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妹行（四）

四两年后，勤的爸爸因工作调动，他们又搬了一次家。 新家在一楼，有个40多平方米大的后院，角落里有一颗梧桐树，妈妈在树下围出一个地方，喂养了几只母鸡，勤最喜欢的一只胖胖的， 长着卷毛翅膀的母鸡，她给它起了个名字：“老肥”。老肥有一双棕红色的眼睛，勤看着这双眼睛时，总觉得老肥在用这双眼睛和她说话，老肥确实很听话，勤在后院里玩的时候，老肥总是跟在她后面，勤看书，老肥就蹲在她身边睡觉。别的鸡，妈妈杀了，勤都不在乎，唯独这只老肥，勤不让任何人动它一根毫毛。勤和欣儿把后院里的烂砖破瓦清理干净，妈妈开出来一小块菜地，种上了花生，芋头，茼蒿菜和绿葱。那时候学校里没有什么功课，不少同学放学后就留在学校里玩，勤却喜欢回家和老肥玩。放学后，她先到附近的菜市场捡菜叶，拿回家喂鸡，喂完鸡，就蹲在地上逗老肥。她还从同学家的院子移植了一颗番石榴苗子种在院子里，又在路上捡了一根别人家扔出来的玫瑰花枝，在院子的另一边，挖了个坑， 把玫瑰花栽下。勤从小就喜欢玫瑰花儿，可是，她从来没有种过一棵花， 于是，她期望这棵花能种活，每天都很勤快地给花儿松土，浇水，趴在地上看花有没有发芽，一个月后，她惊喜地发现花儿长出了新芽，几个月后，又长出了粉红色的花苞，她高兴极了。两个月后，这棵玫瑰花已经是满树粉红，院子里飘着淡淡的花香。后院变成了勤最喜欢后花园。她经常抱着一本书，坐在花园里的台阶上，闻着花香，一看就是一个下午。她看了很多在那时还是禁书的书。13岁那一年，已经看完了《水浒》和《红楼梦》，爸爸从当时的干部内部书店里买回了四大古典名著，开始只让她看《水浒》，觉得《水浒》里充其量只是讲梁山好汉结义，对女孩子影响不大。 后来，她偷偷地背着爸爸把《红楼梦》翻出来看了。当她１５岁那年爸爸和她说可以让她看《红楼梦》时，她嘻嘻地对爸爸笑：“我早就看过了！” 四大名著中，她最喜欢的是《红楼梦》，来来回回读了6遍，从书中看出了很多道道，懵懵懂懂地好像明白了书中的“色既是空，空既是色”。　不过她不喜欢林黛玉，觉得她心胸狭窄有才气没肚量；她也不喜欢薛宝钗， 觉得她太圆滑，她最喜欢的是探春，觉得她聪明，大气，处事决断，是个人物。至于贾宝玉，勤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只是觉得他太窝囊， 不像个平。后来，她又看了很多对《红楼梦》的评论，特别是俞平伯评红楼梦以及后来诸多的红学家们的评论，让她觉得后人把一本小说太政治化了， 小说就是小说，偏偏要把它往政治上拉， 结果是写红楼的人不得安生，评论红楼的人不得好下场， 闹来闹去，正正应了书中所说的“甄（真）亦贾（假）来，贾（假）亦甄（真）”， 真真假假没有人说得清。她看《水浒》只是看个热闹，喜欢李逵的忠心和没心眼儿，欣赏武松的勇气和忠义，不过她不喜欢宋江，觉得宋江狡诈加上没骨气。对《西游记》只是翻一翻，没什么大兴趣，总觉得西游的4条好汉离她太远，和妖魔鬼怪的争斗没啥意思。《三国演义》她看不懂， 也对当中的古人勾心斗角没兴趣， 她喜欢直来直去的把事情说清楚，不喜欢曹操们转弯抹角的绕圈圈。让她感动过一时的书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这本书当时在书店里根本买不到，勤的一个表姐从老家的木阁楼里给她翻出了这本书，书的封面已经没有了，里面的内容也是掉头没尾，不过勤却被保尔打动了，觉得这样的人太崇高了，是个真正的英雄。那时候，她觉得所有的人都应该像保尔一样无私无畏，还把书中那段出名的保尔的反省自白“人活着．．．．．”抄在日记本上。　后来，勤才知道，五六十年代初的时候，很多年轻人都把保尔视为英雄，也和她一样把这段话抄录在日记本里当成自己的座右铭，文革之后，已经没有人再崇拜保尔了， 勤后来也一样，对她来说，保尔的精神可嘉，但只是一个故事里的英雄，离她很遥远。 那时书店里没有什么书卖，除了家里有的书，勤到处借书看，借来的书，经常要限时归还， 因为后面等着一长串等着借书的人，为了把书在限定的时间里看完，勤练就了一目十行的本领，一本砖头厚的书，她只用一天的时间就可以看完。《红旗谱》、《朝阳花》、《苦菜花》、《青春之歌》、《林海雪原》、《欧阳海之歌》等等建国以来出名的小说，当时都被称为大毒草，她都看了。此外，她还看了很多苏联小说。其实，这样看书，只能看个故事情节，看不出什么文采。不过勤还是幸运的，能在自己喜爱的花园里读书，她的童年是很快乐的，她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烦恼和忧愁。哥哥和大姐姐梅约好一起回家探亲，这是他们当兵4年多以来第一次回家， 妈妈和爸爸都很高兴，勤和欣儿也很兴奋。 可是，妈妈却有些犯愁了，一双儿女归家，应该做几顿好吃，可是，市场上还是什么也买不到，只有后院里舍不得杀，留着下蛋的4只母鸡， 其中包括勤喜爱的老肥。妈妈是知道对勤来说，老肥有多重要。“勤，想哥哥姐姐吗？”“当然！”勤正在后院和老肥玩。“哥哥姐姐好不容易才回来一次，市场上没有肉卖，妈妈只好把这几只鸡都杀了，你看好不好？”“老肥你也要杀吗？” 勤突然明白过，抱起老肥，看着妈妈。妈妈点点头：“老肥已经养了快三年了，是老鸡了，已经不会下蛋了，留着也没啥用，不如炖给哥哥姐姐吃。你是个乖孩子，听话。”勤的眼睛红了，她每天放学都到市场上去捡菜叶喂鸡，知道市场上总是空空如也，没有什么东西卖，那时候广播里天天在宣传：“宁种社会主义的草，不种资本主义的苗。”仅有的一点物资也送到越南和阿尔巴尼亚去反帝反修了，全家每个月的肉食副食品供应只有两斤肉和一斤鱼，还要凭票供应，哥哥姐姐回来20天，这点儿鱼肉显然是不够的，勤是个懂事的孩子，不用妈妈多解释， 也明白妈妈的难处。勤咬了咬牙 ，抱起老肥亲了亲：“妈妈，给你。”她把老肥交给妈妈之后，转身把自己关进房间悄悄地流眼泪。晚饭的时候，妈妈端出一锅热腾腾的炖鸡汤，和哥哥姐姐说：“这顿饭，你们能有鸡吃，应该感谢小妹妹，这只鸡是她的宝贝，她让妈妈把它杀了给你们吃，不容易啊！”勤坐在一旁没吱声，哥哥乘了一碗鸡汤端给她，老母鸡炖的汤，格外的香，勤好久没有闻到这么香的鸡汤了，她埋下头， 端起了碗，那一年，她才10岁，再爱老肥，也抵抗不住这鸡汤的诱惑。老肥从此不在了，但是，勤总是忘不了老肥那胖乎乎的, 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样子，特别是老肥双棕红色的眼睛，毕竟，老肥是她孩童时代的唯一的宠物。 有一天，勤在学校里上课，突然间，她觉得裤裆里怪怪地，湿乎乎的，课间休息时，她跑到厕所里，才发现，裤裆里红红的一片，全部让鲜血给染红了， 她大吃一惊，赶紧往家跑，回到家，躲进厕所里，关起门，吓得直哭。 “勤，你躲在厕所里干啥？”欣儿下课回来，敲了敲厕所的门奇怪地问勤。 “二姐，我不知道为什么屁股在流血，我害怕，呜呜， 我会死吗？”勤打开门。 已经懂事的二姐，一看就明白了，勤来例假了，她赶紧拿出卫生垫子和卫生纸，教勤清理干净。这一年，勤才刚刚过十岁, 比别的女孩子都早来例假， 从这一天开始，勤从一个女孩变成了少女，她比一般的女孩子早熟，在她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这个变化会给她带来什么的时候，她已经从一个瘦弱的女孩子变成了日渐丰满的少女了。不过，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直到有一天，很久没有来她家的小固突然来访，愣愣地她看了好一会儿，和勤的妈妈说：“阿姨，小勤儿变了，一段时间没见，她成了大姑娘了。”勤不好意思地躲进了自己的房间，对着镜子看，才发现，她真的是长大了， 以前宽大的衣服现在显得小了，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胸部挺起来了，以前瘦小的屁股，开始变圆了。 她偷偷地从门缝里往外看，看见小固和哥哥志刚在客厅里聊天，她突然间发现，穿着军装的哥哥和小固一样，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帅气。 说不清是否从那一天起，勤意识到自己是个姑娘了， 在长得英俊的男孩子面前，她会觉得脸红心慌。几年后，勤种的那棵番石榴开始开出了很多白白的花儿，结出了番石榴；她也不知不觉地长大了。