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子国

天涯浪迹 四海漂泊 多少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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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表人民

(2022-11-15 09:07:02) 下一个

为了动员携款外逃的高峰主动回国接受审判,刘志国这回已经是落地温哥华之后第三次赶着去跟他见面了。

每次驾驶吉普车穿过温哥华机场附近的商业区,都有一种进入幻境的特别感觉。有那么一段路,真不像是加拿大的理查门,分明就是北京的前门大街。不光是因为街上行人多、国人多,就连国人和非国人的比例都很接近。也有不像的地方,比如说大街上的国人明显老龄化。这也许和温哥华气候温和有直接关系。如果不是工作离不开,谁不想选个最适合生活的养老胜地?只有退休人士才有享受自由选择生活环境的优势。还有一个不像前门的地方,就是这里的行人不怕车。两眼瞪着“大步过街”的指示灯,却还是迈着平常的四方步;“行人止步”的大手亮出来半天,也挡不住争分夺秒的过街人流。绿灯亮了好一阵子,还是看不见前面的车往前挪一尺。说来也怪了,眼前走过的大部分行人出国前肯定都知道“一慢、二看、三通过”,也知道那条横幅实际上是写给行人看的。小时候家长叮嘱、长大了叮嘱家长:“过马路一定要小心车辆”。谁想人的适应能力居然这么强。一出了国,对汽车的畏惧一下子就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从来没有过一样。

每次绿灯通不过几辆车、每个红绿灯都要停半天,这对刘志国的耐心无疑是个考验。也许是因为刘志国心太急了,他急于见到高峰的愿望和路上行人的步行习惯反差太大;也许,街上的行人并没有阻碍刘志国赶路的意思,只是不自觉地重复每天都在重复的生活节奏。

相形之下,高峰逃到加拿大这两年可没有过过在马路中间闲庭信步一样从容的日子。他不仅怕车、连生人从身边经过都有点紧张。看见国人,他怕是当地的黑社会找他“借”钱;看见加人,他怕碰上移民官抓他伪造身份的茬子;看见肤色黑一点儿的人,他又担心遇见寻常打劫、下意识地把金表往袖子里面塞。到后来,就是周围一个人没有都让他不踏实,好像空气当中充满了带有敌意的电场或磁场。且不说出一趟们有多难,就是呆在自己家里也不能完全放松。当年给女儿和太太买的豪宅他不敢住,因为太张扬。进进出出好像总有人在暗处指着他的脊梁骨说他像谁。酒店他也不敢住,因为自己出国时用的那个化名“汤姆”的身份证是当地警方求之不得的追捕线索。国人区他不敢住,因为自从网上登出他携款外逃的消息和照片,这张脸已经成了走到那跟到那、三维立体的画影图形。加人区他住不了,因为语言沟通有问题。需要讲话的情景大多是他念的那本《情景对话》里“不能一一例举”的那部分。

听说他在两年多的时间里一共搬了六次家。每次住过的具体地址连刘志国都不清楚。今天约见的地点一定也是选了又选,最后定在理查门西部一个偏僻的海边自然公园。那是个附近居民遛狗的地方。自然,人的注意力集中在狗身上,狗的注意力又比较偏低,对高峰这张脸来说是个最不引起注意的安全地段。

算算在这个世界上,刘志国应该是高峰最值得信任的人:即是老朋友、无话不谈;又不涉及金钱,没有厉害关系。他们的友谊可以追溯到少年时代。那时候两个人一起玩过许多游戏:拍三角、掇刀圈地、赢冰棍棍。再就是沙坑里自导自演的两出戏:“处决叛徒”和“英勇就义”。高峰大半岁、总是演正面人物。演“英勇就义”的时候,“枪”在刘志国手里举着。高峰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时候刘志国嘴里“啪”的一声,表示放了第一枪;高峰一手捂着胸部,另一只手举向空中、伴随着两声“枪响”、喊出“共产党万岁”和“祖国万岁”之后才慢慢倒下。“处决叛徒”的时候轮到高峰拿“枪”,高喊“我代表人民”,跟着也是嘴里“啪”的一声,自然是一枪“毙命”。刘志国最得意的是自己天生的表演才能,让他在没有真挨枪子儿的情况下能做出极度痛苦、绝望、无奈、直至僵硬的表情。记得那时候刘志国偷眼看高峰,他也跟真的一样进入状态:童贞、幼稚、一脸正气。

随着年龄增长,游戏变成了没有第二次机会的人生选择。高峰考大学选择的专业是经济管理,而刘志国却认定“走遍天下都不怕”的理科才是正道。他还嘲笑过高峰打算怎么管理毕业后56元的工资才算不负平生所学;也曾假惺惺的请教自己出国后800美元的奖学金应该怎样比较专业的计划才能物尽其用、投资增值。没想到几年时间,两个人的距离居然朝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方向拉开了。高峰已经是国家控股集团的部门经理,而刘志国却为了出路问题放弃理科、改修法律。到了拿下毕业文凭的时候,高峰已然成了集团公司的副总经理。记得在一次欢迎“海归”的招待会上,高峰表示愿意“高薪聘请”刘志国回国效力。显然,高峰已经不是当年管理56元工资时候的高峰了,整个集团公司的家当都归他管。看来,出国深造耽误了国内发展的最佳时机。考虑再三,刘志国还是选择了检察院的职位。一来专业对口,二来沾老朋友的光有种没法形容的别扭。

刘志国报到的单位是反贪局。埋头苦干近十年之后,终于临危受命、主持局里一个部门的工作。他接手的第一个重大贪污、外逃案件的主犯居然也叫高峰!子细读下去,正是他认识了近四十年的那个高峰。刘志国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回国后大概十年没见过面,只是偶然通个电话。没想到,他竟在两年前把女儿、妻子先后送出了国。当年劝他出国镀金、他说没兴趣。如今招呼不打一个,居然自己跑到加拿大去了。不是去镀金,而是去消金!想当年真不该开那个“管理56元”的玩笑。这回可好,出息大了!居然卷走十几个亿。

高峰啊高峰,难道下半辈子你就甘心过这个东躲西藏的日子?目前的政策是,对于那些主动接受人民审判、认罪态度好、能够归还非法所得财产的人很可能获得宽大处理。作为一起长大的老朋友,刘志国认为高峰只有回国认罪这一条路。

怎么才能找到行踪不定的高峰呢?刘志国接案之前,这正是反贪局内部的一个难题。经过一年的努力仍然收效不大。局里考虑要求加拿大政府出面抓捕。刘志国请求再给他一个机会,争取找到高峰,劝他回国自首。带着任务,同时也带着帮朋友一把的愿望,刘志国来到了温哥华。即便是老朋友,他也只能把自己的联系方式托人转告,等着高峰主动联系。毕竟是老朋友,刘志国第二天傍晚就接到电话,约他在市中心一家酒吧见面。打来电话的并不是高峰本人,而是一个自称高峰太太朋友的女子。听声音不像是刘志国认识的人。问她是那位,她也躲躲闪闪、不愿意留下自己姓名。看看表,离见面时间只有半个小时了。

这家酒吧坐落在温哥华市中心,外表看上去冷冷清清,和周围几条街上排着长队、一开门音乐声震心荡肺的大众酒吧形成鲜明的对照。进了门才发现这间酒吧更像俱乐部,档次挺高,收费肯定不会客气。十几张皮沙发将大厅分隔成几个较大的独立空间,靠窗的位置相对摆着几对单人沙发。音乐听上去轻松悦耳。光顾这里的人想必不在意花钱,而且多少有些怀旧。难怪客人不是很多。因为有钱的人本来不多,怀旧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刘志国注意到除了正门以外,吧台两边都有出口。除了右边出口附近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亚裔中年女子。其他顾客都是白人。看看高峰还没有到,刘志国便选了个靠窗的地方坐下,叫了一杯威士忌。服务生用托盘端来一杯酒和一碟腰果。

坐下大约5分钟,那位亚裔女子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刘志国身边,“您是刘先生吧?”

这位女子短发、一身蓝色套装,很像房地产经纪。听声音像是电话里的那位自称“高峰太太朋友”的女士。她本人的名字叫珍妮。高峰请她坐下。服务生马上端来她没喝完的咖啡。刘志国想问高峰什么时候到,珍妮已经开始替高峰解释,说“高先生突然被事情缠住了,脱不开身,非常不好意思。特意托她来接待。明天下午3点还在这里碰面。”

刘志国说:“老高大可不必这样客气。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有事打个电话就可以了。”

“对不起,让您跑一趟。这里面有些事我也不完全了解。只知道有时候高先生不方便打电话。至于原因,我想您会从高先生那里知道的。另外,高先生希望我能和您事先见一面,以避免误会。您知道,加拿大近几年来的人很杂。太多的人盯着高先生了。如今的温哥华也不比从前了。只要能挣钱、干什么的都有。有靠欺骗赚钱的,有靠敲诈致富的,也有靠告密吃饭的……,真有点防不胜防。还希望您别介意。”看得出来,珍妮对过往行人非常注意。两个眼睛每隔几分钟就向窗外广角扫描一遍。

“我没什么,只是时间不等人。请转告高峰,我明天在这里等他。”

“刘先生,不好意思,我还有个问题……”

“请只管提。”

“您和高先生认识很多年了,还记不记得什么小时候的事情?比如,什么能让您和高先生都能回忆起来的事情,不知道我是不是说清楚了……”

这分明是考察!

“我明白你的意思。毕竟我们十多年没见面了。不过他一定记得我们从前玩的最投入的游戏,名字就叫‘处决叛徒’。他每次都坚持扮演‘地下党’, 最拿手的台词是‘我代表人民’,然后朝我‘开枪’。”

“真的?不过,高先生一定会说、这次代表人民的是您了。”

“我相信,他肯定比从前更幽默了。请你转告他,我之所以来找他,主要是因为同时我也代表我自己。”

……………………………

第二天下午,刘志国来的挺准时。他发现酒吧白天的生意还真不错,连吧台都坐满了人。大部分西服革履,像是周围办公楼里的高级职员。珍妮已经到了,一个人。难道高峰又被什么事情缠住了?

“这里人太多,高先生会在海边一个自然公园等您。他非常感谢您能不远万里从中国来到加拿大,就是再忙、今天也要见到您。请您体谅,他现在的处境很不好,大部分时间都有人缠着,有点身不由己。”

听珍妮讲述高峰的近况,让刘志国对高峰在加拿大过的日子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刘志国听说过:人有了钱就没了朋友。没想到,对高峰来说不仅朋友少了,还多了不少甩不掉的“敌人”。当年局里许多人想不通、为什么抓捕高峰的逮捕令下发前两天他就神秘失踪,居然躲过多道检查、顺利离境到了加拿大。原来,他预先联系好了“人流公司”,定下潜逃路线,拿到伪造的身份证件。事发之前有专人接送到广东省,从澳门出境。虽然一路顺利,也潜伏着许多危机。国内报上一公布高峰转移出境的资金总额,他就接到人流公司的电话,说高峰还没有付清“尾款”。按照口头协议,这“尾款”就是身价的百分之三。既然是口头协议,就包含着“说不清楚”的一层意思。起初,高峰还是信守“三十六计走为上”;然而很快就发现,人流公司的业务专长正好是操弄人员流动。他们即能把人运走,也能把人找出来。当年帮助他成功潜逃的那帮人,如今反倒让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为什么不要求加拿大警方出面干涉?高峰想过。几乎同一时间人流公司的客户经理就看出来了。只一番话就断了高峰报警的念头。因为高峰取得加拿大身份、并且拿着入境、化名“汤姆”的护照就是人流公司做的。加拿大移民局只有汤姆入境的记录,并没有批准高峰入境。假如有一天官方知道高峰就是汤姆,很容易就能查到高峰在申请入境的时候没有用自己的名字,而是用汤姆的名字获取身份,那罪过可就大了。真的追查起来,大家都没有好日子过。虽然人流公司有责任,大不了换个地方、改几个名字,照常营业;可你高峰有家有业有财产、往哪跑?唯一两全、双赢的选择,就是把尾款结了。

高峰也许看出来了,不仅难缠的事情比计划的多,而且几起外逃贪官在西方国家被捕、判刑的先例说明:逃到那个国家都不安全,不如回到祖国争取宽大处理。他想见刘志国,又担心被追他的人发现、狗急跳墙。万不得已,才搞出这许多名堂。

………………………

自然公园的景色跟珍妮形容的差不多。海水是那么蓝,有节奏地拍打着岸边的岩石和朽木,确实给人一种接近自然的感觉。太阳眼看就要消失在远处的孤岛后面了,她的依然温暖的光亮不断变化地渲染着天空中的几朵云彩。本想一下车就任性地吸几口清新的空气,却感觉深秋的风正一阵紧似一阵地袭来,摇撼着几棵老树,又吹去几片残叶。

溜狗的人不多。仅有的几个人和狗都站定了、望着一个方向。那里停着三辆警车,“一”字形拦住了两条行车道。两个穿制服的警察押着一个亚裔中年男子从几棵小树后面走来,径直走到中间的一辆警车旁边。

 

那个被押的人带着手铐,他正是高峰。

还是晚了一步!

正当其中一个警察打开车门的时候,高峰好像看见了刘志国。只见他迟疑了一刻,似乎不愿意这么快就低头进车。刘志国真想看清他的眼睛、读出他想说的话。

“难道、他会误认为是我带来的警察?”

“或者、他怪我来的太晚了?”

“也许、他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托付给我?”

警车一辆一辆的启动了,刘志国尽量站到离车道近一些的地方。他希望高峰能清楚地看见他,看到他准时来了,而且看出他此时此刻的表情当中包含着许多内含,那种即使是最高明的演员也难同时表现出来的内含。不知为什么,刘志国的两个眼眶竟充满了泪水。从眼前渐渐模糊的光亮里,好像走出那个童年时代的高峰……

他童真、幼稚、一脸正气。

 

 

 

2022年11月3日 第一次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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