将蒋斌丶王含丶柳隐三督皆为智勇兼备的一时之选,各率五千兵力,可保这三处要塞难攻不落,坚持年馀。」

姜维说得意气风发,强毅坚决。如果是他指定的人选,应该是非常值得信任的吧?

「现今我军刻意放十数万魏贼深入汉中平地,百里之内坚壁清野,田无散谷,必须由关中千里运粮。而粮道必然经过汉城丶乐城丶黄金围,出城破坏骚扰甚易,逼得锺会分散兵力。我等只须堵住阳安关城这一处紧要关口,便能将锺会大军困在汉中群山之间。待得锺会兵疲力分,粮尽将退,我等主力再与三城守军齐出,必能全歼魏军,此时长安空虚,军民惶恐,顺势挥军北上,一战可定!」

「复兴汉室!」
「报答国恩!」众将慷慨应和。

光复汉室是老将军们毕生的抱负,而在姜维身上,或许又多了一个继承诸葛丞相遗志的愿望。
十几年来他用兵连连,取得许多战果与败迹,但除了平白葬送魏蜀两国少说十几万条人命,也无法摇撼鼎立三国的平衡。
或许这也不能全怪姜维。汉军若不北伐,自然有魏军南征,像现在。

姜维逐渐失去国内的人望,不仅是只手遮天的黄皓与他做对,连掌政的诸葛瞻也要招他回成都。如果诸葛丞相在世,不知是帮他的徒弟,还是帮他的儿子?

如果错过了这次机会,姜维只怕再也没有机会实现理想,落得壮志未伸,在太平岁月里压抑愤恨地终老。
换作是我,也想豪赌一局吧。即使兵败而亡,或者像诸葛丞相那样,在五丈原未败身死,也已竭智尽力,一生毫无悔恨。
很多成都人嫌姜维一心只在建立功名,但如此终其一生的冲劲,似乎又不能受俗世的功名驱动。

在姜维身上,那更像是一种即使抛弃一切,也必须追求的毕生信念。
这种信念叫人望之生畏,肃然起敬--如果他们能了解这种信念的存在。

我有这样的信念吗?我要用这一生追求什麽呢?
至少,我想做自认是对的事,为此我必须结束这个讨厌的任务。在这个任务里面,我不管做什麽,都是问心有愧的。
对了,阳安关口,不就是田续要我去的地方吗?在那里他会派人连络我。

「祝大将军一战成功!但……但是大将军或许不知道,成都已经决定不派援军去阴平桥头丶阳安关口了。如果大将军不嫌弃,下官……」
「先前那是预警,尽前线守将的本份罢……」

姜维正要说下去,突然双眉紧蹙,握拳按心,似乎胸口有些不适。

「说实话,朝中有奸贼黄皓弄权,当时也不抱希望。如今有诸葛校尉这三千义勇健儿前来助阵,已属意料之外,由衷感激。现今魏军已经出击,军报源源不绝传回成都,朝廷无论如何也必须派援军。前日消息刚到,我已连夜上表,推荐辅国大将军董厥丶左车骑将军张翼各率一万援军,同去阳安关口。此二人平生谨慎,行事稳当,加有关城天险,必可阻止锺会。而我已派汉中都督傅佥率武都各县督,共五千兵力守护关城。傅都督深明大义,武勇绝伦,必能坚持到成都援军到前来。」


原来姜维早有先见之明,做足了准备。看来姜维诱敌深入,耗粮围歼计画的确可行,倒是可怜了正踏入虎口的十几万魏军。
对了,老头子邓艾去哪了呢?锺会是主帅,邓艾在他手下吗?姜维与邓艾都是当世人杰,棋逢对手;姜维的计谋虽好,也未必能把邓艾蒙在鼓里。
邓艾必定会提醒锺会,即时退兵吧?

「那……有什麽事下官可以效劳?」
「诸葛大夫不是带了圣旨吗?你决定怎麽办吧。」

姜维这话一出口,那一群披甲将校好像听见了暗号,一个个以手按剑丶怒目而视!
大敌在前,姜维已有十足的破敌把握,如果我还傻傻地宣读圣旨招姜维回去,只怕出帐时已是一团虀粉……

「下官从未想过执行使命!下官身至前线,只为确保大将军不受小人黄皓制肘!强敌当前,良机乍现,请大将军自便!」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深吸一口气,从袖中掏出圣旨,二话不说就扔进帐中火堆!

「轰」 一声,黄绢卷曲纠结,化作千百细丝火星,飘出大帐天窗,飞升上白云九霄。

「哈哈哈!」诸将一阵叫好,刚才还巴不得掐死我,现在竟来拍我的肩头了。

姜维并没有众将那样热烈的反应。他既然已经知道成都广场的事,就应该晓得小玉和我都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他只是异常冷静地看完我的表演,雄鹰般的眼神似乎已经洞穿了我一切的伪装掩饰,让我浑身不自在。

姜维没再说什麽,只是朝我点点头,径自大步出帐去了,诸将尾随其後。
军议结束了吗?他们要去哪里?是不是我不必知道?……

我呆站在原地喘气,越想越慌,一颗心噗通噗通地上下乱跳。
我烧掉的可是圣旨啊……天子的使节阵前叛变,简直是给天子掌嘴,死罪难免。
但我身上的罪还不够多吗?光是里通敌国,就够杀好几次头了。给天子掌个嘴又算什麽?想踹他一腿的成都人多着呢。

呼……这句话即使在心里说出来,也叫人舒服畅快。 :on_full: 
啊,反正决心不回成都了,尽量想法子调去阳安关城,趁魏军被全歼之前逃走吧。

「啊,茂子老弟!」
「啊啊﹏」 又吓了我一跳。

「呵呵,你好大的胆子!」亲切熟悉的声音在身後响起,我知道这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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