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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炎興》第一部 天府之國(二)

(2014-09-07 18:46:33) 下一个
(二)

踏着行人悠闲的步伐,漫无目的地走,竟走到了繁华的市集。以前总嫌傍晚市集人多,现在就跟着挤一回吧。街道两侧的棚架在空中相接,阴凉舒服,棚顶垂吊下一串串大红缀饰,彷彿成熟的生果。店铺连贯,商品如五彩繁星陈列在外,供游人挑选。店主竟还躲在里头乘凉,也不怕路人顺手牵羊。该说是成都人太傻,还是他们善良得不起盗心?

一间刀铺挺吸引人,不知道成都人用什么兵器?走近一瞧,有些失望--肥厚的菜刀、短薄的水果刀、细长的裁缝剪刀。

「姑娘,欢迎参观!」店主中年微胖,满面堆笑,我回头,后面没人。

我又不认识你,你对我笑什么?好虚伪。

「美丽的姑娘下厨吗?还是做衣裳?」
「我就……随便看看。」
「如果看不到喜欢的,可以订做!」

店家你这样装热情,是在逼我走吗……

「店家订做兵器吗?」

店主没立刻回答,表情严肃地上下来回打量着我。是看我适合什么兵器吗?

「我喜欢短剑。」

「不做。本店绝对守法!」

「不做你为什么那样看我?」
「请姑娘先诚实回答一个问题,你是不是卫将军的手下?」
「不是。」
「哦……」店主的笑容回来了。「刚看姑娘你腰上佩剑而不系玉,还以为是巡察的女兵呢。《蜀科》禁止民间贩卖杀伤兵器。」
「为什么禁止?」
「姑娘是外地人?你若真对兵器有兴趣,可以进到店里面谈……」

店家暧昧地挤了挤眼睛。你想干什么?

「禁卖兵器?强盗进屋来拿什么挡?」
「呵呵,强盗真来了,就拿把本店的菜刀吓吓他!对了,买本店的刀,钝了随时回来磨,不收钱!」

我随手抄起一把木架上的水果刀。老是拿爹的鱼肠剑削水果也过意不去……
这刀手感挺不错,真要当兵器也行,就是扔出去插人脸上,哈哈。
嗯,刀刃的纹路不好,锤链淬火次数不够,切硬果壳容易凹损,如果对上百链钢刃肯定要被削断。

「强盗用真兵器,菜刀、水果刀再利也打不过。」

「呦,看来姑娘经历过什么。成都很久不闹盗贼啰,不必担心。」
「真的?」
「姑娘注意一下,这条街上有几家锁匠?就斜对面一家。我出门,自己家都不必上锁。但姑娘别到处说呀!」
「没遭过小偷?」
「小时候被偷过两次。最近十几二十年都没事。」

住在一国之都,十几二十年没被偷过?这是什么鬼地方?
大概盗贼知道他是卖刀的,怕他家里装了暗器机关。

「店家,这把水果刀我出十钱,怎么样?」
「对不起,价钱标出来了,二十钱,不能减。」
「二十钱一把水果刀,太贵了吧。」
「这不是一般的水果刀!你看!」

店主从怀中取出一块光滑的木头,熟练地抓起水果刀唰唰地削,条条木屑飞舞。还不错嘛。

「锋利吧?我这刀铺开了三代五十几年,祖上是名匠蒲元的高徒,有口碑,有信誉!」

蒲元名满天下,怎么没听过呢。
而且爹说过巴蜀多细工巧艺,不似中原人心功利,粗制滥造居多。

「十五钱。我身上就这么多了。」

「对不起,小店没有这样的折扣,等到岁末清理仓库的时候……」
「我是外地人嘛,成都人不表示一下友好?原价宰我呀?」
「姑娘不懂得成都人的习惯。店家是不讲价的,我们标的价都很合理,绝对不辜负顾客。」
「但你这刀有很多缺点嘛。你仔细看,刀刃纹路柔肠寸断,代表你打铁用力不均匀,又没对折完全。刀身上还有很多小黑点子呢,代表你链钢的时候火侯不到,很多渣子都没挑走。这样还说是名匠指导啊?」

店老板的额角不知何时已冒出许多汗珠,夏日炎炎。

「……姑娘是铁匠?」
「有些经验。」
「啊呦,那正好。」店长弯身上前,在我耳边小声说:「实不相瞒,本店的老铁匠去涪城开店了。你有没有兴趣试试?作业时间弹性,有基本温饱工资,每卖出一件,收入一半归你。工资我们进去慢慢谈啊。」

收入一半归狠心的店家?难怪老铁匠自立门户。
不在茶馆弹琴,跑来打菜刀、水果刀?太糟蹋艺术了……

「姑娘别嫌弃这一行呀,成都铁匠很吃香的。现在时兴铜摇钱树,起价一贯!」
「摇钱树?那是什么东西?」
「就在这里!」

店主伸手一指,门边真放了一株五尺高的青铜树,陶狮为座,一共六层,每层有四个分枝,枝上尽是雕空的铜龙凤、铜钱、车马。随风摇摆,好像真有铜钱掉下来。

「桃枝夭夭,灼灼其华,捧树而归,宜室宜家!摇钱树是成都官人送礼的最爱!」

「枝叶的工很细啊……」我凑近了看,的确精美。

「对,所以打摇钱树的大多是女孩子。怎么样,有没有兴趣?」
「卖给大官人放家里,当装饰品?」
「阴宅阳宅两相宜!几年前侍中陈祗下葬,墓里十几棵高大的摇钱树,最高的那棵一共九层,幕室还得挖深两尺!啧啧。来,我们到里面谈待遇。」

「……没兴趣。」

好歹我是嵇康的女儿,打棵铜臭四溢的摇钱树送给死掉的蜀官,太污辱先人了吧?

再说这店家长得一副色瞇瞇的样子,先叫我「美丽的姑娘」,又三番两次要我进去里面。难不成有什么非份之想?
人心险恶,色性难改,得防着点!

「哼!气死我了!」

正要拒绝店家,繁忙的市街上走来一老一少。老的穿戴整齐,脸圆鼻尖,瞪着一对枭鹰般的大眼,满面凶相,简直要当街抓起老鼠生吞了。年轻的差不多我这个年纪,一身白袍,潇洒挺拔,一张光滑的俊脸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但他一对横眉与嘴角斜挑,又透露一股桀傲不驯的自信与稚气。

「啊呀,是张大人!」店家连忙作揖。老者轻轻摇手,店家微笑着退到店里乘凉去了。

老者衣裳上龙纹镶边,原来是个官,却没什么官架子。

「国难当前,大敌未灭,这些浑人竟然闹到尚书台去!带头的无非是想出个风头,狭太学升官发财!」
「呵,可能吧。这些毛头小书呆子呀……」

老头眨了眨那对枭鹰圆眼。

「叔公,这一定是魏国人的阴谋,要从内部分化我们!这些太学生里面肯定混进了细作!」
「阿尚啊,叔公再唸你一次,别跟着那些太学生急着骂。若冤枉了人,又要给你爹添麻烦。」
「肯定有奸细,叔公一查就会发现!」

中原的俊美公子多爱讨论官场和产业,很少见到这么忧国忧民的呢。这小男人有意思,再多看几眼。

「阿尚,乱世里兵不厌诈。若我们的人能混进洛阳太学,日后进入魏国朝廷,还真是求之不得呢。你去不去?」
「叔公别开玩笑,这是我们无奈,也是魏贼卑鄙无耻在先!我敢说,成都一定还潜伏着许多魏贼细作!」
「那又如何呢,我们也有不少人在北方啊。」
「叔公怎么老把汉魏放在一块比?我们是正统,他们是伪逆,我们讲仁义法治,他们讲功利人情!姜大将军忠勇北伐,是天经地义、替天行道;魏攻汉却是逆天而行、人神共愤!」

俊男的脸都胀红了。
中原的公子喜欢扮聪明,看来季汉的公子时兴装热情?
以前还真不知道蜀人这么偏激地看中原,那我得告诉他中原人怎么看他们……

「仁兄、前辈!」
「嗯?」
「我发现成都有个可疑的魏国人,你们一定要调查他!」
「是谁?」

俊男的眼睛也不小了,撑大了还及不上他叔公的一半。

「就是我!谯郡人,和曹丞相同乡。」

「……哈哈,你在开玩笑。哈哈。」

俊男笑起来挺憨厚可爱的。

「我真的是魏国人。我顺便告诉你一个魏国秘密啊……」
「哦?请说!」
「魏国人总是说,蜀人无信无义,是受蛮人同化的山野匹夫,经过几十年的分隔,竟可耻地忘却祖国了!」
「……哈哈!这个笑话挺有意思的!」

这对祖孙是不是无法接受残酷的事实……

那我得强迫他接受!

「醒醒吧,……季汉人。绝大多数的魏国人都瞧不起你们。就说姜维吧,魏国人就知道他是个屡犯国界的凶残山贼,被邓征西一只手镇住了。」

「哈!笑话!乡下老贼邓艾哪里是英明威武的大将军对手?」
「让事实说话吧。姜维打下多少地盘?」
「……好歹让雍凉好几千户的百姓免于水深火热!」
「就是你姜维干的好事,陇右现今都给胡人占去住了,真是亲痛仇快!」
「……哼,奸贼妖言惑众,只会用这种肮脏的愚民技俩!」
「你刚那样说魏国才是吧。」

「等等,小姑娘,你听起来真的像魏国人。」老头乌溜溜的眼眸凝望着我。别说我像小老鼠就好了。

「小姑娘给说说,魏国人怎么看张桓侯、车骑将军张益德?」
「张飞?」
「对。」
「残暴成性的杀猪的莽夫。」

「哼,哼……」老头鼻息吹动白鬚,眉头紧皱。

「再说说,魏国人怎么看大行皇帝刘玄德?」
「妇人之仁、百战百败的逃命老鼠。」

「够了!」老头子顺手抄起一把乌钢菜刀,我本能往后跳开,他却朝店里招招手,把一串铜钱交给笑得像朵花似的店主。

「尚儿,这些无知国贼,让他们赢了还有天理吗?叔公支持你杀光魏贼!」
「对!我也问这位姑娘一个!」
「问吧。」
「魏国人怎么看卫将军诸葛思远?」
「没听过。无名下将?」
「……」

俊男脸上一阵青一阵红。

「想骂就骂吧,别憋出病来。」

「魏国尽是粗鄙浅薄的乡下人!」

我并不生气。童年在云台山竹林里过的,我还真的是乡下人。但我们正是为了避开那些大城里的俗人才去乡下……

「魏国粗鄙浅薄的人是不少。」

「哼!败絮其内,外在倒是光鲜,穿的都是我们上好的蜀锦!你们的阴谋瞒不过我们!铸造大量劣等钱币,抢了我们的货,又造成季汉物价飞升,百姓苦不堪言!」

「什么鬼东西?魏国还怕贵族买蜀锦买贵了,国库空虚呢。」

「无耻的障眼法!季汉有成千上万的明白人、热血青年!只恨许多既有的获利者心志不坚,被你们的邪说渗透腐朽!」

「你这话说给中原人听,他们才觉得你是邪说。」

「还否认!近年来你们贿赂边境贪官外逃,卑鄙至极!这些忘恩负义的陇右南迁户!」

「……等等,姜维是天水人,他自己不也是『陇右南迁户』?」
「那不一样!」
「你们官员自己操守不够,就怪别人渗透啊。」

「还想狡赖?尚书台有你们行贿的铁证!对不对,叔公?」

老头子没加入舌战,嘴上还挂着一丝微笑。

「呵呵,有意思。不常听见魏国人怎么想啊!季汉当然没有魏国人说的这么差,但魏国也应该没有我们想得这么坏。只是因为两国交战,才把对方说得更加不堪。阿尚,要对客人有风度,不要丢你家的脸。」

「叔公不要被她骗了!她在魏国无耻的谎言中成长,当然只知道帮魏国说话!」

这句话也没刺中我。我没上过一天学堂,我的老师是特立独行的父亲和他那群竹林里的朋友。

「不,魏国『无耻的谎言』对我没有作用。」

「哼。你被骗了还不自知。」俊男翻了个恶心的白眼。「叔公,你明白我的愤怒吗?季汉人竟要对付自己的大将军,这才是亲痛仇快!不管怎么说魏国也是仇敌!为什么这么不分是非?」

「我也不想刻意帮魏国说话,尽量公正吧。你们……汉军数十年来屡次犯界,造成数十万户家破人亡,百万人流离失所,你必须承认这是很糟糕的事情,对不对?当然魏军也南下过几次,但远没有造成你们那样的伤害……」

「什么鬼话?你们是卑鄙的国贼,连数千万百姓的天下都篡夺了去,还敢算什么数十万户、一百万人?曹贼光是屠徐州就杀了几十万百姓,尸体使泗水断流,你怎么解释?」

「什么屠徐州?你胡说什么?」

「你看!你就是在无耻的谎话下长大的无知奴隶!我看你就是魏国派来的奸细!叔公,快叫人来把她抓起来!」

「喂,你不要逼人太甚啊!我刚刚才痛揍一个恶心的人……」

「我还怕你这个女奸细?叔公,快把她抓起来,不要让她散播谣言,鼓惑人心!」

「你有什么毛病啊,不爱你的国就是奸细。当个游客行不?」

「好好好,阿尚冷静,这位姑娘不是奸细,是客人。」老头一步上前,挡在我们中间。「姑娘,你不知道曹操屠徐州,看来你自称是魏国人不是开玩笑的。不必争这个,改天有空还请到尚书台,就说找『张爷爷』,有些魏国的国情请教,必有酬谢。」

全国政令出于尚书台。如果张爷爷不提「酬谢」我可能还好奇想看看,说了我反而不想去了。

「……我知道的很少。」
「没关系,你知道的已经比我们多。」
「你们不是有细作在魏国吗?」
「但没什么真正有意思的新消息。你刚才脱口而出的东西反而是我们感兴趣的。」
「叔公,不能放任她传播谣言!想要情报可以抓住她逼供!」
「尚儿,别对客人无礼!」张爷爷回头,给了我一片名谒。「姑娘,希望在尚书台再见。」

低头一看,名谒上写着一排豪放雄厚的小隶「汉侍中尚书仆射西乡侯张绍」。呵,小朝廷里好大的官……竟要亲自付钱买菜刀!在中原无法想像。

爹说人性玷污庙堂,任何立志匡正朝廷的清流只须踩进一脚,最后都要全身陷下去灭顶,同流合污。
这个张爷爷怎么样呢?蜀汉小朝廷也许清廉一些,但我不抱太大希望。

「哎,张爷爷老骨头一把,没剩几年啰!也许今年操他奶奶的司马昭就打进来了。」
「叔公,正义必然战胜邪恶!」

一对老小唠叨着走远了。成都的怪人真多。

在成都,买把小刀也要讨价还价的嵇萦才是怪人吧。

刚才那个小俊男还真讨厌,但我并没有想揍他的冲动。他把中原人看作妖魔,去想像深仇大恨,是他自己有毛病。
其实中原的妖魔也挺多,他那样说也不完全错了……

我可别学他。如今能亲眼见识季汉人,也有更公正的判断了。嗯,出来逛逛才知道天下。

懒得买刀了,不减价总觉得给坑。更不想打什么鬼摇钱树。

去哪里好?一辈子躲在深山里,偶尔就随着行人,看他们带我去哪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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