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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虎者》一二五 村 姑

(2016-03-05 16:06:45) 下一个

   云鹏和郑总是同一个小队,有时来运粪,和天熊能说一会话。他们比较关心七中队甚至四大队的事,而天熊是不知道的。还有时事新闻,他们也知道些,队部有一份报纸,迟十天半月才到,一来一叠,有时他们看得到,因为和队部的小赵关系较好。

    云鹏的小队有九个人,分二派,吵得厉害。后来房顶坍了,寇队长索性一分二,一派的四个人并去别的小队,另一派五个人去住一处废弃的地窖,结果都还满意。云鹏他们五个人说话自由了,有一天坚决邀请天熊去作客,让云鹏来半路接。天熊带上手电,黄狗连忙跟上。一路上地不平,有马骨、骆驼骨、不知名的动物残骸,干尸。

    孤村矮屋月荒荒,一人独行,影子和狗随行,大摇其头:怎么会身处此地,人生就走到这一步了!

    那个窑洞几乎全在地下,靠门采点光线。门口的破瓦罐、漏洋皮碗种绿色植物,在风中摇摆,有点诗意。云鹏在路上接,老郑在门前接。地下室里有个方木桌,三个油灯点亮了,照出他们兴奋的脸,原来叫天熊来是请客,借这名义聚餐。五个人中,他认识的只有云鹏和老郑,诗人裴醉云在粪坑边见过一次。云鹏介绍另两个反字头,都是四十岁的人,一个叫“定量”,是小镇上反对粮食定量的反革命,一个叫“上访”,是上访专业户,告公社干部的反革命,因为是寇队长同乡,新被任命为“黑班长”即小队长。这样,五人中两个新反,两个新新,只郑总一人是刑事犯。

    各自献出家里寄来的好东西,云鹏是一大瓶八宝辣酱,郑总是五香花生米,裴诗人是梅干菜烧肉。黄狗闻到吃的,激动的摇尾。定量和上访是没接济的,不好意思,一个设法弄来青稞酒,每人倒上。一个生小火炉,烘馍馍片,做三明治。

    老郑挨天熊坐下,叹道:“造化弄人,我们会有今天!本想在上海聚餐的。”裴诗人道:“小梁,你是客人,你说点什么。”

    天熊道:“我连累云鹏,自己反判得轻,心里的难过,形容不出。”云鹏道:“谁会怪你!说点别的。”

    天熊笑道:“啊,现在的电影,尤其是农村片,你们注意没有,好人总是吃香烟,坏人总是吃酒。”众人笑:“倒是的。”

    定量气愤道:“共产党的电影,都是糊弄人的。农民叫电影片子是电影骗子。”

    定量热议形势了。虽没看到报纸——寇队长收起了,不让外传——而总理去世、天安门出事而公安部长顶上去,听到一点的。定量最激动,上访说得最多。传说华部长是领袖的私生子,据说脸很像,算年龄是养得出的。说如果他坐龙廷,会大赦天下,对犯人是有利的······又传说领袖是要把位子传给老婆,林光火了,周也不同意,所以周是和林结盟的,夫人派拿出了铁证——而北京人不管这些,他们拥护总理,于是冲突了,坦克车开上广场······

    天熊和云鹏不信会大赦。老郑和老裴说坦克不可能,对付学生用棍子就行了。没有社会上的新犯人来七中队,事件真相就没法知道了。都知道这些事会影响犯人命运的,简直戚戚相关,但是正面还是负面,没人说得清。

    郑总给天熊看他在写的书稿,“中国西北部地质结构新论”,天熊想起被屠管理、徐管理痛斥、丢在地上践踏的一幕。

    诗人的长篇小说也在写,人物提纲、情节梗概。全部的回目都有了,底稿则写成十分之一。

    看得出,由于干活劳累,伙食极差,思想压抑,进展并不大。照明、纸和笔、墨水都是问题。还有就是这里海拔高,高原反应的缺氧是人人难免的,容易头昏,不能长久的思索。

    裴诗人道:“四大队的政治犯有两三千,是个小的劳改、劳教王国。正教授七个,作家六个,高级工程师十几个,右派身份四百来个,还有副省长一个,副部长两个,哈哈,这些人开出去可以接管一个省,行政、建设全包下来。”

    郑总道:“小梁,宁坤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现在有时想起他。”

   “他来提篮桥看过我了。他去过我家,后来充我家人来看我的。他到厂里去做工人了。他要紧问起你,我说我不知道。”

   “是个好人。”

   “好色的人。”

   “所以不全是冤枉。”

    云鹏想起道:“你有件中式的丝棉袄有没有带进市监,罩衫和里面都是铁灰色的?”

   “没有,我在市看就送人了。”

   “什么样的人,有多高?”

    天熊说个大概,云鹏道:“那不对,我看见有外劳动送饭,个比孩子高,好几天穿的像你的棉袄,我问他是谁的,他眼睛骨碌碌转,说是人给的,问我那人呢。”

    老郑道:“那送饭的我知道,是杀人犯,市看来的人叫他小六号。”

    天熊大惊:“就是他,我送他的。老郑你走后,他转来38号笼了。身高不对呀。”

   “他正发育,一年当几年,队长对他很好,让他劳动,可以多吃点。他是无期。”

   “那对了,是他。”说起小六的故事,又叹道:“我在27号笼相处过的,老枪、小白,都介市监的,后来没见着。”想说老曹的事,想想又忍住了。

    裴诗人道:“寇队长也做过犯人。他是老区参军的,去朝鲜已是连长,后来说他搞朝鲜女人,判刑送四大队,他没承认,一直上诉,说手下的人搞得厉害而他没怎么样。后来让他回乡,他不肯走。恢复党籍了,留下来成为中队长,现在他在场里有个女人了,年纪很轻的。我想他对犯人会理解,有同情心,有机会要和他谈谈。”

    天熊骇异:“为什么要谈?”

   “争取改善我们的学习、写作环境。”

    客人摇头。政治犯聚居的地方,常常有与苦难不相称的对将来形势的热烈辩论和憧憬,顽固的认定‘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推背图的迷恋者,仿佛人人是刘伯温。一言不合,甚至老拳相向······而现实是巨大黑暗的历史迷雾,笼罩所有地方和人,如在洞窟里。

    他们说起曾一个队的犯人,一个是“短波罪”,去街上的店修理坏了的无线电,店员发现格在短波上,上报抓起了,十年。一个是在墙上刷革命标语,把万寿无疆错成无寿无疆,一个是编辑或手民,把总理发的反美声明见报时漏了一个字,都是二十年,说是“影响恶劣。”其实都是无心的。

    老郑道:“小梁,你是冷静的,我一直想听到你的看法。”

    客人道:“我不懂政治,是旁观者。”

   “旁观者清呀。”

   “好,我有三点感想。当你以为懂了,你就错了。当你想了解自己的国家,你就犯罪了。既然专权是前提,匹夫是无责的。”

    老裴和云鹏喊好。老郑晃脑袋体会。

    天熊告辞出来,云鹏送了一半路。云鹏道:“我说有重要事情,你信吗?”

   “是要联络联络。”

   “有事情。今天的酱是我家的,你没想到这么多不能寄吗?”

    大惊:“栋叔来了?”来场后允许写第一封要审查才能发的信,二人都坚决要家人不来青海接见的。顶多寄点家常药品。

   “是,他不听劝,还是老脾气。”于是说了经过。小赵让人通知他时,他有多惊骇。在队部,小赵坐他爸旁边监视。他爸头发全白了,以前是很乌的。拿出食品,他捡一件不像有问题的食物,和父示意后,推给了小赵。小赵有了笑容,拿好走开了。他爸取出棉衣和棉鞋,让他当场换了。并手指鞋底,云鹏会意。临走又给一件棉大衣,暗示给天熊的。小赵过来了,说有规矩不能重复的。老人说是给其他人的。

   “给谁?”

    老人不敢说。云鹏道:“就是弄粪的梁天熊的。”

    小赵伸手:“我来给他。”

    老人紧张了,不放手道:“他家里说要当面给的。”

    小赵不乐道:“都要检查过的。他来了也一样。”

    他爸不吭声。小赵不想放弃,说:“那好,梁云鹏你回吧,接见结束了。我去叫梁天熊。”可是出怪事了,不久小赵来寻云鹏了,要他那件棉衣,拿在手里到处捏过。云鹏不乐道:“你这是干什么?”没查出什么线缝,显然没动过,小赵道:“我是照章办事,我半路上让别人去叫梁天熊了,回到中队部,你爸不见了,像逃走一样。”

    天熊大惊。云鹏道:“我拆开鞋底,有钱和粮票,我们一人一半。我写信会给家里说明的。看来你那件棉大衣有东西,好险!”

    天熊出一身汗,接了钱。他们在淡淡的月光下分别,仿佛在上海的采薇村或水月精舍。云鹏突然悲哀道:“天熊,我们还能回家吗?”

   “看形势了,最近像有大变动。”

   “你这么看?那好极,我心里好多了。别人我其实是不信的。”

    一人走了,黄狗在他前头领路,他有点酒意。

    到草料场小屋,狗突然不安,叫而不前。这是少有的,天熊小心了。小黎又不叫了,显然是熟人气味。天熊的手电扫视过,蚊帐里有人歪着。天熊笑道:“长茂,你啥时候到的?”

    那人坐起,出帐门点亮小桌的油灯,是个女人。天熊酒吓醒,油灯光配合手电,他看清是看羊皮那家女人的侄女。女子道:“是俺,你认出了吧?”

   “你有什么事?”

   “给你送些吃的。已经冷了。”推过一包馍馍片,用手抚摸黄狗,狗安静了。她胖嘟嘟的红脸像绿叶厂嫁军人又自杀的瑞芝,单纯、傻而有耿劲。看天熊说不出话,她柔和道:“你怎么不来了呢,这样不好。”

   “我羊皮不要了。”

   “什么羊皮,装戆儿!我们相过面,我看中了,我就是你的人了。”

    骇然而无力道:“羊皮,是看羊皮的。”

   “还说呢。我们大院都知道了,我姑有个死对头,要看我们的笑话,你不要我,我只有寻死。我一定死。”

   “你先去吧。我会找长茂的。”

   “找他干啥,媒人是桥,我们过了桥就不用他了。”

   “那你先走吧。”

   “我不走。长茂没瞎说,你还真有钱,还有这么好的新蚊帐,这么多涂脸的油!你为啥一个人住?是肝病吗?”

   “是肝病,很重。”

   “会死吗?”

   “只能活两年。”

    女子的脸吓白了,又道:“你以前是没结过婚啰?”

   “嗨,长茂他什么都不知道!我一个三十岁的人,会不结婚吗?小孩都四岁了!我是反革命杀人犯,单位里有人骂我,我气不过,把他杀了!”

    女子吓懵了,后来不依道:“你骗人。”

   “没骗,你先去吧。”

   “我不管。”抓起一堆她理好的衣服,往屋外走。天熊大惊:“你这是干什么?”女子道:“我去洗了还你。”一溜烟走了。

    天熊坐下发呆,他的大小内裤外衣,在家属宿舍前挂起,会有什么后果?连忙带了小黎去寻长茂,把他从屋里叫出,把事情说了,叫他去收回衣服。

    第二天晚上,衣服才拿回来。事情传开了,长茂被方头骂一顿。

    想不到事情还没歇,两天后方头带了长茂来寻天熊,气恼道:“你们两个出粪的,搞什么玩意,寇队长都知道了,长茂,你要不是职工,逃不了一顿打!小梁,寇队长叫你马上搬,去我们那屋集体住······谁他娘嘴这样快,嫌太平日子难过!”

    寇队长听说这事,了解还挺详细,有方头买羊皮的事,于是特叫去方头训斥。方头不服,回几句嘴,被老寇跳脚乱骂,印象变坏。回来把气出长茂头上。长茂三处被骂,灰溜溜的,自觉无趣,后来又满不在乎,老油子一个。

    长茂替天熊搬行李,喃喃道:“她侄女肉多,弄弄蛮舒服的。”后来又道:“你笨,你何不假意答应,有人洗洗衣服也好的······有了感情,就做掉她,天天夜里干一场,送上门的,那个日子美的!”

   “你头上长个脑瓜好不好?”

   “狗咬吕洞宾。我没女人,所以体会你的心思。别人谁为你着想?”

   “你是好人啰?”

   “当然,整个七中队,我对你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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